2024-02-24|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少年情書—巴賽爾的旅程

話說,旅行中總有許多出人意表的發展。一個加一個小小的意外,就成為我們日後訴說的故事。再過一陣子,我們會記得故事,卻不再記得旅程規劃的前因後果。但是記憶有自己的邏輯。當規劃變成為故事,從此就會被記得與訴說。這也許是誤打誤撞,但念書的人會說:這是歷史的偶然性。

2024冬.汗得小建築的旅程中,原本,背起大背包離開蘿拉赫青年旅館到自由堡那天的行程,是到Vitra設計博物館的朝聖。在德國、瑞士與法國三國邊境,相距常常只有幾公里的火車城鎮間移動,將背包寄放在火車站是我們的行程規劃。但是萊茵河邊的威爾城,有連結德國、瑞士與法國的三國橋,火車站與鐵軌旁的自由大鐵橋每日載運三國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火車站卻少了沒有寄物櫃。反倒是往瑞士走,屬德國界這邊的巴賽爾.巴登火車站在海關警察的這一邊有德國的寄物櫃,出了海關警察到瑞士那一邊的瑞士也有寄物櫃。同一個車站,有歐元也有瑞士法郎計價。

於是,背著大背包離開青年旅館的那一天,我們搭車前往巴賽爾,在火車站德國的這一邊寄好行李,穿過車站到達瑞士的巴賽爾城市。下午要從瑞士巴賽爾城市進入德國巴賽爾火車站,搭火車到德國萊茵河上游城市巴登.賽金根。這是萊茵河由東往西流去,瑞士與德國天然國界中唯一有橋連結兩地之處。

不是偶然,每次住在青年旅館都有青少年的國際交流。之前在魯爾區曾經與說法文的比利時小孩相遇,這次在三國交界處,認識的是說法文的亞爾薩斯女孩兒。

隱約記得前晚睡著前,剛收手機回來的工頭笑笑說:「現在不只換IG,也要換帽T。」

一早,半摸黑走到青旅一樓我們的專屬教室。開了燈,開了暖氣,漆黑的窗外看見瑞士彼端高樓的燈火,標界萊茵河的位置。時間還太早,但小孩走進來,拉起深灰色帽T的前襟:「妳聞聞看。」我想起寤寐中工頭說的換帽T。

他問:「有沒有香香的?」「有啊!」

「這是昨天法國女生送我的。」想了想:「老師,女生都是香香的嗎?」「對啊!」

早餐時間,少不了嘲弄與玩笑,大家都在說女生香香的事情。就這樣,我們開始今天的旅程。

來到巴賽爾,我最喜歡天之窗。去年來訪,是十一月底開始的聖誕節慶,黑夜早早降臨。我從天之窗捕捉時間與自由,據稱無限擴充的宇宙在此投下一瞥,我從窗裡望見意識深沈的意涵。今天是早上九點多的到訪,據稱會露出的日頭還在雲層裡有待脫困。大些的青少年跟著工頭朝編織的展覽會建築走去,聽他說起赫爾佐格與德梅隆建築師事務所(HdM)的傳奇。小些的青少年邊走邊玩耍,一直走到窗的下方才因此震懾,拿出筆記本在電車站的座椅上描繪看到的神秘。

早晨的天空,澄澈的藍尚未現身,黑夜的神秘已經褪去。我捕捉到的天窗顯得有點兒幽默,有點兒憂鬱,我猜測是因為與香香女生的離別,天窗變成少年的眼睛,有時候圓圓瞪著反應同學們的玩笑,有時候好像想起什麼半開半閉。我聽著工頭比較法蘭克福機場火車站太空梭的反式空間,以及時時有電車與行人經過的天之窗建築形式,我真是浪漫的人啊!天之窗可以這樣看、那樣看,用建材、用設計、用數位、用想像,或者像我一樣,用心情或擬人的心情來看。或許,建築神聖空間的密技就隱藏在觀察裡。

帶著少年的浪漫,我們從小巴賽爾區跨越萊茵河就要到大巴賽爾。連結大小巴賽爾的是中橋(Mittlere Brücke),她是德國最南邊的博登湖與萊茵河北海出口的通道,是萊茵河最古老的橋樑,也是巴賽爾城市最重要的象徵。當城市交通開始使用電車,舊中橋便讓位給今天的新中橋,不過那也早是1905年的事情了。

走在插滿旗幟的老橋上,這下可好,河的對岸停泊一艘無法無視的彩船。識得幾個德文字的我們便像是早已規劃好般地帶著青少年直直走向「青少年書船」。一年只在此停泊三週的書船,是旅行中另一個偶然。在前一批來訪的大小孩子離開之後,我們得了一個空檔,青少年們或坐或臥,享受在看不懂的文字與看得懂得圖畫書中。閱讀是一種享受,在這裡不靠言語傳達。得到帽T當禮物的青少年幫自己選了《First Love》。他拿給工頭看,像是藉由書的發現來確定他這次旅行的重點。

帶著青少年的浪漫,我們走在飽含文化氣息的老街,與四方駛來的電車及對面迎來的行人擦身而過。青少年一個跟著一個大步疾走,想要儘快脫離這擁擠的狀態。不過這就是巴賽爾的魅力,在狹窄的街邊永遠有艷遇。工頭喊停大家,因為一家有趣名字的商店—Ethik kuesst Aesthetik—倫理親吻美學。在狹窄的行人走道上,工頭講解起德文以及永續的製造不會犧牲美的原則。

行人穿梭,我們與青少年推門走進店裡。這家店香香的,就跟法國女生的帽T一樣。工頭跟店主說明的同時,絡繹不絕尋找商品與付款的女士們覺得有趣。什麼是倫理呢?就是友善環境與友善生產者的製造方式與環境。什麼是美呢?就是讓人願意走進來消費賦予生命色彩的本質。倫理親吻美學,店主人說:每一種商品都有生產者與製造過程的介紹,在消費美麗商品的同時,也照顧到環境與人。

帶著青少年走進一家不一樣的商店,也是旅行中的偶然。



走過紅色市政廳廣場,大巴賽爾區老城商店與銀行生意盎然。像是不經意地左轉進入陡升的坡道,工頭要青少年有的往前直走,有的轉身向後。都是向上,雖然方向相反,但終將是可以聚攏一起的環型巷道。一出巷道,視野大開,這裡便是巴賽爾大教堂廣場。與中橋一樣,大教堂是巴塞爾最著名的地標。紅色的砂岩、彩色的磚石和兩座細高的塔樓,很難想像沒有大教堂的城市天際線。但建於1019年至1500年之間,具有羅馬式和哥德式風格的大教堂卻沒有引起同學們的興趣,倒是陽光下冬日樹木光禿的枝枒閃閃發光,盛起水仙青少年倒映的水池,讓他們遲遲不願離開。

大教堂後方的露台位於萊茵河高處,德文稱為Pfalz。「普法爾茨」一詞源自拉丁文palatium,意為「宮殿」。之所以命名,是因為主教住所曾位於附近。這裡是最適合午餐的所在,巴賽爾萊茵河兩側的建築盡收眼底,當然包含不管在哪裡都可以看到的羅氏藥廠一號與二號建築。我們坐在陽光下爭相吃著工頭準備的香腸、起司與麵包。離開時,從Pfalz另一邊經過狹窄的大門進入大教堂安靜的迴廊。陽光穿過窗玻璃折射到走道上,帶出迷離幻境。我們見到一位高大女子持著相機捕捉屋頂彩色磚瓦的光影、看到教堂的花園或是菜園就在迴廊外側欣欣向榮、看到邊牆窗外天際線上的高樓、看到許多裝飾華麗的墓碑銘刻16至19世紀巴塞爾著名家族的描述。教堂建築多事的歷史、城市的記憶、巴賽爾商人的財富,在旅程中變成我們在Pfalz面對萊茵河午餐的記憶。

至此,今日旅程的時間安排準確沒有延宕,直到工頭帶著我們穿過騎士巷口到達大圓環邊,待電車與巴士逐一經過,打開大門走進巴賽爾藝術博物館的新館,時間就在這裡嘎然停止。

2016年4月,巴賽爾藝術博物館新館在主館對面開幕,與主館地下相連。新建築由在地建築師Christ & Gantenbein設計,引用主館的建築語言,帶有中央圓形天窗的樓梯設計、門廳和牆體的刮灰泥,立面顯現微妙的色彩。據稱,平靜、克制與舒適的比例,是這棟建築的形容詞。青少年們走進建築,不管是站在門廳、靠在牆上或坐在樓梯階上,是說話或沉默、是拍照、是觀察、是畫畫、是無所事事,都能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工頭說,藝術博物館全館都是灰色。我們數看金屬灰、大理石灰、泥磚灰、塗料灰,但是沒有看到水泥灰。不同的灰色調與灰質感,讓建築整個金碧輝煌。

金碧輝煌的還有博物館的商店區。大家互相影響,青少年們流連在整堵的卡片牆前,既是欣賞也是議論紛紛。當一個人開始有勇氣去櫃台用英文或德文結帳購買,下一個就接著也有了勇氣。時間就是在這裡停了下來,當收到帽T禮物的少年決定好卡片,櫃台小姐幫他貼上瑞士的郵票。

明信片要怎麼寫呢?內容要說些什麼呢?要放在信封裡面嗎?她爸媽讀到可以嗎?工頭帶著他一步一步完成任務。

在藝術博物館,或在旅程其他的地方,不是所有夥伴都喜歡這樣的狀況。我們要在博物館裡待下來嗎?時間足夠讓寫情書的少年拖延嗎?有些同學會偷偷翻起白眼,但是他們會退到一旁當作是欣賞風景般地找到屬於自己的時間,有些同學會一起討論,或者出主意以最快取得IG聯繫。這些,都是旅程中的關係。雖然他們不見得彼此都喜歡,雖然在旅程結束後他們未必會變成長久的朋友,但是他們在博物館裡保持安靜地等待,我們在等待之中注意時間,這是旅程中我們與時間的關係,既是妥協,也是練習。這群少年們三天前才從台灣出發,經歷德國國鐵最長時間的罷工,來到德國的最南部,穿越國界到達瑞士在巴塞爾藝術博物館。他們旅途勞頓、有時差、有同儕之間的關係要平衡,還有快速的腳程,要看、要走、要說、要記錄。偶爾,他們需要停下來一下。我想,沒有比巴塞爾藝術博物館更好的地方了。

我們得趕火車回德國去木廊橋了,這是同學叨念許久的期待,因為他們想知道國界是不是就畫在萊茵河的正中央。但女孩的地址一直沒有回覆,出了瑞士到德國,明信片上的瑞士郵票就不能用了。

說服了青少年我們還會回到巴賽爾車站拿行李,出了車站就是瑞士,就可以寄信。終於,我們踏上回德國的行程。今天,第二次到巴賽爾.巴登火車站,從瑞士的這邊過海關到德國的另一邊,往德國萊茵河上游,世界最長的木廊橋前行。

走進行人徒步區,這裡的公共書櫃是座小冰箱。打開冰箱選了一本有氣質的書,走在冬日的盛陽下,南德獨具的麵包香透露出幸福。

與青少年們一起走到廊橋,這是德國的這一邊—巴登.賽金根。坐在木橋上,少年也坐在陽光裡。有太陽的日子,灑進廊橋的光線帶著顏色。這段萊茵河由東往西,450年的木廊橋跨越,是唯一連結德國與瑞士的通道。走過廊橋來到瑞士,這裡的地名是史坦。橋前面的咖啡小酒吧店名叫「海關」,今天沒營業,但門旁邊就是一個黃澄澄的郵筒。

是的!從德國的巴登.賽金根小鎮走過204公尺的廊橋到了瑞士的史坦小鎮,初戀的少年在這裡寄出他貼有瑞士郵票的明信片。

雖然是規劃中的旅程,但我也突然發現,原來「國界」可以用情書來呈現。在瑞士巴賽爾來不及寄出的卡片,可以帶回德國穿過萊茵河再回到瑞士來寄。原來,我用地圖標示萊茵河是三國的界河,用行動來體現我們可以在這裡在那裡在火車站海關踏進又踏出國界就像沒有國界。這一切其實都不如郵票來的清楚。國界就在郵票上,在哪裡可以寄出卡片,就屬那裡的國。這不是歷史的偶然,但卻經由旅程中偶然發生而得知。

少年將卡片投進瑞士的郵筒寄往法國,我們在橋前照了像。走回去,就是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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