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寫的過程中,不斷深掘過去的回憶,非常不舒服。慶幸的是,我並不再像以前一樣對許多事情感到麻木。雖然有幾個段落,原先不自覺地逃避它,導致字數少得可憐。當指導教授看了看作品說字數太少,這才讓我逼迫自己挖出更多的細節。
這份作品是我濃縮生命經驗中最戲劇化的一段改編而成,希望人生不要再來一次這種程度的事情,會崩潰。身邊聽過的朋友都說誇張,希望看完作品的讀者也會感到驚訝,因為看到別人感到驚訝,我會覺得滿有趣的。我也很喜歡看一些給我帶來「哇靠這到底三小」這種感受的東西,畢竟生活就是需要很多刺激,才不會無聊。
最後,感謝依然陪在我身邊的每一個人。
小青是他在餐廳打工認識的女孩,大他三歲、身材高挑、家世也不錯。他們倆的聯繫總是斷斷續續,故事聽到一半不知道下集什麼時候更新,前前後後花了三年才終於在一起。關於誰先追誰,答案絕對是小青,因為她的男人愛面子,要他認錯或認輸簡直像是要了他的命一樣。
在他們交往這四年當中,我對小青的認識從來沒有增加,一直到小青決定找律師對他提告的時候,才開始了解彼此多一點。
「許龍把你講成很糟糕的一個人」,小青在訊息中這麼說。
我和許龍是在基隆一間私立高職認識的,那是一間重視升學的學校,每個學期會視成績來調班,在高一上學期結束後我升到了前段班,而他降到了中段班。高中時光的前兩年我們毫無交集,直到有次在一樓廁所外他用了非常男孩子的方式跟我打了招呼,他拍了我的屁股一下,在這個動作散發出來的意圖並不是為了拉近距離,或是展現熱情,而是帶著一種輕藐的、玩弄他人的態度。
「你媽沒有教你是不是?」我盡量語氣平緩地罵人,希望他不要再這麼做了。
而他依然帶著嬉戲地口吻回了一句,「那你要來教我嗎?」可我只有握緊拳頭。
我真想看看他那功能喪失的家庭長什麼破碎樣子,才能夠讓一個十七歲的男生擁有這般劣根性,不在乎人與人的身體界線,碰到了還覺得無關緊要,如同在便利商店排隊時不留空間、貼在別人背後的那種噁心老人,被講了還會大言不慚怪罪他人而非檢討自己。最後我並沒有多說什麼或是上前揍他,因為我知道師長乃至整個社會都會指責我先動手。打人就是不對這句話實在是太方便了,一切的不舒服永遠都比不上打人的罪該萬死。
不過,第二次互動就沒那麼糟了。當時我很喜歡一個英國的樂團Architects,聽著主唱高亢的嗓音混合嘶吼,好像就足以發洩掉生活中的鬱悶與不滿。印象中他好像會唱這類型的東西吧,就開口問他能不能教我。
「可以阿,統測完我教你吧,你先把考試考完。」許龍就在窗戶的另一邊,很意外地,他是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說的。
2018年5月,統測結束之後的日子我們大概一個禮拜就見面一次。一個小時唱歌,十一個小時拿來喝酒、聊天談心,住在他家睡到隔天醒來吃個午餐再回家。高職畢業的短暫假期結束後,同學們都準備好迎接大學新生活,因為高職選科的關係,大多數的同學都選填各個科技大學的英文系就讀,少數也有選擇財經相關科系的人。我們兩個人屬最奇怪的那類,許龍去了台北城市科技大學的流行音樂事業系,而我到了國北護的語言治療與聽力學系。他熱愛音樂的那股熱情相當明確,去外面上的電吉他課與主唱課,或是大學內的混音課程也好,每次談到都會聊超過三個小時還停不下來。他那時候的租屋處就在淡江大學附近,一間小小的套房堆滿了吉他、音響、效果器,床上散落著香水、止汗劑、衛生紙、保險套的盒子。
除了對音樂的熱情,他還充滿著對性的熱情。
但每次談到大概只能聊個十分鐘,我實在對那些吹噓沒有興趣,對我而言一位紳士絕不會將性看作是一種茶餘飯後的話題,並且把它講得那麼廉價、噁心。也許因為這件事情,我們之間漸漸有了隔閡,見面次數也突然減少。有將近一年的時間,總是聯絡不上他,訊息也愛回不回。要是一有空閒時間,就都是約喝酒,他吹噓的話題變成了喝酒,十句有九句都在談自己酒量多好、多會喝酒,從烈酒談到啤酒,酒精濃度太低還要混酒。除了吹噓自己的酒量之外,話題都圍繞在朋友的荒唐事上,誰與誰曖昧、誰又墮胎了幾次,甚至還有朋友和他借了多少錢,還是用八卦來混酒,才醉得開心。
Triple Deer是臺灣的後搖樂團,他們有首歌叫夜空,非常好聽。MV開頭是一位女性躺在地板上抽菸,猛一看竟然就是寶亨九號涼菸。
「欸幹,你過來看這個。」我邊笑邊叫躺在床上的許龍趕快過來看。「哈哈哈哈哈哈哈!」兩個人笑成一團,直男的快樂就是這麼簡單。
有天,許龍突然打給我。他消失的頻率差不多可以報失蹤人口了,竟然還會主動打過來。「要不要喝酒?淡大菁英這邊。」他開口就直說目的。「蛤?今天喔。為什麼要喝酒?是怎樣了。」我出門需要一個明確的理由,不然懶惰病會發作地非常徹底。
「啊我不是在餐廳打工嗎?我做外場啊。」他語氣略顯收斂地說。「反正我就被盤子割傷啊,手受傷所以沒辦法彈吉他了。嗯…我可能要休學了。」「蛤?啊你這樣就不彈了?復健啊,你手受傷之後要復健,復健完之後再試試看。」我很清楚復健是什麼意思。人不管是肌肉還是神經受損之後,治療師都是以恢復到受傷前狀態的八成為目標。所以說,許龍也許沒辦法馬上彈得跟以前一樣快,但肯復健的話還是有機會練回接近受傷前的水準。
「沒辦法,神經就被割斷,要怎麼復健?我只能休學啊。」他堅持用這套說法來回答任何問句,已經重複超過五次。我懶得勸了,就這樣吧。
想到之前失戀時心情不好,我找他喝酒,他也沒有推辭。這次換他出事情,陪他喝個酒應該沒關係。還記得那次被分手後,我邊喝酒邊跟他說跟初戀交往的回憶有多美,半夜就在他的租屋處廁所喝醉爆吐。那是我第一次經歷了每個人都會經歷的,非常青春的一刻。而在那一刻,陪在我身邊的,就是被我視為一輩子摯友的許龍。
同意今天的喝酒行程之後,我掛掉電話從柔軟的單人加大獨立筒床墊起來了。天啊,我就是床,床就是我,今天竟然要跟床分裂成兩個不同的個體。大家常常會說自己不願意與床分離,可是他們往往都忘了提起另一個好夥伴—枕頭。偏硬的中高型枕頭,才有能力支撐起肩頸與頭部。看看那些空虛的低枕頭,簡直就是忘了塞填充物的低劣贗品。
下樓走出社區側門,下午逛黃昏市場的人真是多到無法置信,那時候我住在捷運竹圍站附近的社區—觀海極品。那裡的生活機能非常好,社區樓下到處都是做餐飲的店家。日式料理、越式料理、手搖飲、乾麵與蒸餃、咖啡廳、廣東粥、小籠湯包、熱炒、包子與四神湯、關東煮,店多到兩張A4紙雙面都寫不完,一點都不誇張。
穿越這些店家,經過天橋便能到達捷運竹圍站。刷了票卡,等待捷運進站。搭到淡水捷運站後,再轉乘860公車到台電宿舍,走一段路就到了淡大菁英這個社區。據說這邊有非常多套房出租給學生,我想也是,畢竟旁邊就是淡江大學,全臺灣人數前五多的一般大學。不過,我對這樣的學校非常陌生,畢竟高職生考的是統測,沒辦法選填一般大學。
我到了淡大菁英的門口,叫許龍下來接我進去。意外的是,他這次動作非常快。有好幾次到他家,或是約出去哪裡玩,他總是能毫無理由地讓人等非常久,至少一個小時起跳,問了原因也從來得不到正面回覆。
跟著他上樓後,許龍拿了另一串鑰匙說要出門。「你不是要在這裡喝酒?現在要去哪?」搞不懂他想幹嘛。「我們今天去另一個地方喝,我一個家教的學生的住處。」他把話講得非常自然。不過我就懶得追究那個人到底是誰了,那不是今天的重點,雖然我還是有點好奇。
走了一段路,到了另一個陌生的社區—淡大大富翁。我跟著許龍上樓,狹窄的電梯與分成一間一間的套房讓我感覺十分壓迫。許龍熟練地將鑰匙插入其中一個門鎖,自己先走了進去。他不斷跟我強調,這個套房的承租人是男同性戀。我不在乎這個人的性傾向是什麼,我根本連人都沒看到也不認識。
許龍把酒放在桌子上之後,我四處打量這間房子內部的所有細節。書櫃與書實在乾淨地不可思議,獨立衛浴以及床也是。
我隨便打開衣櫃的一格來看,被許龍用言語阻止。「欸你不要翻衣櫃啦,那畢竟是人家的東西。」奇怪了,平常一點禮貌都沒有的許龍,忽然在乎起了禮節?不過沒關係,我還是翻到了些線索。一瓶CHANEL的香水就這樣躺在一件綠色帽T上。
我一點都不相信,這個套房承租人的身分這麼簡單,不論對方的生理性別或是性傾向為何,怎麼會輕易將租屋處的鑰匙交給許龍。「非常可疑。」直覺是這麼說的。
不過這都不是今天的重點,今天得好好喝酒。啊,不對,今天是要安慰一下許龍才對。畢竟許龍要休學了,不能繼續彈他的吉他,不能繼續朝著他的音樂夢想前進。
聊了幾句之後,許龍拿起750ml的ABSOLUT VODKA開始倒酒。如果烈酒跟啤酒同時出現在桌上,代表今天要出大事了。許龍今天就想要出大事,為什麼呢?肯定是因為他心情差到極點,又礙於面子問題不想直說。
「欸欸欸,先等等,我覺得超暈的。」是我先出大事了。我趕快喊停,再喝下去我一定用嘔吐物來裝潢地板。「靠北,今天是我心情不好吧,怎麼你先倒了?」許龍笑出來。我也覺得自己滿有趣的,但我只能躺在床上小力地笑。
許龍走到陽台,拿出菸盒與打火機。
我躺著聞到菸味,想說認識他這麼久,也知道他會抽菸,但我從來都不想抽,他也不曾強迫我。今天他心情不好,陪抽一根不會怎樣吧。
我撐起身體走到陽台,搭著他的肩膀說:「來吧,給我一根試試嗎?」他驚訝地說:「唉唷,你今天是怎樣?可以啊,想試就給你試。」
「我幫你點。」這是有人第一次對著我拿起打火機,點我口中咬著的菸。「欸我不會抽啦,這是要怎麼吸?」他突然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就吸啊。」我真的是問了等於白問。「謝謝啦,你有這個心意陪我抽,我就很開心了。」第一次從他的口中聽到有點溫度的話。
「所以你喜歡這個菸?這個叫什麼?」我看著濾嘴上綠色與藍色的圓圈。
「寶亨九號涼菸。」他吐了一口煙後說。
我們到國父紀念館站一號出口下車。路的中央有一大片斜斜的停車格,中間有一條實體人行道以及行道樹。抬頭一看便是華視大樓,藍色與綠色的圈圈寫著華視以及CTS,啊!原來華視在這裡啊。已經看過好幾次的我,還是抱持著一股新鮮感。
繼續往後走,穿越巷弄之間,我們到了一棟老公寓的樓下等待。雖然沒有完全蓋住,灰黑色的垢還是布滿了大部分淺黃色的外牆,污垢下大概就是#FFFF93這個顏色。老公寓的一樓鐵門,有四五列整齊劃一的郵箱,看得見滿出來的廣告傳單,或是水電瓦斯、電信的繳費單。更吸引目光的是左側一樓的店面,裝飾了白色英文字的透明玻璃,看進去是無窮無盡的皮製品。比起價錢,我更在乎品項是否齊全。花了幾秒鐘確認過,若是有人走進這家店,需要替換掉所有的包包,從短夾到長夾,從小側背包到大後背包,都是可以被滿足的。不知道現在的時代還有沒有人在用名片,如果需要的話,店裡正中央的淺色木頭桌子上有不同色系的名片夾可以挑選,最左邊那一排就是。
許龍低頭看了很久的手機,過了十分鐘,看來終於聯絡上了對方。「再等一下就好,刺青師說馬上下來。」許龍盯著手機螢幕說。
鐵門打開,門鎖結構與門撞擊的清脆聲音真是懷舊。「蛤?」我看到一個阿伯,再看向許龍。「不是啦,你在幹嘛,還沒下來啦哈哈哈。」如果許龍這時候騙我的話,我肯定是會相信的。聽過不少老刺青師的故事,不打底圖直接刺,請客人帶一手啤酒一起喝。喝不夠的話,老師傅會從自己的房間再拿出一手繼續喝。曾經以為我要變成民間傳奇故事的一部分,看來故事永遠只是故事。
鐵門再次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個身高185公分,平頭金髮穿著白色素T及紅色短褲,看起來大約27歲的哥出現了。互相打招呼後,我和許龍就跟著刺青師上樓了。狹窄的電梯最多只能容納下三位成年男性,幸好我比較瘦,但仍感覺到過度擁擠的壓迫感。
到了三樓後,狹窄的走道又讓我感到痛苦。但還好路途並不遠,出了電梯往左走幾步,右手邊就是刺青師的家門口。
沒錯,那竟然是他家。
門打開後,我的不好意思指數已達到了最高點。一位成年女性以及一位約四歲的小女孩看著我們三個,打完招呼後我只能死死盯著放置著拖鞋以及外出鞋的玄關,緊張地詢問我的鞋子應該放在哪裡,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為什麼許龍沒有提早告訴我,為了刺青這麼一點小事,竟然跑到別人的家中打擾,太失禮了。幸好,我把焦點放在裝潢上,成功地轉移焦慮感。木紋地板、牆壁平整的白色油漆、客廳旁的刺青工作室隔間、開放式廚房、還有一兩幅掛在牆面的畫作,這裡的漂亮程度跟公寓外牆實在天差地遠。
刺青工作室的隔間有一道拉門,但我們並沒有選擇把門拉上。刺青師就坐在窗戶的對面,他坐在有滾輪的小椅子上,讓我想到髮廊,設計師可以坐在上面滑來滑去。我希望刺青師不會邊刺邊滑,不然掉在地板上的就是一片一片的皮與肉。而我坐在一張美容床上,美容床的上半部是上抬的,但要刺的是右手,使我只能尷尬地側坐在美容床上,身體左側面窗戶,右側交給刺青師,背對客廳。
「今天要刺什麼?」刺青師正在準備工具。我指向許龍且回答「跟他一樣的,只是我想要大一點。」我至今還不確定那是特別專業的工具,還是文具店隨便一支的彩色筆,刺青師直接在我的右手小臂上作畫。天啊,真是新奇又興奮,我的手成為了一塊畫布,而且等等還要刺上這輩子無法抹滅的圖案。底圖畫好之後,刺青師請我站起來面對鏡子。「這樣夠大嗎?」「夠,我覺得這樣可以。」
看了看許龍,發現他還在低頭滑手機。不過我一點都不感覺到孤單,那位四歲的小女孩看起來充滿好奇心地一直跑來我旁邊,讀過語言治療之後真的會讓我變得這麼有親和力嗎?平常見習或實習時遇到很多自閉症的孩子,能力不足的我總是找不到和他們順暢溝通的方法。遇到讀一般班的孩子,總是讓我得以重拾信心。眼神對視、身體距離靠近等等的溝通意圖都表示了,我可以嘗試和她開啟對話。「哈囉!」我嘗試將語氣調整得夠溫柔、不具太明顯的目的性。嗯?結果她竟然跑走了,我做錯了什麼嗎?爸爸看到我的不知所措,向我解釋道她不過是害羞而已。好吧,暫時接受這個解釋,只希望不是被當成壞人就好,孩子的感受是需要被照顧的,我不希望對她造成困擾。
回到讓我坐姿尷尬的美容床後,刺青師開啟器具的電源,金屬器具接上電源後震動的聲音令人想起看牙醫的恐懼感。刺青裝置的前端裝上一小排的針,那是拿來「割線」用的。所謂割線就是指用針與墨水描出圖案的邊邊,只不過這個描,是描在我的皮膚上。「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哇靠這也太痛了吧!」我嚇到無法思考任何事情,難道我現在要臨陣脫逃,只留下一兩條線在手上嗎?不可能吧!「哈哈哈哈有那麼痛嗎?」許龍這時才回神跟刺青師一起笑我。「真的超級痛,你們都不覺得嗎?」「蛤還好啊,有一點點但還好。」所有人動作都停下來,只剩下刺青器具的快速震動聲。刺青師問我:「那你不刺了嗎?」「刺了兩條弧線,頭已經洗了,繼續吧。」我忍著巨大的疼痛,用極度高張力的表情試著度一切苦厄。做怪表情的止痛效果非常差,痛苦沒有改變,扭動除了右手臂之外的身體也沒有任何幫助。
這時候,刺青師的孩子跑過來,我還是痛到無法控制自己的肚皮舞。「可以請她回到客廳嗎?我實在太痛了,怕等一下扭動會撞到她。」我冒著汗問。
「走開!去客廳坐好!」一位父親狠狠瞪著她的女兒。天哪,這會不會造成那位孩子內心的傷痛,這一問竟然導致了這件事的發生。
我的手臂痛著,心也是。
許龍今天罕見地主動開口:「我下去一下喔。」「你要去哪?」我在不熟悉的地方且周遭都是不熟悉的人,許龍竟然丟下我一個,這人到底有什麼毛病?「朋友來找我啦,我下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了。哈哈哈哈哈!啊你還是覺得很痛喔?」我確實痛到懶得繼續對話,只能比個OK的手勢。
過了不知道多久,手臂上的疼痛漸漸消失。「麻痺了齁?」刺青師看我不再展現舞技後說道。「對啊,好像沒什麼感覺了。」刺青師換上更寬更多排的針,沾上墨水用繞圓圈的方式塗上整片的黑色,這叫做「打霧」。在網路上看到討論刺青的文章,大多數的人都會說打霧比割線痛,而我在親身經歷後持相反意見。
兩個小時半過去,終於結束了。刺青師往我的手擠上泡沫,用擦手紙將整個右手小手臂擦拭乾淨。「我這樣擦,你不會痛嗎?」「不會啊。」奇怪,這個應該很痛嗎?「通常這麼做,客人都會說很痛。」接著是一陣沉默。沉默之後,好像要把我送進冰箱似的,右手臂被包上保鮮膜。「這要冰冰箱嗎?」刺青師笑出來,我也覺得自己很幽默。
「通常回去就好好清潔,把流出來的組織液洗乾淨。有些刺青師會建議恢復期要擦凡士林,但我是覺得不用,你其實有正常清潔就好了。這段時間不要喝酒。記得不要抓,你會癢的話就用拍的,用拍打的就好。到時候會結痂,結痂完了之後,發現哪裡顏色沒有上到,需要補色可以再回來。反正有什麼問題可以再私訊我。」他出示自己的社群平台個人檔案的頁面—老嚴,原來他稱自己老嚴。
付完錢,道了謝,我就自己一個人坐電梯下樓。想說許龍到底去哪裡,做了什麼。剛出鐵門,本來要拿起手機的我,就看到許龍站在公寓一樓外的人行道。
「刺好了喔,我看。唉唷,我們有一樣的刺青欸,好害羞。」「講什麼鬼啦,好啦現在要去哪裡?」我感到噁心。「喝酒啊!啊不對你不能喝酒。」他一臉覺得很可惜。
我們邊聊邊走到捷運站,說聲再見就各自回家了。
總是要等到話題回到他的感情,才感受到他的眼神嚴肅一些。要不要和餐廳打工認識的小青交往,變成越來越難回答的問題,到底是哪裡讓他產生了矛盾,當時什麼都沒說清。過了幾個月才打電話給我說,他們兩個繞了一大圈才終於走在一起。又過了幾個月,他因為手受傷沒辦法繼續彈吉他做音樂,選擇休學去做混音師,接著在士林開一家小型的混音公司。
某個假日,許龍找我出去唱歌,還帶上小青和他的弟弟,另外找了兩個朋友,木子和雷。我記得他們是一對的,那晚他們兩人的消極互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情侶吵架很正常,但其他人在同一個包廂裡連呼吸都覺得尷尬,好像有人把音樂暫停那樣安靜。木子去洗手間,龍要我去外面等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是我,但想說出門在外保護女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也是朋友的朋友。雷這時出現要我先回去,讓他來等。我不知道這些人到底他媽的想要怎樣,但回到包廂只要十步以內的距離讓我很快就消氣了。
兩三首歌之後,木子獨自一人回到包廂。眼角餘光中,看到她漸漸朝我的方向走來,但我並沒有多想什麼。
「哈囉。」她把左手繞過我的後頸,右手再扣住左手,坐在我旁邊並輕輕說了一聲。
我真的搞不清楚現在是怎樣,為什麼我要應付這麼複雜的情況,這女的現在來勾著我到底是在幹嘛,等一下雷如果回來是要怎麼解釋?天啊,雖然什麼事都還沒發生,但我一定是最無辜的人。腦袋除了「拜託快滾」這四個字,沒其他想法。當下我並沒有做什麼動作,就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任由腦中的小劇場開演。不久後,她看到我沒有任何反應就起身了,坐到離門口最近的座位上發呆,後來走出了包廂,看見她失敗的樣子讓我感覺放鬆許多。
許龍這時站到我旁邊,用左手繞過我的後頸,右手伸出食指對我說:「你今天想怎麼玩都可以。」我語調平和地說:「她男朋友不是在這裡嗎?我才不要做這種事情。」他再更用力地講:「他們早就分手了,反正你想怎樣都可以啦!」
這五分鐘之內發生的事情,讓我腦袋當機且難以重新啟動。安靜了兩個小時的小青罕見地開口:「繼續喝啦,快點。」接著就把我的酒杯倒滿。「我不要,沒有人可以逼我酒。」我就看著她講,氣氛尷尬到極點。
等空氣中的尷尬濃度稍微降低後,我起身前往廁所,撞見木子跟許龍的弟弟正在走廊上聊天。我左搖右晃地走過去問她說:「幹嘛不來跟我聊啊?」她把嘴湊上來吻了我一口。我故作鎮定,走去廁所,站在小便斗面前,看著面前的牆壁忽遠忽近忽左忽右,小便斗的沖水感應裝置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洗完手後再回到包廂裡,門的左手邊就是木子,乾脆就坐在她旁邊,叫她一次不理我、叫兩次不理我,叫第三次才終於成功,整個晚上都充斥著曖昧的氣氛,後來我們到了許龍的家,睡在一起,親吻、撫摸彼此,但沒有進一步的發展。
隔天醒來,木子見我睜開眼,莫名其妙地抱了我一下,之後就到許龍家的大門外抽菸。我上前攀談,她的反應卻像是個陌生人一樣,但又有一股刻意與我疏遠的感覺。簡單聊幾句後,我拿了東西準備回家。許龍要我跟木子一起坐客運回家,她住八里,我住淡水,有一班車能從基隆坐往圓山,下車再轉乘捷運就好了。我們就這樣兩個人搭著車,邊牽著手邊聊天消磨這段通勤時間,順便交換了聯絡方式。
聊了兩天後,見面約會不過兩三次,兩個禮拜後她就向我告白,我心想試試也沒什麼關係便答應了。在一起之前,我問了她,交過幾個男朋友,約過幾次砲。聽一聽覺得沒什麼關係,只要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對我專一、忠誠就好。我當時相信,不用在意對方過去的所有事情,將眼光放在現在及未來。
現在看來,不過是在說服自己而已。
從我高中畢業一直到大二後期,我跟許龍幾乎是天天聯絡。
他有次帶著渾身酒味跑來我家借宿一晚,聲稱自己又為了混音公司的生意去應酬。我們晚上先睡覺,再醒來聽音樂、打電動。那時候我家有PS4,兩個人會一起打惡靈古堡6一整天。玩累了、躺爽了,再去樓下吃火鍋,還記得那個火鍋是我媽請他吃的。
有時候我也會去基隆找他。
他的媽媽來自柬埔寨,從事清潔業,據描述應該是居家清潔打掃。晚上他媽媽回家時,我常常圍繞在她身邊,看看她都煮些什麼,跟她聊做菜都加什麼提味。有次空心菜加了辣椒進去炒,兩個人在廚房一直流鼻涕。
他爸爸差不多下午四點會回到家。有時候我在想,開計程車算不算一種自由業。
他的弟弟就讀和我們一樣的私立高職。回家就是坐下來打整晚的英雄聯盟,跟同學開麥克風大吼大叫,非常激動、非常青春。有一次我跟許龍突然想要烤肉,就找他弟把食材跟烤肉架買一買,三個人就坐在他家後門的巷子開始烤肉。
他的阿嬤在早上六點會準時帶著看起來有點智能障礙的姑姑,來家裡洗衣服、晾衣服、摺衣服。
他家的衛生紙放在哪裡,牆上的相片是在哪裡拍的,泡麵還剩幾包,沐浴乳、洗髮精要用哪罐,牙刷跟牙膏在哪裡,我幾乎都知道。
如此友好的關係,在某個時間點驟然減少了聯絡的頻率。有時他會拖到三天至五天才回訊息,整個人好像消失不見一樣。我以為只有NASA的太空人傳訊息回地球才需要這麼久的時間,沒想到許龍也是,我希望他是被太空垃圾砸到頭才沒辦法回訊息。
「應酬啊,我要應酬。不然公司怎麼接案子?」面對我的質疑,許龍一年四季都是這種回答。他有一天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病,突然情緒高漲、憤怒地說:「我不是去玩欸。每次應酬都喝成這樣,人家就要把你灌醉,要我乾,我能怎麼辦?」他莫名其妙地對我輸出不滿的情緒:「應酬到一半有人還要我吸毒,我說因為身體不好,沒辦法。」
「那你拒絕了吧?你沒有真的吸下去吧。」我訝異地說。「幹!我還被呼巴掌。有啦,最後有躲掉。」他用力抽了一口寶亨九號涼菸,朝天空呼出一團煙。
在那之後他消失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平均兩個禮拜才有辦法跟他聯絡上一次,有時會長達一個月。已知的資訊是,他有一間混音公司要經營,而且他會去應酬喝酒。「喂!你在幹嘛,我剛應酬完,想說跟你聊一下。」接到他的電話,時間差不多都是在凌晨四點至五點左右。
「我之後應該要去當工程師。反正就先接接看軟體維護的案子,再去投履歷。」他話中帶著一股不確定感,好像還在猶豫要不要這麼做。「去啊!你想去就去吧,加油。」我對朋友都是如此,朋友想做什麼何必去質疑?支持就對了。
「那你的混音公司怎麼辦?你不是要應酬?」我覺得把對方的所有事情都綜合思考過,才能表達比較真實的關心。
「沒關係,那可以交給底下的員工去做。如果去做工程師之後,我就不用喝那麼多酒了。」他不知道是不是突然醒悟了,終於知道什麼叫喝酒傷身。
接下來的日子,我大概兩個月才會看到他的訊息一次。之後的每一次聊天互動,我都覺得他離我越來越遠,嘴上總是掛著他的另一個男性友人。我們之間的那種情誼,感覺不再像以前一樣那麼特別。
與木子交往第七個月,我們碰上新冠肺炎疫情。全世界的人民害怕病毒帶來大規模死亡因而陷入一陣恐慌的同時,全世界的學生開心得不得了,可見對學生來說上課比病毒還要可怕。那時候的學生不需要到教室,但必須在家看著電腦或手機螢幕,經由教師遠端授課。光是這樣,學生就有很多操作空間了,最基本的就是上課時間到了就掛在線上,然後倒頭就睡。除了關注全臺學生遠距上課發生的趣事之外,我還會在下午兩點前,等待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開的記者會,看看有關疫情發展的種種消息。
這樣緊張、慌亂的時期,木子和我總是待在一起。我們的感情逐漸變成有如親情的存在,穩定、平淡、無話可說、密不可分。第一次感覺到安靜並不是一個具有威脅的氛圍,而是一種經由默契與信任構築出的銅牆鐵壁。
原來,讓人感到乏味的是一再重複的生活日常,而不是愛意。
後來讓我決定離開國北護的人,就是木子。那時因為疫苗短缺的關係,打疫苗是有分優先順序的。實習生排在正職的醫療人員後面,因此還不能到醫院進行實習。系上的老師說要採取「遠距口語表達練習」的方式,先讓我們跟個案「練習」。實則就是想繞過法規,幫學生增加實習時數。總之,大三下學期結束後的暑假,同學們每天都在家裡用視訊跟個案做練習,寫報告,一天都要忙超過10個小時。那時候只有假日能跟木子見面,而某個週末我想要和她好好吃頓飯,便到了牛排館外帶了兩份牛排。忙碌了一週,我們才終於坐在客廳一起看電視吃著晚餐。
我突然覺得自己活得好可悲,一天忙碌到連自己的時間都沒有,甚至也沒有跟另一半相處的時間,這職業到底是能賺多少錢,才值得這麼犧牲?
查了查網路上語言治療師的職缺,看了看平均薪資。好,這種生活我不要。簡短地向督導和班導報備之後,就向學校寄出休學申請了。當初向臺大醫院北護分院繳納的實習費,班導甚至沒跟院方詢問過就直接說不可能退還給我。
真的很難理解醫療體系從上到下的所有事情。
重回人與人之間有基本尊重的世界後,也是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敢出門,每座城市都是空城。放假的時候,我和木子決定趁著人少要去桃園玩,她開家裡的車載我,那時我還沒有汽車駕照,所以只要負責放音樂就好。我知道她有近視,出門前提醒她開車要記得戴眼鏡,但她堅持看得到路,便不戴了,連去便利商店買副隱形眼鏡都不要。出發之後,她在開車時屢屢拿起手機來看,當下我並沒有想到人身安全的問題,只是介意她正和一個男性友人在傳訊息。
那天去完水族館後天色已晚,我們買些東西回到她媽媽在桃園買的房子裡煮晚餐。那次出遊剩下的細節我全忘了,只記得她和男性友人傳訊息的那件事,不管事後我試著溝通幾次,我得到的永遠都是「他只是朋友」、「你想太多」、「你為什麼要跟他計較」諸如此類完全無法安撫我的、全都在責怪我的回應。
跟我出去玩,還跟別人瘋狂傳訊息,甚至是在開車的時候這麼做。那天之後,越想越無法忍受,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值得被如此對待,越想越覺得這對垃圾狗男女不尊重我的存在,她強辯的樣子到今日回想起依然令我作嘔,這兩個人應該被綁起來用火燒死。
即便如此生氣,我都願意相信木子知道,今後不該再這樣對待我,我願意相信死不認錯的態度跟付諸行動改進是兩回事。
她一定會改的,她一定會愛我的。
交往大概一年多,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吸收她的負能量。她媽媽總是在群組開地圖炮辱罵整家子的人,導致木子長期表現出焦慮以及憂鬱的傾向,每天晚上的睡眠時間都無法超過五個小時。
看到那些訊息,木子首先會呈現一種擔心、焦躁不安的狀態,再來會提心吊膽地傳訊息安撫媽媽。
最後,她會認知失調,替媽媽的情緒失控找藉口。我就看著這樣的情況持續發生數十次,這期間我不斷告訴木子,要她去看身心科,但她從來沒聽過我的勸。原因是,她有次到醫院看診,醫生說她想太多。這個被拒絕的陰影,從此毀了她看身心科的勇氣,所以她就不敢再嘗試。而我成為了那個不斷吸收負能量的人。
漸漸地,我的內心也失去了平靜。如同她媽媽將她們家所有人都拖下水一樣,我也因為木子的關係,一同陷入情緒失控的泥沼。
我本以為提供源源不絕的愛,能夠將她從深淵中拉出來。
酒與充滿菸味的皮沙發,是KTV的標配。經過疫情洗禮的時代,桌上還多了麥克風用的拋棄式海綿套。澎大海、熱水配上厚厚的土黃色陶瓷杯,裝滿冰塊的桶子、330ml的啤酒配上難看的透明塑膠杯。
木子的同學揪她夜唱,木子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想想沒什麼事便答應了。
騎著Honda Cub來的男同學,是今天包廂裡除我之外唯一的男性。身高大約175公分,一身古著打扮。一頭捲髮配圓圓的眼鏡,臉型還有微微戽斗。我們因為大聊特聊機車話題,很快就打成一片。有趣的是那台Cub竟然沒有離合器,只有左腳需要打檔。我就很好奇,沒有離合器的話,換檔難道不會充滿頓挫感嗎?後來才知道,如果沒有離合器,收點油門也能提升一點換檔的順暢度。
大學有段時間我好喜歡騎車,好像有了一台機車就有了自由。安全帽插銷扣環的撞擊聲、鑰匙深入孔洞的摩擦聲、電門開啟的引擎聲,都在為一趟旅程演奏一段前奏。離合器一拉一放,油門的增減,打檔桿的勾起與踩踏,一樣的路有時應著不同的路況,就有不同的操作方式。但這種趣味大概騎超過20分鐘就消失了,騎個車還在那邊弄來弄去真的有夠累。
另外兩位女同學分別傳來訊息,請我們先進包廂別再乾等,再十五分鐘她們就到了。木子、男同學、我,一起到櫃檯結帳,選好飲品後就上樓開始點歌。三個人坐在能容納五、六個人的包廂,難免覺得空虛,就讓幾首歌的導唱幫我們解決這空間裡的所有尷尬。
過幾分鐘後,一位女同學走進來了。簡單打聲招呼後,我就把她忘了。好像是長髮,身穿黑色上衣嗎?可能吧。
另一位終於到了。
碰到肩膀而微微彎曲的黑色短髮,全白緊身短袖上衣、淺色牛仔短褲、白襪、白色老爹鞋、淺藍色隱形眼鏡。我無法在每次看到她的時候,忍住不把她身上的所有細節再確認一遍。並不是我想一窺她衣服下的每寸肌膚,只是那遮蔽與裸露的比例,恰好落在我的喜好上,太完美了。
「啊!小萱!小萱終於來了。」木子和另一位女同學好像是這麼說的。她叫小萱,我記得非常清楚,那位男同學喜歡的正是小萱。瞧他看見小萱的那副緊張的樣子,欲蓋彌彰,我暗自在內心偷笑。害怕在喜歡的人面前說錯話,害怕被當成壞人,害怕自己講的一切不夠得體,害怕做任何事情都無法在對方的心中加分,暗戀是多麼可愛的一件事情。
唱了一兩個小時,大家都微微地感到疲倦。年齡2開頭的我,已感覺得到身體老化四個字帶來的影響。曾以為大人說的:「體力不如年輕人」,是一種玩笑話,這才知道一點都不好笑。早起的日子到了下午就昏昏欲睡,已經不像國高中時期,即便熬夜打電動到凌晨,還覺得自己跟廣告的鹼性電池一樣續航力滿滿。
忘了是什麼緣故,我已坐在小萱的旁邊和她聊了起來。「那妳談過幾段戀愛?」這絕對是大學生最好聊的話題之一。
「我沒有談過。」她很直接地說。「沒有談過?那曖昧呢?總有曖昧對象吧。」我盡量不想表現地太驚訝,但語氣不斷出賣我。「沒有,真的一個都沒有。」她依然這麼說。
木子已經盯著我們兩個人很久了,可是我一點都不想理會她。比起她之前對我的不尊重,我在她面前,和她的同學聊聊天並沒有什麼不妥吧。「願意跟自己的同學打成一片的男朋友」聽起來是個很棒的形象。藉著這個形象,根本不用管木子,也不用管暗戀著小萱的男同學。我有個很好的藉口,為今晚的互動做合理的解釋。
「妳都顧著跟小萱講話不理我,為什麼要這樣?」我腦中已經預演了十幾次,木子如何生氣地質問我,多麼憤怒地表達吃醋的心情。可她當下就是看著我,或是抓著我的手而已。這反應不是我要的,還不夠激烈,她還不及我上次十分之一的痛苦。我希望她,不對,我要她為我撕心裂肺、痛哭流涕,求我不要再折磨她。我要看見她因為得不到我的愛與關注而瘋狂的樣子。如果沒有的話,我一點都不相信她愛我。正向情緒都是可以假裝的,唯有生氣與難過裝不了,激烈且令人疼痛的怒火與淚水對我來說才是真實的。
正當我想著這些事情時,包廂的門突然被打開了。沒有穿著制服,那位男性並不是服務生。木子見到他,什麼也沒跟我說說,頭也不回地就跟人走了。包廂的門被關上了。
等到木子回來後,我輕輕地說了一聲:「你等下回去東西收一收吧,我不想繼續下去了。」
木子抓著我的手,用她虛假的緊張感顫抖著說:「我們下樓談談好不好,走啦。」
不知道除了沉默以外,哪來什麼讓我更舒服的方式。我應該說什麼?我能說什麼?說了有用嗎?這個人是聽得懂嗎?這個賤婊子是聽得懂人話嗎?到底要我怎麼做她才要好好對待我?為什麼這些人不通通去死一死好了,如果殺人還要被判刑,那我自殺可以吧。大家都不用去死,全世界就我最該死!
我不想繼續聽她講同一句話超過六次,便跟著她一起下樓。來到了KTV樓下,木子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她腦袋是被門夾到還是怎樣,自己做了荒謬至極的事情,還要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別人開門,你就跟別人這樣走了,我怎麼會知道那是誰?」我委屈自己把這件事情親口說出來,因為很明顯地,我正在面對一個白癡,我必須鉅細靡遺地說出她做的鳥事,我們才有可能把這件事情繼續吵下去。
「那是我朋友啊,我剛剛就是去他們包廂一下子而已。」她一臉不覺得自己做錯什麼事。我已經聞到她要怪罪我的味道了,又是那一副自己什麼都沒做錯,都怪我想太多的態度。不過,因為上次的經驗,我早已得到了教訓。
「好,沒關係。我覺得這樣就好了。你放在我家的東西都收走,我不想講了。」我已經杜絕一切感受,不願再讓我的情緒受到任何影響。
接著,木子就在半夜三點的大街上大哭大鬧,聲稱我咄咄逼人。即便在我受了極大的委屈時,我仍希望先安撫她的情緒。當然,我知道如何安撫人,也順利地將她的情緒穩定下來。我呢?誰來安撫我的心情?
我們若無其事地上樓,回到氣氛愉快的包廂坐著,帶著笑容陪大家把這些歌都唱完。唱完歌下樓便開始討論,誰要載誰回家,誰要搭公車回家之類的事。我希望全部人就這樣死在原地,就不用討論這種無聊小事。
剛那位陌生男子出現了,木子竟然問我說:「那我可以去跟他說再見嗎?」我覺得十分荒謬,就傻眼看著她。「喔,好吧。」木子打消了念頭。
我們回家後很快就睡著了,今天發生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想再討論。我知道,睡覺是我今天遇到最好的事情之一。
隔天醒來,我的心情從麻木再次轉換成委屈與悲傷,我希望再相信木子一次。我知道情侶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情,只不過是有一些事情需要磨合罷了,講一次對方聽不懂,可以講第二次。比起朋友,對伴侶擁有更多的耐心是理所當然的。
其實我早已經忘記醒來的第一句話說了什麼,肯定是控訴吧。只記得木子冷冷地回了一句:「又沒有怎樣,那就是我朋友而已。」
「問題是我不知道啊!妳走出去之前,有先跟我說過嗎?」我已經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淚。上次哭是什麼時候,已經太久了。記得是小學三年級吧,那時候父母剛離婚不久,甚至我那時候還沒學過離婚這個詞彙,親生父親就越來越少出現在家裡。
我躺在床上,可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躺,有一股悲傷從胃開始向上鑽,經過喉咽與鼻竇,最後再化成眼淚。
每一次的吵架,我不管提多少次木子做錯的事情,木子就是多少次不認錯,多少次認為我小題大作。這些我都忍下來了,因為我在等。等木子發現我受傷了,等木子發現我的心裂開了,等木子將我的心重新拼湊起來好好呵護著。
疫情稍微趨緩後,許龍傳訊息來,說要帶上小青、我、木子,出去玩個三天兩夜。四個人開了群組,討論要去哪裡玩、住哪裡、交通怎麼處理。最後決定要去劍湖山,太好了,我可以幫三個人顧包包,絕對沒有人可以逼我坐上去任何恐怖的遊樂設施。我的好朋友許龍,果然對我最好,他覺得最好玩的G5,無論如何就是要強力推薦給我。將安全設施扣緊後,我才發現遺書來不及寫,許龍,我恨你。校外教學雖然去過無數次的劍湖山,但我直到二十一歲那年,才第一次坐G5。我們四個人坐在第一排,G5從谷底升回高處,我看了看他們,再看看夕陽,夕陽微微刺眼。
許龍和小青、木子和我,這四個人的組合佔了我大學生活一半的時光。一個愛我的女朋友,一位摯友和她的伴侶,他們讓我開始變得怕死,覺得活著實在是一件太過幸福的事情。
2021年2月14日,我生日的前一天。
許龍先去八里載木子,再來淡水找我,他聲稱這樣比較順路。他們兩位到了之後,我本以為馬上就要上車出發去桃園載小青。結果許龍停好車後竟然從後車廂拿出未加工的卡片及雙面膠帶,再去便利商店印相片,說要到我家先做卡片,做完卡片再出發。
「是在靠北喔,你卡片不先做好,跑來我家做,啊全部人還要等你做完卡片喔。」我笑著調侃這個假深情男子。「拜託啦,我就沒時間做啊。」他竟然還敢狡辯。
我順勢拿起他常常帶出門的手提包,發現裡面有一包薪資袋。沒在客氣,直接打開來看。連數都不想數,誰在乎這包裡面到底裝多少錢?但許龍就急急忙忙想要解釋些什麼:「那是底薪。」底個鬼啊,誰在乎那麼多?又不是要給我的。而且現在到底哪一家企業還在用現金支付薪資?又不是作奸犯科。
看他還在做卡片,我就打開PS4自己玩。「他真的很愛玩電動喔,妳跟他在一起之前,妳看得出來他是這種人嗎?」許龍跟木子就在我後面坐在同一張沙發上,開始聊起天。「沒有,完全沒想到。」木子微微笑著說。
「欸,這些用不到的相片幫我丟了。」我們的美術小天才搞了一個小時終於弄好了,隨後拿著幾張他與小青的合照給我。看了看覺得真甜蜜,下一秒我就打開垃圾桶直接往裡面塞。「不是啦,你不要在我面前丟啊。」許龍鮮少對我的行為這麼反彈。「你剛自己叫我丟的,來不及了。」我看這個自稱工程師的傢伙,沒聽過什麼叫garbage in, garbage out是吧。
我們到桃園載了小青上車之後,便出發前往台南。無止境的高速公路與綠底白字的國道標誌,配上此起彼落的歡笑與閒聊。車窗左右邊的風景從城市的高樓大廈,換成高度不一致的透天厝,再變成土黃色與綠色交錯的田地。音樂曲風換了一遍又一遍,音樂越來越小聲,打呼越來越大聲。
「起床尿尿囉。」許龍小小聲地說。坐在副駕駛座的小青,以及後座右方的木子還在睡夢中。
只有我,清醒並盯著窗外的風景,偶爾看看這三個人的模樣。心想,總有人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四個人會好好的,對吧?
抬頭看那藍底白字的標誌上,有加油站及碗筷的圖案。終於啊!這不就是期盼已久的休息站嗎!
「來啦,你開車辛苦了,車我來停就好。」無照駕駛不過罰六千元,區區六千元無法阻止我為好朋友赴湯蹈火。「等一下我油門踩到底,手煞車甩尾停車就好。你先在路肩停一下,跟我換個位置。」我已經想好了周全的計劃。
「欸不要鬧啦!」「蛤?你不是沒有駕照?」「我們還想活著玩完這趟。」多虧我,大家的精神都來了。
許龍停好車後,我們三個人已經拿出打火機準備好好呼吸。唯有小青走到後車廂,看起來臉色不太對勁。「你還好嗎?」我覺得應該關心一下她。「頭有點痛。」小青輕輕地說,接著打開後車廂,從包包拿出一整盒來自日本的EVE止痛藥。
「哇,妳準備得太齊全了吧,我從來沒想過出門玩要帶藥。」我打從內心佩服小青。「出門玩如果還在東痛西痛,他就會不高興。」她指的是許龍。「蛤?你是怎樣?那個來會痛或是頭痛不是很正常嗎?」我皺著眉頭問許龍。「不是啊,難得出門玩在那邊痛,那出門是要玩什麼。」看來許龍沒有想要體諒小青的意思。
當晚,我們抵達台南,想著一定要喝碗牛肉湯才行。記得在高職畢業後,我和幾位男同學去台南玩,順便吃了府城牛肉湯,那個美味程度讓我無法忘懷。牛肉先放在碗裡,再用牛骨湯沖泡,另一個碗放滿薑絲準備配上半熟牛肉享用。
最後我們一行人選擇了文章牛肉湯,但許龍請我和木子先入座點餐,他與小青要先去買點東西,晚點過來入桌。兩個人坐六人桌在等人,真的是全天下最尷尬的事,多麼希望臉上可以貼著「我們在等人」的字條,並且開記者會、發新聞稿告知全臺民眾,否則承受異樣眼光超過十秒,我可能需要馬上就醫。
「你們趁等人的時候,要不要先點?」店家遞給我們護貝過的菜單與奇異筆。「好,謝謝、謝謝。」我一邊接著菜單與筆,一邊拿手機瘋狂私訊許龍,要他趕快過來。
經過人生當中最長的二十分鐘後,許龍跟小青終於來了。一人一碗牛肉湯,四個人安靜地吃著。現在是我的問題還是怎樣?怎麼沒有人講幾句話?我抬頭觀察一下他們三個人的表情,心想為什麼還不皺眉?
我把音量放得比我在圖書館偷偷聊天還要低:「真是有夠難吃的,這個肉也太硬了吧?」
「還好吧。」「我覺得還行。」「不錯吃啊,湯很好喝。」這次就算他們三個再團結,也絕不可能動搖我的立場。
用餐結束後,我們先逛一圈夜市,再到一家汽車旅館住宿。下車時,許龍與小青說等等要過來一起吃,要我和木子拿了剛剛在夜市買的食物先進房。
進房後,我將房間的燈全部打開。汽旅真是不可思議的存在,價格明明沒差多少,但房間真是大到不行。淋浴間加上浴缸及洗手台,相當於商旅雙人房的大小。雙人床與沙發加上電視,又是另一個商旅雙人房的大小。
木子突然說要去車上拿東西,便出去了。之後,許龍和小青拿著另外幾袋食物及超商買的啤酒進房。「木子呢?」「等等就進來了,她拿個東西。」
我躺在沙發上,幫大家看看吃宵夜要配哪一台電視節目比較適合。突然許龍朝後方說:「欸,不是,你怎麼直接拿進來。」小青在一旁淺淺地笑出聲。
木子就一人用雙手捧著蛋糕的盒子走過來,一臉驚訝地說:「啊不然呢?我不知道啊。」小青說:「你可以先叫我們關燈啊,你再把蠟燭插上去,點好再端進來,然後我們就可以唱生日快樂歌了。」
我早已不再對木子的行為抱有任何期待,聽他們這麼一說,心中有一股矛盾、不舒服的感覺。我被虧待的樣子終於被看見了,而他們知道我不該被如此對待。
但,算了吧,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我有些不情願地打了個圓場:「是沒錯啦,但沒關係啦,哈哈哈哈哈。來吧,先放這邊就好。」木子的臉色越來越差,她覺得自己沒做錯任何事。
我們三個人開開心心地吃完宵夜後,許龍與小青先回隔壁房間。看得出木子的周遭還留有一團烏雲。「全世界就妳最委屈。」我心底有個聲音越來越清晰。不過我很擅長把這個聲音壓下去,先不管這個皮球會不會壓得越低、彈得越高。
「怎麼了?看起來心情很不好。」我把自己的情緒放在第二位,先關心木子的感受。問了四、五次,木子還是不回答,擺一副全世界都欠她錢的臭臉。「妳到底怎麼了?妳不講,我真的不會知道。」希望這是今晚最後一次問同樣的問題,我不想浪費時間做同樣的事情,得到同樣的爛結果。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樣拿蛋糕進來啊,我們家也是這樣在過生日的,哪裡有錯?」木子覺得她今天的做法是全世界共同遵守的國際公約,無人能撼動。之後,她又繼續放任自己的爛脾氣,大肆破壞我出遊的好心情。
我今天不是出來當保母的,我今天是出來玩的。朋友幫我過生日,女朋友也在場,難道不該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嗎?但我得到什麼?我得到的不是什麼60分的驚喜,是負70分的煩躁。
「妳到底想怎樣?今天是我生日,難道妳就不能讓我有一天的快樂嗎?」我發狂怒吼,嘗試把整個屋頂都掀了。我希望我的怒氣以及音量,都大到能讓她聽懂人話。這種神經病連別人跟她好好溝通都問題一堆,我到底要把我自己委屈到什麼模樣,才能獲得一絲尊重?我現在才不管她什麼狗屎心情,最好給我閉嘴,反省自己的巨嬰心態,不然就給我去報名幼稚園。我突然拉低音量、慢慢陳述:「到底哪一次跟妳溝通是有效的?妳可以稍微體諒一下別人也有情緒嗎?為什麼總是你的情緒最他媽重要啊?」接著我的火再燃燒到極點,我也不管聲帶會不會去死一死還是幹嘛的,就是要把我的不滿全部吼出來:「我真的幹你娘你可不可以多在乎我一點啊?上次出門,跟你講說不要跟別人傳訊息,你有聽嗎?你沒有啊,你沒有還怪我罵你,你是不是有病啊?藉口一堆還不認錯,到底誰對不起你了?我是不是叫你去看醫生?你醫生看了嗎?沒看還要我吸收一堆負面情緒,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啊?你媽怎樣關我屁事?你媽有病叫他去看醫生啊!你情緒受他影響,那你再把情緒丟給我?我每次丟解決方案給你,你有叫你媽這個神經病去看醫生嗎?蛤?回答啊,你幹嘛不回答我!幹!到底有什麼毛病?」
接著這個巨嬰就爆哭了,一邊說我很可怕,一邊跑到旁邊蹲著躲起來。我的情緒突然冷卻,覺得剛剛這樣怒吼有點太過份了。我輕輕地用受傷的喉嚨說:「好,對不起,不罵了。」我開始自責起來,覺得不應該對自己的女朋友這麼兇,即便她對我做出很多不合理的事情,我當下覺得自己應當用更好的方式去處理我們之間的關係。接著,我抱著她到床上睡覺,希望好好安撫她。
早上醒來後,發現她的眼睛並沒有闔上。淚痕還是清晰可見,她說她整晚都沒有睡。
從那之後我開始覺得,我跟許龍還有小青,可以維持一輩子的感情沒關係。但木子可以不用參與其中。
離寒假還有半年的時間,我買了一些中文系轉學考的參考書,每天看、畫線,盡量把讀過的章節全部記起來。在國北護的日子,目標只有成為聽力師,或是語言治療師,明確但枯燥乏味。離開之後,反而自由得讓人發慌。現在要轉學讀中文系,那以後可以做什麼工作?其實什麼都可以,既然什麼都可以,那到底要做什麼?就在不斷自我懷疑的日子裡一直盲目地前進,最後我錄取了淡江中文系。
木子從輔仁的英文系轉到淡江日文。在那之前,她家人付了兩百多萬讓她去日本的語言學校學習一年。因為疫情而回國之後,和我在一起的期間通過日文檢定N1。儘管有這樣的實力,為了文憑,木子還是得參與大學日文系一年級的基礎課程。在這段期間,木子每上一天課就跟我抱怨一次,抱怨為什麼就算通過檢定也無法在大學中跳級,抱怨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去點名,被迫聽一堆自己早就學會的東西。
我轉到她就讀的大學,希望和她一起努力把大學讀完。結果,過不久她就休學了。她說雖然沒有大學文憑,但能試試看去日商公司從助理開始做起。我聽了聽,只表示支持與鼓勵,因為我覺得讀不讀大學是她個人的決定,這並不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
兩年過去了,她對當初講的事情沒有任何動作,反而跑去學了除毛,走上美容業這條路。
我依然表達支持。
但我自從轉學之後,受到的待遇就不一樣了,被她嫌得一無是處。我一心想著趕快畢業,畢竟已經浪費了三年在之前的學校。一個學期選了20幾個學分,一個禮拜五天大概有三到四次早八的課。這樣的努力還不夠,在她眼中的我,理所當然地要同時賺錢和讀書,否則,原本她可以崇拜的那個人,會變得醜惡不堪。我後來選擇忽視她這些想法,試著將情緒忍著,讓一切就這樣過去。也許不是她和她的家人變了,是我從來沒發現她們的真面目。當我沒錢時,她們是一副高高在上;當我名下有不動產時,她們更是一副覺得沒什麼了不起。記得我考到駕照的那一天,她媽媽看向我問了一句:「那你什麼時候要買車?」
木子的阿嬤突然中風,從此躺在病床上,只剩下一些語言能力及吞嚥功能。那時,只要假日有空,我就會問木子:「要不要一起去看阿嬤?」阿嬤還有意識去認得每一個人,但已經沒有以往每天出門唱歌的氣力,能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已經非常勉強了,身體也只剩下右半邊比較有力。
木子的姊姊是護理師,我簡單向她問了幾個問題,彼此大概都知道阿嬤的狀況但不明講。接下來的日子沒有什麼能做的,盡量展現孝心,只能希望讓長輩心情好一點就好。幫阿嬤按摩按到她睡著、陪她多聊天,大概就是我能做的。某次不經意地聽到阿嬤喜歡柳橙汁加檸檬,下次去的時候我就各帶了十顆給阿嬤。阿嬤看到柳橙和檸檬,睜大了眼睛,說我好乖。
2023年3月,我和木子到東京玩了一週。我真的很怕木子跟我在國外的期間,阿嬤就突然走了。回國後,我找木子去看看阿嬤,但每次都被拒絕。心裡想著改天也無所謂,她的孫女都不擔心了,我擔心成這樣反而有點奇怪。
「阿嬤走了。」半夜十一點我在手機看到木子傳來的訊息。
我在半夜騎著車,從淡水騎到八里。心中滿是空虛,好像沒有任何感覺。一路上我腦中不斷循環著一首歌—好樂團的蒸發。身邊的人過世了,那種感覺就像蒸發,沒有任何預告。
上回,我帶著一束花來探望阿嬤,沒想到成為了阿嬤在人世間收到的最後一束花。
喪事安排好後,我第一次從木子的媽媽口中,得到一聲不虛偽的謝謝。
幾個月後,離開雜亂的淡水舊市區,搬到淡水新市鎮。這裡沒有雜亂的巷道和攤販,只有象徵人本交通的寬大人行道與輕軌。我和家人再也不用走在馬路上與車爭道,也不用冒著死亡風險繞過大量的違規停車走在馬路的中央。
這些國外已經奉行了幾十年的人本交通觀念,在臺灣是這兩三年才逐漸被重視的。向臺灣人提起這新穎的觀念,大多數人都嗤之以鼻,認為行車效率遠遠比行人有沒有被撞死還重要。喝酒駕車撞死一個人會毀掉一個家庭,不喝酒的駕駛撞死一個人則不會。如果手無寸鐵的行人沒有對著操駕一到兩噸鐵塊的駕駛表示無上的尊重,行大禮並且跑步帶殺聲,就是該受駕駛大爺們的譴責。在臺灣,持有合格駕照的駕駛,才不負責這些卑賤行人的死活,誰叫你們沒錢開車,沒錢開車而受到生命威脅是理所當然的。
木子一家人就信奉這類的普世價值,就算有什麼法條,違規不過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木子也從來不質疑這樣的思維,因為質疑我比起質疑他的家庭會輕鬆一些。她嘴上說的理解是敷衍還是真的理解,全都體現在日常生活的互動中。
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木子的阿嬤因病而搬回家裡。當天木子留在家裡照顧阿嬤,木子的媽媽載我一起去整理阿嬤在桃園觀音住處的行李。她媽媽行駛高速公路時,超過一半的時間都在滑手機。深深地讓我感覺到,別人的小孩都死不完這句話多麼真實。
想法與個人規劃不被理解,承受大量負面情緒,被施加性別枷鎖,生命價值不受重視,這一切我都忍受著。而我從來沒想過的是,看似毫無底線的包容竟然有徹底碎裂的一天。
2023年7月底,木子開著車來找我,我將她放在這裡的衣物和浴巾裝進袋子還給她。接過袋子後,她伸出雙手,用肢體語言詢問我能不能給她一個擁抱。我往前一步,認真地抱著這個相處將近三年的人,並在一次又一次的呼吸之間,聞到熟悉的味道,這應該就是道別吧。
上樓後,熱得發燙的手機還在通話中,捨不得掛斷電話的我們就這樣保持通話超過十個小時。外人看這叫無縫接軌,但我感覺是出獄的迫不及待。
這段時間,我享受單身生活帶來的極大喜悅。多出一大堆時間和男性友人講幹話、玩遊戲,和女性友人談論內心深處的感受。搬新家的那一年,學測國寫作文的題目剛好是:「如果我有一座新冰箱」。對我而言沒有如果,我真的有一座新冰箱,而且冷藏室不只有一般冷藏功能,最下層有一個抽屜式的空間,說明書寫道這是-3度C微凍結室,將肉放在這個溫度下能夠比一般冷藏保存更久,雖然不及冷凍能保存的時間長,但解決了冷藏及冷凍肉都難切的缺點。要是沒了這個功能,冷凍肉硬得只能拿電鋸來切,冷藏肉經手的加熱後就變成一坨黏土。當然,切肉只是一件小事。不能忘了我最重要的,生魚片!將它放入這個神奇的空間,再讓它帶著零下三度的盔甲離開,來到人世間接受殘酷的室溫考驗,仍能保持生前的活力與新鮮。
冷凍庫更是一絕,有冰塊區以及一個勺子。冰塊如何製作?可不是拿起一個長方形的冰塊模具去加水,而是在冷藏室有一個容器,拿出來往裡面加水後,冰箱汲取容器裡的水進行製冰再將一塊一塊的冰送往冰塊區內,它就是我在夏季時的救贖。雖然每個冰箱的冷凍庫一樣都有冰塊,但多一支勺子,氣勢就不一樣了。
搬到新家後,除了冰箱還添購了氣炸鍋、微波爐、壓力鍋、豆漿機。每一天想著明天要買什麼樣的食材,要做什麼樣的料理。藉著煮菜這個興趣,不斷逃避他們兩人帶來的陰影及負面情緒。
每次回憶起這一連串的事件,我的情緒依然只能感受到一片空白,我沒有辦法描述,真的沒有感覺。
這得回頭來談,從許龍打給我和木子的那一天開始說起,大概是2022年的10月。「小青現在說要告我。當初她給我錢叫我幫她投資,但現在突然要我把錢還他,我現在就沒辦法還啊。標的還在跌,是要怎麼還。」許龍在視訊鏡頭中看起來很委屈地說著。我很冷靜地說:「那你就慢慢還啊,不然能怎樣?你就盡量跟小青談談看吧。」我就只想就事論事,欠錢還錢天經地義,沒有第二句話。
但接下來他的鋪陳就不一樣了,他一直想形塑小青為一個極度不講理的人。他說都是小青極力要求他,拿著她媽媽留下來的遺產請他幫忙投資,現在突然就要求許龍把錢吐出來。都是小青在胡鬧,都是小青不懂他的難處,都是小青執意要提告而不選擇用談的。
小青的個性從我印象中的神秘、安靜突然變成他口中的蠻橫無理。
通話結束後,我看向木子說:「怎麼會變成這樣?我以為我們四個人的組合會一直到永遠。」我對這件事情深感遺憾,許龍和小青也在一起四年了,現在要分手且告上法院,並不符合我想像中的美好未來。不過,這終究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情。我握著木子的手,覺得我們的愛情至少不那麼糟。
後來我鼓起勇氣私訊小青,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情。私訊前才想到,她和我最好的朋友許龍在一起四年,但我對她的認識竟然如此模糊,我甚至不覺得我對她的生活或是個性有一點點實際的理解。「他竟然這樣講?他已經欠我錢很多次了欸!每次都要幾千或幾萬,理由都是說幫我投資。」這是小青對我講最多話的一次,我這時才感覺到她真實存在著。接著她繼續說道:「他就是這樣啊,跟A說B的壞話,跟B說A的壞話。再跟A說自己對B多好,也跟B說自己對A多重要。藉此墊高自己,同時讓A與B不敢互相接近。」我聽完感到滿頭問號,到底這樣做是有什麼好處?
小青接著問我:「你有去過他的混音工作室嗎?沒有對不對?他根本是在騙人,從來沒有什麼混音工作室。」我回覆小青:「有次我剛好在士林,那時候跟學校老師去幼兒園做語言聽力篩檢。結束的時候,我有打給許龍,問他能不能去他的工作室補眠一下。結果他就說沒辦法,現在沒人在那裡之類的藉口。」
小青認為,那是他本身的自卑感不斷作祟,本身沒有能力又愛面子,最後只能用自大來掩蓋自卑,人生剩下說謊一途。不只是混音工作室,還唬爛自己在某家企業擔任工程師一職。
經過偵探小青的調查,許龍也許是在士林或圓山附近的山上,做為詐騙集團的一員。後來還從聊天室的幾個關鍵字,大概抓出是某家專門做投資詐騙的公司。我後來請我擔任刑警的高中同學用他工作的電腦查,確定是假幣商,好像就是有關虛擬貨幣的詐騙吧。
「他每次訊息都很晚回,有時候傳訊息,他隔一兩個禮拜才回我。」小青突然提到許龍回訊息的速度。「喔我知道啊,有時候他會三、四天才回我。奇怪欸,他是有多忙?」我覺得這只是在故意戲弄別人,這就是許龍的死人個性之一。小青的文字充滿力道,很有自信地說:「他一定是被抓走!他做這行詐騙的,一定是被警察破門,處個拘役幾天,手機還被沒收。」
「他好像還當過男模。」小青一句話讓我腦中響起黑桃A的歌詞、旋律和舞步,TikTok上男模會館的影片不斷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他出軌被我抓到很多次,我看他手機定位在旅館,他還要硬拗定位有問題。」
小青這段話讓我想起,木子跟我說過:「如果你的好朋友出軌,你會跟他的伴侶講嗎?」木子繼續說:「其實許龍出軌了。但你不要跟他講,不然他就會知道是我跟你講的,他一定不敢跟你說,所以才來找我說。」後來我確實沒有和小青說,但我打給了許龍並且叫他不要亂搞。木子知道後,微微不悅地指責我。那時,木子的不悅有一股說不上來的不對勁。木子跟許龍之間的信任關係,比她跟我的還重要嗎?
後來,我與木子、小青在LINE上組成了一個三人群組。大聊特聊這些荒謬的事情,並且一起關注把許龍告上法院這件事情。小青說可能會請我和木子,在某個程序上幫忙作證。我當時要搬家,所以跟小青說不一定有空幫上忙。
同時,木子的態度讓我無法理解,她一直消極地反對這件事情。不知道是不情願,還是什麼樣的逃避感,她就是沒有那麼想參與這件事情。而我也順著她的意,離這件事遠遠的,最後也沒有給小青幫上任何一點忙。
「那他大嗎?」木子突然在群組詢問起小青和許龍的性事。而小青回答:「就是老公的尺寸,不大不小。」身為群組中唯一的男性,我的道德良知告訴我,這時候講什麼都顯得奇怪,同時我也沒有覺得女性不能聊這些事情,所以便選擇保持沈默。
但接下來的對話,讓我感到極度不適、焦躁不安。
木子在群組突然迸出一句:「我跟他做過。」小青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啊。」
到那時候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的微妙感並不是出於我的想像,不是我心中的小劇場反應過度。那天,我坐在基隆長庚附近的凱基銀行大門前。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我點起一根菸,那還是許龍跟木子也喜歡的寶亨九號涼菸。我很想去死,但我連去死的勇氣都沒有,我希望就隨便來一台車或是一顆子彈來結束我的生命我的感受我的一切不甘心我的痛苦掙扎我的優柔寡斷的爛個性我的捨不得我的自尊心我的不受尊重。
真正讓我清醒的幾句話,大概是這麼說的:
「那是以前的事情,而且那是我們在一起之前的事情。」
「你要用這件事情否定我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嗎?」
「我為什麼要覺得對不起你?我有做錯什麼事情嗎?」
「我如果突然提起這件事也很奇怪吧?」
「你在生氣什麼?」
交往了快三年我才知道,在這段關係裡面,我的伴侶和好朋友一起欺騙我、隱瞞我,我是不能有負面情緒的。唯一感到抱歉的是小青,小青後來在私訊中向我道歉,她本以為我是知情的。我也和小青說這並不是她的錯,不用道歉。
事情過去許久,我回想起小青的道歉訊息才發現,一句道歉就能讓人如釋重負。可是有些人就是連一句道歉都不肯給,從來不願意承認錯誤,被無謂的自尊心、面子所困,殘害他人也毀滅自己。
「他們兩個就是同一類人。」我彷彿都能看見小青臉上的不屑與憐憫。
「他有次載我出門,先在便利商店停好車,說要去領錢。」小青描述著聽起來很日常瑣碎的事情。
「他回來的時候,手上就拿著一大疊千元鈔票。」小青接著說。
「啊?車手喔?」我太驚訝了,這種新聞上常出現的字眼,竟然出現在小青的人生中。「哇,我通常只有在新聞上看到,結果你看現場版的喔。」這件事情真的荒唐到,我只能先反手開個玩笑來反應。我不禁好奇,許龍在ATM領現金的時候,看到派出所貼出「警察一定會抓到你」的告示,是什麼樣的心情。
「那『花貴』呢?真的是他買給你的嗎?」我提起小青養的那隻臘腸狗,許龍曾跟我說,那是他買給小青的。「天啊,他到底有什麼毛病!我真的不想再想了。」小青現在談到與許龍有關的事,差不多都是這種回應。
現在她對許龍是滿肚子的怒火。「所以,妳現在會想要…應該說,之後有想要交男朋友?啊我是說,妳現在分手了嘛,有沒有好對象,最近有沒有好桃花之類的。對啊,妳這麼好。」我有點不知道怎麼樣能讓她好受一些,但又想關心,最後就講出這種爛東西。
「先提升自己吧。到一個更好的地方,自然能認識更好的人。」小青很有自信地說。「嗯!聽起來不錯。支持妳,加油。」我對於鼓勵、稱讚他人還不太熟練。
一張新買的雙人床配上灰色的床單,一件雙人涼感被。兩顆枕頭放床頭,一顆放在邊邊備用。樺木層架擺上零散的保養品及香水,放得散一些,以免看起來太空。可供兩人使用的超大書桌,用音響佔了一半的位置,剩下的一半擺幾個杯子。
打開手機,點開LINE。原本釘選在最上方的兩個人,現在消失了,我突然不知道應該向誰訴說現在的心情。我跳出LINE,點開Instagram,看了看聊天室,關掉。再點開LINE、關掉、打開Instagram,重複這個動作超過五次以上。
我起身,再躺下,我起身,再躺下,最後決定到廚房打開冰箱。冷藏室有什麼?一盒嫩豆腐,蛋還有八顆。蔬果室有什麼?還剩高麗菜半顆。冷凍庫呢?薯條和雞塊。現在是下午五點,雖然從下午兩點醒來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但一點都不餓。我在想,人能不能兩天吃一餐?也許我真的沒有那麼餓。
一直玩遊戲吧,一直玩到半夜,甚至到早上九點。還不累的話,就再滑兩個小時的手機,直到眼睛乾澀,疲勞到受不了,自然就會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