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5/28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璀璨夏日19

 

19

我看著他手指的方向,幾棵樹輕微地擺動著,「當然是風吹的啊!」

「你能確定不是樹自己動的?」他歪著頭看我。

「…不能。」我的確也沒有把握。

「那,是樹在動?還是我們的心在動?」他還是盯著我看。

「心吧。」我跟隨著他的邏輯走。

「所以你的心不動,樹就會停嗎?」他繼續追問。

我誠實地搖搖頭。

「如果風不停,樹能停嗎?」他又看向樹。

「可能要一起停吧。」我實在搞不懂這些話。

「是啊,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小聲地說。

「子欲養而親不待嗎?」我順著接,「是人生的無奈。」

「是啊,無奈…」他還是輕聲地說。

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心事重重,「怎麼了?」我擔心地問。

「沒事,」他立刻打起精神看我,「你應該快中暑了吧!」

我的確感覺到自己已經一身汗,「哈哈,真的很熱。」

「把水喝完,去洗把臉吧。」他説。

「你不喝嗎?」我把水拿給他。

「你喝就好。」他搖搖頭。

「你也流很多汗啊。」我堅持著,沒有將手收回。

他接過水,喝了一口後又遞還我,「這樣可以嗎?」

「可以。」我滿意地將剩下的水喝光。

在洗手間洗過臉後,整個人舒爽許多。

Luku說還有下一站。我說也是神祕的地方嗎?他笑著點點頭。我們繼續趕路。

下山容易多了,我的小車也開心沿途呼嘯。

從郊區回到市區,改變的是住宅密度,還有我手扶的位置。就像當時在部落一樣,我也只敢在山間小路上抱緊他。

台中的道路已經算是寬敞,不過Luku在市區內總有辦法鑽著小路避開人潮與車潮。

原本也沒有什麼,但是多年後我才發現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因為我完全無法記住路徑,更不用說不曾知道這個地方的地址,若不是拜現代谷歌之賜,我想我永遠都找不到這些地方。

大約半個多小時過後,我們的小車在穿過幾個小巷之後,眼前忽然又出現一個開闊的廣場,依舊有個高大的牌坊,上面寫著:『醒修宮』。

我們在廣場旁邊的巷子停好車,從牌坊下進入廣場。

廣場上空無雜物,是市區巷弄內的別有天地,讓人在繁雜的市區中,偷得一片難得的舒適與愜意。

最先跳入眼簾的除了是蔚藍的晴空之外,就是右側的一尊高約兩層樓的黑色銅雕,是關聖帝君手拿青龍偃月刀坐在寶馬上的英姿。我學著Luku,虔誠地對著雕像合掌禮拜。

再往前走,左右兩側各有一個鯉魚池塘,四周環繞著小小的假山,同時池塘上各自橫跨一座小橋,而且旁邊還有涼亭可供休憩。為莊嚴的環境中增添溫柔的人性。

繼續直走的正前方就是宮廟的正殿,殿內有一尊獨特的關聖帝君神像,由於我從未看過如此人文藝術氣息造型的神像,不禁看呆了。

在Luku的帶領下,我也依著順序仔細地對著宮內所有的正神焚香禮拜了一輪。雖然這座宮廟沒有『聖壽宮』大,但是宮內也敬奉不少神祇,整體建築小巧精緻,香火鼎盛。

我依舊先到宮外等候Luku完成他的敬拜儀式,我挑了一邊的涼亭,站在池塘邊看著優雅的鯉魚輕鬆自在地漫遊。

色彩繽紛的鯉魚在池塘內來回梭巡,無憂無慮的模樣,讓人跟著忘了腦中的些許煩惱。

Luku走進涼亭時,我正想到《莊子夢蝶》的故事。或許人在什麼樣的環境下,就容易產生什麼樣的聯想吧!

「想什麼呢?」Luku走到我身旁。

「這些魚不知道快不快樂。」我心裡想著就脫口而出。

「你說呢?」他問我,彎下身靠著池塘邊的護欄。

「可能是快樂的吧。」我回答。

「怎麼說呢?」他繼續問。

「他們也沒有什麼好煩惱的。」我說。

「那你有嗎?」他回頭看我。

「當然有啊!」我心想,誰沒煩惱。

「什麼煩惱?」他好奇地看我。

「煩功課啊,煩會不會畢業啊,煩畢業後要幹嘛啊,煩家教學生的成績啊。」我隨意就舉了幾件事。

「這樣啊。那如果讓你像這些魚一樣,困在這裡游來游去,都不用煩這些事,你要嘛?」他臉上保持著剛才的微笑。

我有點啞口無言,尷尬地慢慢地說,「還是算了。」

他笑了,摸摸我的頭,又轉頭看著池塘內的魚。

「這就是人類的幸福。我們可以選擇我們要什麼樣的人生。可以繼續煩惱,也可以轉換念頭,也可以追求更深層的人生意義。」他有感地面對著池塘說著。

我再次覺得自己好幼稚,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人類真的可以沒有煩惱嗎?」我默默地說。

「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他說。

我看著他的側臉,如藝術家雕琢出來的堅毅輪廓,如果他就此凝結成石頭,一定是件美麗的藝術品。

他突然回頭說,「看什麼?」

我嚇了一跳,臉都紅了。「沒有。」然後立刻轉頭看魚。

我感覺得出來換他在看我。我好想鑽進地洞。

「等一下要吃什麼?」我趕快轉移話題。

「你想吃什麼?」他反問,臉上帶著笑容。

「我對這裡不熟,讓你推薦。」我其實想說什麼都好。

「好吧,我帶你去吃全台中最好吃的米糕。」他說。

「真的還假的?我可是米糕專家喔!」我挑釁地說。

「米糕專家?我看你是煩惱專家吧!」他笑著說。

「少囉唆,走!」我推他離開。

原來『醒修宮』就在台中忠孝夜市附近,雖然聽過這個夜市,但是因為距離我的學校太遠,所以從沒有來過。

我們將摩托車停在一間米糕店旁邊的巷子,我們走進店內坐下後,他就幫我們兩各點了一個米糕與一碗苦瓜湯。

服務生一下子就將菜端過來,Luku建議一定要淋上小店自製的小魚干辣椒醬,我跟著舀了一匙隨意拌過米糕後,大口吃下。

「好吃!」我忍不住喊了出來。

「沒騙你吧,專家!」Luku笑著說。

「真的好好吃喔!好香!」我被這傳統獨特的醬油香氣征服,而畫龍點睛的小鵪鶉蛋也是一絕!

「慢慢吃。米糕不好消化。」他還是笑著。

我傻笑地點頭,慢慢地享用美食。

吃飽後意猶未盡,他說,這時候就要來個完美的句點。我們走到附近的一個果汁攤,買了兩杯甘蔗檸檬汁。酸酸甜甜的口感,舒爽解膩,果然為這一餐劃下完美的句點。

「沒想到你也是美食專家喔!」我邊喝邊說。

「沒辦法,不會做,就要會吃!」他笑說。

「不會啊,你上次煮的稀飯也很好吃!」我想起台東。

「謝謝你喔!」「不客氣。」

我們笑著騎車往我住的地方回去。

好不容易騎到了東海大學後,我們又在東海別墅區稍微逛了一下,換我推薦了彎豆冰,我們外帶了兩碗,騎車去對面理想國住宅區的一個空曠地方,遠眺台中市的夜景。

夜景雖美,卻因為看過台東的星空,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們的記憶與視線都回到台東那個舉手就可以觸摸到星星的夜晚。

「看不到大三角了。」我仰著頭,感歎地說。

「還可以看到北極星。」他也抬著頭。

「還好還有一角。」我笑說。

「看得到,就不會忘記。」他說。

「看不到,也不會忘記。」我說。

我們吃著冰,安靜地看著星星。

當晚躺在我的房間準備休息時,他說他收到兵單了,很快就要入伍。

我沉默了一下,「要記得寫信喔。」

他說會,有休假再來找我。我說好。

「我想到一件事。」他忽然說。

「什麼?」我以為我們忘了什麼。

「最近我有聽到一個新的鬼故事。」他認真地說。

「天啊!」我立刻拉起棉被,下意識的反射動作。

他開心地說起他聽到的鬼故事,我害怕地躲在棉被裡聽。

那一夜,我拉著他的衣角,幸福地入睡。

 

隔天早上我們簡單吃過早餐後,換我騎著我的小車送他去車站。他坐在我身後,整個人慵懶地趴在我背上,下巴頂著我的肩膀,抱著我放心地休息著。

我小心地騎著車,刻意避開路上的窟窿與各種下水蓋,希望不要吵到他。

到了車站後,他將安全帽還給我,要我先離開。

我搖搖頭,要他先走。

他說,他要看著我走。我說,你走我才走。

我們笑著看著彼此,就這樣傻傻地站著。

過了一會兒,我說,「快走吧,車要來了。」我勉強地說出這句話。

他點點頭,伸出手拉起我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希望他不要回頭。

他走到站內時回了頭,揮手要我離開。

我揮揮手,擠出微笑。

 

那天他離開後,我有好幾個月沒有他的消息。

幾乎到了期中考前,我才收到他寄來的第一封信。信中簡單說明著他這些日子在忙的事,還有剛入伍的眾多不便等等。他說他終於下了部隊定了下來,有時間可以寫信給我了。

我開心地立刻回信給他,寫了一些我在學校發生的趣事,還有乖乖地聽他的話,努力學著讓自己順勢而為地生活著。我沒有說,想他。

之後,他的來信就比較固定了,大約每週都可以收到一封信。我也都會立刻回信。

我們各自說著一些生活上發生的瑣事,看似無關痛癢,卻像是參與了彼此的生活,我們都沒有離開對方,一直關心著彼此。

然後,開心的信終於來了。他說他要放假了,可以來找我了。他寫了時間,我回了信說,我會準時在車站外等他。

不知何時可以再見的日子很漫長,知道可以再見時的每日倒數卻很難熬。

我每個白天都讓自己很忙很累,然後晚上都很早就寢,希望日子會因此過得快一些。

那一天終於到來,我早就在車站外等候。當車子抵達時,我緊張地張望,深怕沒有在第一眼就看見他。

是他。

我笑了。笑自己的傻。我怎麼可能會錯過他。

他頂著清爽的平頭,提著一個輕便的行李袋。

他也看到我。他笑了。

他走出站外,摸摸我的頭說,「好久不見。」

這麼普通的一句話,我竟然可以熱淚盈眶。

我點點頭,好想衝上去抱他。如果不是四周都是人。

「很帥喔!」我歪著頭看他。

他摸著自己的平頭憨笑,「你就不要去當兵!」

我們倆都大笑。

我問了他有什麼行程安排,他說他來騎車吧!我毫無異議地接過他的行李袋,放心地坐到後座。

我們先去了附近的『醒修宮』,他花了一點時間虔誠地禮佛。我在宮外的池塘邊餵魚,很開心再次見到這些悠哉的鯉魚。

接著,他說要去醫院,我才知道他的父親住院一段時間了。他簡單地說明了一下他父親的病況,是口腔癌,已經末期了。

他的心平氣和與故作堅強反而讓我的心都揪在一起。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説會沒事的。

到了醫院見到他父親,已經有半邊的下巴已經因為化療而潰爛了,早就以鼻胃管進食。

我一下子就紅了眼眶,不知道該將視線看向何處,很討厭自己的軟弱。

Luku以專業卻溫柔的語氣問了一些目前醫院處置的狀況,他的母親在旁邊似懂非懂地解釋著。

我在旁邊安靜地聽著,不敢說一句話。

他們聊得差不多時,他的母親笑著對我說,不好意思還讓我到醫院看他。我搖搖頭,我請她自己也要好好保重。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後,Luku就跟他父母說我們要走了。他說,他會回到彰化老家幫忙整理一下,他的父母都點點頭,要我們路上小心。

出了醫院,我還是不敢開口說話。我不知道這些日子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我為此感到難過。當然,更為他擔心。

一路上,我們都沉默不語。我將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緩慢地輕滑。

騎了好久,我們終於到了他彰化的老家。那是一間位處田野中的平房,後院就是一片栽種著各式蔬菜的田地,還有一間小小的雞舍。

他要我隨便坐,一個人走到後院去忙。

我實在沒有辦法安坐,跟著走到後院看他忙。

他拿著水澆著菜田,很熟練地做著農事。

然後他停下動作,看著天空說,「我爸說,如果早知道會這麼痛苦,就不會吃檳榔了。」

我難過地皺著眉頭看著他的背影,我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肢體語言,已經是我看過他最難過的樣子。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走上前,將手搭上他的肩,跟著他一起沉默不語。

天邊夕陽華美地西沉,我卻只注意到四周即將鋪天蓋地籠罩的黑夜。

田野旁幾顆特別高的樹迎風擺動,我想起那天我們在山上宮廟外的對話,我忽然懂了他那天奇怪的對話與心事重重的表情。

風停了,樹也會停嗎?

子欲養,親還在嗎?

人世間最大的無奈之一,他正在經歷,我卻毫不知覺,更無能為力。

他勇敢面對,卻一人獨撐,我有說不出的心疼。

我不自覺地將頭靠在他的後背上,好希望自己可以成為他背後的支柱。

黑夜完全覆蓋前,我們一動也不動地化為一根黑色的石柱,安靜地立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小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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