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去唱卡拉OK吧！》：沙啞地唱一曲青春樸拙

《去唱卡拉OK吧！》劇照／天馬行空粉絲頁

文／依肆

《去唱卡拉OK吧！》（カラオケ行こ!）改編自和山やま的同名漫畫，2019 年第一次在同人誌即賣會上發售，隔年由日本角川發售含加筆的單行本，獲得 2021 年「這本漫畫真厲害！」女性向組別第五名，及同年的漫畫大賞第三名。日本已出版此系列續作的上冊《去家庭餐廳吧！》（暫譯，原名ファミレス行こ。），目前不定期連載中。

而由綾野剛、齋藤潤主演的真人版改編電影，在 2023 年的金馬影展搶先上映即獲得大量好評，連續 11 日高居觀眾票選排行榜冠軍。許多看過的觀眾走出影廳後都忍不住說：「好想趕快在院線上再看一次！」

我就是被這群人拐進電影院的。現在，我也要來當那個拐你進影廳的人。

一、招架不住的心動距離

讓《去唱卡拉OK吧！》電影廣受好評的原因，首先歸功優秀的腳本改編、攝影取景及美術風格，同樣不可忽視的是兩位主角充滿魅力的極近距離感。這無疑是令觀眾流連忘返的一大緣由。

漫畫版的成田狂兒總是標準的全套西裝加上三七分髮型，非常刻板的日本黑社會高層菁英形象，飄散著危險的優雅氣息，卻因為一口奇怪又暖心的近耳低語，使他更像是個「無法討厭的怪人」。

我想，劇組琢磨再三，決定把「無法討厭」詮釋成「可愛」，才誕生了一個綾野剛版本的、全身散發魅惑感的成田狂兒──在卡拉 OK 裡一入座必定坐在聰實旁邊，手臂越過他身後的椅背，用環抱般的姿態講著道上各種瑣碎的感動與心痛。

叩叩叩。每當狂兒用指腹去戳聰實的心口，便彷彿具象化了他們之間那堵巨大的牆，而狂兒倚著高牆，敲扣起一曲小小的哼唱。每一句無關緊要的日常分享堆疊起來，幾乎填實了沉默的真空，剩餘的一點空白，是狂兒特地保留的、也是他想要見證的，讓聰實朝自己一步步走來的浪漫。

這樣的空白，該怎麼畫上顏色呢？漫畫的表現手法，是用岡聰實的內心獨白，戰戰兢兢卻實實在在地，撫平在身分上、年齡上、價值觀上的各種鴻溝。但電影經過人稱轉換，不能照搬上銀幕，故添了更多的相處與相談。

例如宣傳海報的那幕晴中撐傘，無疑是在致敬和山やま為單行本繪製的封面。然而，霓虹夜雨成了炫目晴空，人手一把的超商透明傘，也變成畫有七彩海龜的傘面，倒是正好呼應了漫畫燈管般的標準字設計。如此改動，既凸顯了狂兒帶著良善的怪與執著，也帶出岡家的家庭關係，為之後的家庭相處加筆埋下溫暖的記號。

或是那場為人稱道的天臺戲。上一次對天臺產生這麼深刻的印象，是非常多年前看的《多桑不在家》，那是一幕充滿痛楚與分裂的父子對談。

但《去唱卡拉OK吧！》展現了輕飄飄又無所目的的閒扯，也能踏實地走進對方心裡。狂兒那簡直在逗小孩一樣的口吻──對他來說，足足差了將近 25 歲的聰實也確實像個孩子吧──每一句都那麼不著邊際又毫無道理，但你就是聽得出來他想說什麼：「心情好點了嗎？笑一個吧。」

啊。這樣子將言又未明的牽掛感，手肘能輕易靠近的距離，教人如何不心動。

二、凡是青春必有瑕

那場天臺戲是這樣子的。

苦於變聲期，無法在最後一賽放聲表演的聰實，向狂兒傾吐了對誰都不曾道盡的痛苦。狂兒聽了卻說：「如果世上只能存在乾淨的事物，那這一帶（南銀座）都可以毀掉了。」

隨著狂兒話音落下，有一枝細小的火種被扔進聰實心底，烈焰一點點吞下半毀的脆弱樓景，開始一場名為新生的毀壞。

在遠離學校、遠離社團、遠離家裡和世界上任何一個與自己相關聯的地方，這個既渾沌又落寞、到處是歇業店鋪及空樓危廈的南銀座之中，狂兒的話語，和他那彷彿什麼都無所謂的神情，不可思議地成了聰實重新存在這世界上的新錨點。被時間的洪流強力推移、漂浮不安的心，居然就這麼落定了下來。

這番關於他「想唱卻唱不好」的心緒詮釋，便是電影對聰實此角最明顯的改動。

電影轉化了相處時光的提攜效果，加強「羈絆」的力道，讓本來全然發自聰實內心的自立決定，悄悄添了筆「有人在等我」的期待──狂兒的那一句鼓勵，使他在聰實眼中從奇怪的黑社會，剎時套上了「可靠大人」的濾鏡，化為令人憧憬的背影。

他們之間，畢竟有著足以讓聰實再重活一遍的年齡差啊。不管是鬆開一半的領帶，梳理有型的瀏海，薄薄皮膚上的淺紋，還是拋來疑問時的微妙時機──全都猶如蝴蝶惑人的鱗粉，迷惑聰實尚未蛻蛹的細小觸角。

說穿了，聰實也只是比較倒楣一點，剛好在目前對他最重要的時機，不得不結起了繭。逐漸被蠶絲遮覆的視線，更難以看見其他人和自己奮鬥的碎片。不只是男孩子必經的變聲期，同齡少女們生理期交換資源的暗號、球場上被發育更快的對手蓋火鍋的瞬間、夜半偷偷藏起手寫的各種妄想碎稿……

不曾經歷生長痛的身體難以長大。成長總是以各式各樣的糾結和遺憾現身。天價的鑽石都沒人敢斷言絕對清澈，無價的青春，又怎麼可能是無瑕的呢。

又是黑社會，又是爛歌王，又是無理取鬧的各種糾纏，卻很難討厭。這樣子充滿瑕疵的大人，經歷了亂七八糟的成長期，也能在世上好好地活著──聰實領悟到，與其不斷回首即將失去的純淨高音，嘶吼一首不甚完美卻情感澎湃的〈紅〉，或許才是最適合他的、面對未來的方法。

三、無法倒帶的錄放影機

但要說最優秀的改編段落，我還是想頒給片中那些窩在社辦看電影的安靜時光。

聰實為了逃避合唱練習而躲進電影鑑賞社時，老舊的白色錄放影機播著老電影的卡帶，分別是 1949 年的《白熱》（White Heat）、1942 年的《北非諜影》（Casablanca）、1944 年的《34街的奇蹟》（Miracle on 34th Street）、和 1948 年的《單車失竊記》（The Bicycle Thieves）。

不懂老片在講什麼也不要緊，因為聰實也不是很懂。他只是心不在焉地逃了進來，學著朋友有模有樣地任投影的白光照亮臉蛋，偶爾看見比較有感的臺詞，思緒便又不受控地飄遠，化作沒頭沒尾的疑問句發散出去。

無論是電影社幽靈社員的身分、丟出的莫名提問、或這個無疑將被廢社的電影小天地，全都不存在於漫畫中。按原作聰實的性格，大概也不見得有這樣一個讓他無條件窩居社辦的朋友吧。

但一切都這麼渾然天成。

好像在黑白格線裡說不完的故事，我們在銀幕上又偷偷窺見更多角落。好像這些徬徨的國中生，也透過一方銀幕上的流光，隱諱地發現未來的模糊輪廓：總是講出一些前言不搭後語的憤恨，打一發注定後悔的子彈，然後流滿一臉只有自己在乎的淚水……最後，成為一個令人發笑又無奈的大人。

即使能夠重活一次，也必定與你現在的人生截然不同──猶如壞掉的錄放影機只能播一次，一旦倒帶，便是盡毀。

誰不是一臺只准順播的錄放影機呢。不管爛片或好片，影像高畫質或充滿雜點，走進影廳的人來來去去，我們都控制不得，只能努力播完手上這部電影，在把情節誤認為夢境之前，努力注視每一幕的變化，認真記下每一次差點忍不住撇開頭、和想要緊緊盯住的時刻。

我們既是導演，也是觀眾。既帶來歌聲，也奉上掌聲。一如狂兒手臂紋上的「聰實」兩字，那究竟是客觀的喜愛，還是未曾意識的深陷呢？

隨你解讀吧。

反正，沒有什麼是去一趟卡拉 OK 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再唱一首。

全文劇照：天馬行空粉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