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南風的日子

今天伸港颳起南風，風很大，吹得院子裡的東西四處跑，還把家裡地板颳進一層沙，趿著室內拖鞋的腳步，輕易的就能聽到那刺耳的沙沙聲。

我特別討厭伸港的風，尤其是冬天，吹著鎮日的北風，當我在外頭揀貨裝箱時，紙箱總是四處亂飛，讓人氣得牙癢癢。

「怎麼忽然就颳起南風了？」心裡納悶著，查了一下節氣，發現今天是驚蟄，本該上午10點37分打響的春雷，我卻沒聽見，倒是被這怪風驚嚇了。

今天一整天很少見阿嬤走出屋外，只有中午我在院子整理被風吹跑的紙箱和尼龍袋時看到她走出來。

「晚上關鐵門時，東西要看一下，不要讓鐵門壓到了，鐵門會壞的。」她這番叮嚀了我，我說我知道。

阿嬤這陣子身體不舒服，大概是從弟妹生下孩子的那天開始傳出她人身體不適。

叔叔便立馬載她去醫院就診，接著那幾天，阿姑、姨婆很勤的上家裡來找阿嬤聊天，阿姑見我坐在客廳裡，她像作賊心虛的走進來，不想讓阿嬤看到，進來向我嘀咕幾句：

「你知道阿嬤身體不好吧？阿六仔你知道吧，那個阿六仔說，阿嬤的壽命大概就到端午節。你再關心阿嬤一下。」

眼見要走，又吩咐了一句，「不要讓你媽媽知道。」

※※※※※※※

這天中午，阿嬤和阿姑在院子裡坐著聊天，阿嬤的身子曬著太陽，是最近少見的好天氣。她們母女倆有說有笑的，還一邊吃著東西，沒多久二姨婆也加入了，這是二姨婆連續來第幾天了？

聽到阿嬤人身體不爽快，看著叔叔、阿姑、姨婆全圍著她轉，在弟妹生孩子的時間點上，我心裡很清楚，這是阿嬤的把戲，為了把大家的焦點搶回來。

女人不管到了幾歲，即使跨世代還是會吃年輕女孩的醋，尤其我這弟妹還跟阿嬤處不來，處處結樑子。

阿嬤眼見家族第一個內孫誕生，她走到這步沒棋了，只能以自己的性命搏出位。

在阿嬤傳出身體不舒服的這幾天，我平靜的坐在屋子裡，我的思想或許無情，但我的心不是冰冷的。只是我太知道她想要什麼，她無非想要我的關心，所以我從叔叔、嬸嬸、阿姑那邊都能聽到，希望我多向阿嬤關心一下她的身體。

可是，我並不是那種想回應別人期待的人。我也不是一開始就變成這樣的人……

※※※※※※※

去年什麼時間開始，我曾想以我阿嬤為故事原型，寫一篇小說叫《人之將死》，大概也是和她現在一樣散發身體微恙的氣息吧！(不過還沒現在這麼濃烈)然而，籠罩在這般氣息之上的，更強烈的是她讓人難以釋懷的「惡意」，在話語之間流動，在對方身上留下傷痕。

這也是我想動筆寫《人之將死》的原因，感覺我能從書寫裡得到療癒和撫平，儘管我只能從她最後年老的身影和我對她這一生寥寥無幾的認識去寫她，這同時也是我的遺憾──身為她的家人，我不夠認識她。

那天和叔叔送貨出門，我在車上向叔叔關心起阿嬤的身體狀況，叔叔講幾句話後，最後說，「阿嬤她也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不樂觀，她有說如果要化療，她不要做，她想沒有痛苦的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阿嬤究竟罹患什麼病，沒人知道，也沒人說得準，因為阿嬤不願接受醫生進一步包含切片之類的診斷。在她全身不舒服下，這個家族彷彿也從骨子裡打著冷顫。

──我的家族，一直以來都是由她統治的家天下。

※※※※※※※

也許家人不會相信，包含我的母親也不會相信：阿嬤愛阿公很深。

關於他們兩人相愛這件事，或許讓我先從阿公人生的結尾講起，會好說些。

阿公在前年的四月過世了，根據來拈香的一些親戚口中得知，阿公在死前一兩天，曾去過那些親戚家，像是姨婆家、嬸婆家，跟她們說，「之後有空常來找阿薙ㄚ聊天。」阿薙ㄚ是阿嬤的小名。

幾個親戚們說，報ㄚ(阿公的小名)很少見來我們家裡坐，當時他莫名的說，要我們以後有空常去找阿薙ㄚ開講，現在想起來可能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放不下阿薙ㄚ，希望她的妹妹、妯娌代替他常來跟她說說話。

我想起有一次我和阿公、阿嬤三人在吃晚餐，當時我心情怏怏不樂，我們三人靜靜的吃著飯，似乎阿嬤心情也不快樂，她忽然衝著阿公爆出一句，「你儘管吃！醫生叫恁毋通呷這，恁擱呷得歡喜甲！」整句話是怎麼樣講的，我已記不太得，但當時阿嬤的怒，和阿公停下筷子卻不發一語，在我心底震撼著。

阿公百日和對年的日子，阿嬤在廳頭哭得不成人形的樣子，也深深烙印在我腦海裡。

過去，阿嬤想要去哪，都是阿公載著她。阿公和阿嬤之間沒那麼多話，但好多話都只能他們跟彼此說。

當阿公去世時，我心裡就有感覺，阿嬤可能支撐不了那麼多年……

面對愛人的離世，不管跨越到老中青哪一個世代，都一樣令人難以自拔，就像回到兩人初相愛時，彷彿這場戀愛還沒談完……

※※※※※※※

吹南風的這一天，阿嬤午晚餐都沒有吃，問她，你不餓嗎？她躺在床上說，人不舒服。

我問她，叔叔不是有載你去看醫生嗎？醫生怎麼說？

或許，我真正要開口的，並不是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