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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老,半新,四十前的回眸:亞紀畫廊〈石內都個展〉

2022/07/3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四十歲,半老、不舊。繼髮絲染上銀白後,白鼻毛也在鼻翼間,悄悄現蹤。奔向人生下半場,毛髮由墨黑刷白成雪,肉身也從緊緻轉向鬆頹,但靈魂,卻不知道能否順遂地蛻變,變得輕似蟬翼,從此擁有飛行的能力,飄升到那不知存在與否的靈魂庫裡。三字頭的最後兩個月,幸運巧遇日本攝影師石內都。在那些直面傷痕、解剖傷痛的影像創作裡,我隱約感到舊傷口癒合的跡象。靈魂的步履,似乎也輕快了一些。

走心指數 ❤❤❤❤❤
濺血指數 ❤❤❤   
療傷指數 ❤❤❤❤❤

金黃秋日午後的島嶼,彷彿一艘船,擱淺在時間大海中,...不久,風也會停止,我們將如兩隻靜止在岩壁上的羊,不曉得自己當初怎麼傻呼呼爬上那片嶙峋山坡,每塊岩石都銳利如刃...。
這段文字,摘自胡晴舫《話已到了唇邊》(收錄於散文集《無名者》),描述關係瀕臨破局的兩人,明明有話想說有話該說,卻卡在多說無益的巨大沈默裡。
Mother's #35(右)、Mother's #39(左),圖片來源:作者攝於現場

沈默背後,時間在無情作用。當我們經歷些事、遇上些人,享受過一些也痛苦過一些,總會不覺地在自己成形的生命流域裡,默默靜置一塊又一塊兒的大石頭小石子、大規則小規則,試圖讓生命之洪分水、繞道、朝向安全無虞的低處奔流,以免太滿的青春,泛濫成災。所以當年歲越是增長,越怕衝撞,彼此早已定型的流域,越用沈默,來處理龐大的無力感。
難道不是時間,讓無話不說釀成不如不說,將熱血青年堵成了卡卡中年、把石內都《Mother's》系列中的紅色口紅,氧化成一支坑坑疤疤的母親遺物?

少年受創時

在石內都敏銳的雙眼中,時光無關複利,無關如何滾動財富名利,而攸關於傷口的處置方式。大至戰爭創傷(如《廣島Hiroshima》系列),小至術後疤痕(如《Innocence》系列),在日本(及多數社會)崇尚陽剛勝於陰柔、歌頌青春鄙視老害的主流思維中,受傷,似乎總與弱者劃上等號,而被有意識地迴避與掩飾,甚至也被刻意噤聲。對長期作為男人附屬品的日本女人來說,景況只怕加倍嚴重。
但無論性別,生命,原本就是學習受傷的過程。雖然年輕時的我,也還不能參透這點。
十五歲前後,入夜七點多的客廳,坐著爸媽、我和弟弟。「X的逼!」父親猛然拋出山大的咒罵聲。忘了是新公園同志集會,還是警察取締同志會所的社會新聞,明明罵的不是我,父親卻字字句句如鞭如杖,打得我臉頰發燙、心跳加速,彷彿此刻新聞裡的主角,並非他人而是自己。此後數年,新聞時段的平靜日常,偶爾會被類似的情節狠狠敲碎。已經隱隱知道自己性傾向的我,從來不敢吭聲,卻暗暗下定決心,對家人封口隱瞞。
但我當時並不知道,隱瞞等於壓抑,一直壓抑就等於一直受傷,而心傷,卻不似皮肉傷那樣,放著不管,自己會好。
石內都鏡頭下受廣島原子彈波及的物件,也是如此。傷害,不只存在於爆炸的一瞬間,卻是一種世代遺傳的慢性病,在基因和血脈中,綿延數月數年甚至無數個世代之久。於是長達十年,我過著外表正常,內在卻時不時在滴血的狀態。疏於照料的內在小孩,又像是那遭逢車禍的芙莉達,右腳短左腳長,一拐一拐地蹣跚前行,一直沒能跟上抽高的身長。
左邊四件:《廣島Hiroshima》系列;右一:《芙莉達Frida by Ishiuchi》系列 #33,圖片來源:作者攝於現場

遲來的癒合

癒合的契機來得有點意外。因為那是從一次放棄開始的。廿五歲那年,父親發現我的事情,那一次,已投入職場擁有收入的我,索性沈默不語,放棄解釋也放棄隱瞞。以此為起點,慢慢地對身邊好友,甚至於同事,坦承不諱。
波斯詩人魯米有句話說得好,他說:
傷口是光進入你內心的地方。
《芙莉達Frida by Ishiuchi》系列,圖片來源:作者攝於現場
年屆四十時回看這一切,才覺悟到,把真實的自己攤在陽光底下,並不是因為舊傷從此消失不見了,反而是一肩駝著往日的傷疤、一肩挑起未來仍會受傷的認知,仍然勇敢前行,甚至找到此生驅動自己的光源。於是傷害,終能擺脫糾結百分百的負面聯想,顯出積極正向的面目。對受傷的恐懼、對完美的執著(何況他的完美,也不是我的完美),也跟著消融冰釋。
但我很清楚,療癒仍是條無盡長路。即使舊傷無礙,自己還是無法快速化解新生傷痕,時常走心、或者憤怒。
回到展場裡第一件黑白影像,作品叫做《Innocence #5》,受攝者應是接受乳癌手術的女子吧?只見那肌膚之原上,緩緩隆起兩座光滑的丘陵,少了該尋常的尖突物與色素沈澱,其中一處還多了道走山一般的溝壑。切除了女性美的標準性徵,頑強的生命依舊縫補起手術的開口,以嶄新的姿態示人。再看看照片右側整面長牆,掛上《1・9・4・7》一系列影像,拍攝正值四十的熟女手足。我納悶著,允許攝影師留影,代表她們已經坦然面對了嗎?或者,正因無法從傷痛徹底出走,才允諾拍攝,希望被相片帶走一些傷痛的能量與歲月的哀愁?
左一:《Innocence #5》;右側六件屬《1・9・4・7》系列作品,圖片來源:作者攝於現場
好巧不巧,前來看展的我,也將迎來四十。即使我不似畫面中1987年代的中年女子那樣,被手腳上遍佈的皺紋出賣年齡,但關起門來面對自我,那些新傷舊傷,哪一道不是歷歷在目,瞞都瞞不過自己?
胡晴舫那段文字還有後續。她寫道:
「我們卡在遍山石巒,眼巴巴看著自己腳掌不斷流注鮮血,宛如紅花綻放岩縫,竟不覺得痛了。」
哇,一邊激烈地感受著痛,一邊還能優雅地微笑耶,多麼超然。按出版日期掐指一算,寫下這段文字的她,已經四十好幾了吧?未來的我,是否也能修煉出如此高深的道行呢?我真心沒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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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非藝術背景、卻三天兩頭跑展覽的「美術館路人」,除了仰賴直覺定錨眼前作品,更愛問問自己是感覺激動、寧靜、或泫然?還要自虐地,連結當下的人生處境連結,才甘願返回紛擾的現世。於是決心用書寫,實踐艾倫狄波頓《藝術的慰藉》的唯心觀點,捨棄高冷論述、直探藝術所誘發的感觸。請準備好,跟著藝術一起「走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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