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張早鳥瞬間秒殺」、「首週創下三萬人觀展紀錄」......,看似聳動的新聞標題,卻僅能浮光掠影地捕捉這檔展覽的話題性。原因很簡單:英國國家藝廊,拉斐爾,梵谷,三個關鍵詞一下,滔滔巨浪順勢而起,讓人想轉頭忽視,都難。
可說穿了,藝術欣賞並不止於對傑作的瞻仰、朝聖,卻更近似於俯視一池鏡湖。越看畫,越看不見畫,反而看見的都是自己。奇美大展匯52件鉅作而成的藝術幽潭上,映射出一片明麗,不只有克勞德和透納的史詩海景、康斯塔伯的鄉村景緻,更有梵谷筆下勾勒的一根根不起眼的小草,一如渺小的你,和那個(自認)渺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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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皇家繪畫暨雕刻學院替畫作的地位做了排序。最高位是包含宗教繪畫在內的歷史畫;其次是肖像畫;第三則是風俗畫,最後則是風景畫。(出處:藝評家秋元雄史《日本美術鑑賞術》)
克勞德(Claude)和透納(J. M. W. Turner)憑旺盛想像力創造的絕景,率先勾懾了我的心魄。但細究兩幅作品的說明,卻不免讓我們這樣的文化異鄉人,感覺有距離感。
拿克勞德《聖吳甦樂登船的海港》(1641)來說吧。畫中天光和煦、波潮輕緩,左側沈穩、對稱的圓形文藝復興風格建物,替這忙碌的迷你港灣,營造出一片祥和與沈靜。但創造閑靜的感受,遠非畫家的目的啊。因為這裡的美景,充其量只是一顆煙霧彈,就為了使人渾然不覺,左下角那群以黃衣聖吳甦樂為首的天主教女子,在遠赴羅馬朝聖的歸途中,即將慘遭匈奴人屠戮。
兩世紀後,英倫繪畫大師透納筆下的《海洛和利安德的離別》(1837前),同樣也沒脫離西洋藝術史中「神話/歷史畫」的固定範型。
只是當克勞德用對比,描繪出風暴之前的寧靜,透納卻選擇,讓悲劇史詩、暴戾大自然互相加乘,聚合成一股摧枯拉朽的破壞力。翻捲的雲,標示著狂風暴雨的現場,而怒海上搖曳的長條狀月影,則像橫亙陰陽之間的分界線,一刀劈斷男女主角之間的戀愛紅線——當利安德意外落水身亡,女祭司海洛也跟著投海殉情。
風景畫暗藏傳說,是博學者才能參透的畫外音,拉出畫家和我們之間的智識距離,更使得或優美或雄麗的大自然,全成了英雄悲劇的鋪墊、人類文明的附庸。看到這兒,我腦細胞更慘死一大半,心底不禁竄出哀號聲:「就不能畫山是山,畫水是水嗎?」
好在,展廳另一端掛著康斯塔伯。
在塞滿象徵隱喻、宗教寓意的整檔展覽中,《史特拉福磨坊》(1820)猶如一處釋壓的休憩所。天光、雲影、密林,一一投射在潺潺流淌的溪面上,駁船靠岸,漁人垂釣,左岸還掩映一間小巧、古拙的造紙工坊。這一派閑靜的鄉村風光,彷彿替我瘋狂運轉的大腦,灌注了一道清流,而得以全心領略畫作中的美好風情,暫時獲得一個喘息的機會。身處一小時沒滑手機,未讀訊息便飆昇破百的年代,少有機會讓我們遁逃到自然的懷抱,即便,那不過是一張風景畫,即便,只是短短的十分鐘,都如鑽石寶貴。
藝術史上的發展,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因為純寫實的康斯塔伯風景畫,來到英吉利海峽的彼端後,竟激發出唯心的浪漫主義風潮。1824年巴黎沙龍展,展出他同系列六幅斯圖爾風景畫之一的《乾草車》(1821),令前來觀展的德拉克洛瓦大感驚艷。自此以往,他畫中情緒激昂的人物身後,再也少不了那些疏闊遠景,以及一片片充滿戲劇張力的蒼穹。康斯塔伯的具象風景、一日數變的典型英倫天氣,意外成了他者眼中,毫不尋常的熱情與澎湃——此即所謂的無心插柳,柳卻成蔭吧。
可某些異人,面對荒漠般的日常,也有本事榨出激情的湧泉。秘方是:一小撮的瘋狂。
梵谷《長草地與蝴蝶》,與畫家歷久不墜的高人氣相比,顯然知名度遜色許多。的確,少掉渦卷狀的天際與柏樹(如下方的《麥田與絲柏》),沒了鮮黃色的太陽花,又缺了散發不祥氣息的烏鴉群飛,我們似乎難以觸碰到畫家最狂躁、最寂寞的心,也就阻絕了如板塊錯層般的心靈震動。
但畫作再平靜,依然掩蓋不了梵谷的獨特筆觸。
綠、黃、橘、天藍、淺紫,短促而蒼勁的各色線條,堆出畫家從聖雷米療養院往下俯瞰時,映入眼中的花園即景。對照常見於東方花鳥畫中,華麗盛放的牡丹,水仙,芍藥或山茶花,這兒只有不起眼的小黃花與小白花,星星點點地竄出綠野。也只剩下蝴蝶,照常地逡巡、採蜜,沒有一絲半毫的分別心。
到頭來,最愛攀比名銜和權位的生物,到底還是我們人類了吧。為求安穩求幸福,甚或攀上慾望無限膨脹的樓階,我們都汲汲又營營地,生怕成為下一個淒慘的底層邊緣人或下流老人。
但可真要比慘,又有誰比梵谷慘?即使受人排擠、精神出狀況、畫作乏人問津,這樣的他卻能肯認尋常草地與舞蝶之美,還不惜下筆描繪(別忘了他著名的厚塗技法,要耗費多少油彩啊),不吝展現平凡事物裡的無窮生命力。
或許有一天,我也能不再對未來過度焦慮,而像他筆下的一根小草一朵小花那樣,安住於平凡、無為之中,理直而氣壯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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