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動物園》(The Lobster)是我看的第一部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的作品。從那時起就特別喜歡這名希臘電影導演那諷刺怪誕、讓人如坐針氈般不自在又發人深省的敘事方式。這次的新作《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也不例外。
故事是從一名懷有身孕卻跳河自殺的女子,維多莉雅而始。她的屍體被熱愛科學實驗,特別是人體解剖的瘋狂科學家古德溫撿起,並擅自對垂死的她做改造實驗。他將維多莉雅懷中的胎兒取出,並將其的大腦移植至女人的腦中,再透過高壓電的刺激,創造出了一個全新的生命體 — 貝拉・貝克斯特(Bella Baxter)。
貝拉的存在是一個秘密,在那個保守風氣盛行的年代,人體科學改造是不被允許的。成人的身體中卻有著嬰兒的大腦,路走不穩話也說不清的貝拉就這樣被囚禁在古德溫家中,一直過著日複一日的生活。即使對於外面世界感到好奇,古德溫對於貝拉的保護慾和佔有慾卻不准她離開自己身邊半步。
直到某個早晨,一次偶然的「身體探索」過程中,貝拉初次體驗了何謂快樂,那讓人驚喜的快感更喚起了貝拉內在潛在的陰性力量。即便在世俗的框架下這樣的行為是被視為傷風敗俗的,她並沒有因此壓抑自己的渴望。更透過這次的發現,埋下了在他心中的反叛種子。
本來貝拉已經和古德溫的實驗助理,麥斯,定下了婚姻之約。但當浪漫有待有狂氣的鄧肯的闖入,改變了所有計畫。「我才不在乎社會禮俗,那有夠無聊。」「妳是個囚犯,而我要解救你。」鄧肯的話激起貝拉對於人生其他可能性的想像。她渴望性,渴望自由,也好奇外面五花八門的世界,這些都是鄧肯可以給她的。也因此她義無反顧的決定和鄧肯一起踏上冒險的旅程。
跟隨著鄧肯來到了里斯本,貝拉不再受到任何束縛,他們像脫韁的野馬般日以繼夜地一起探索性愛的美好。透過貝拉的視角,畫面也從一開始的黑白轉變成彩色的。有別於和古德溫所代表的理性和情感的壓抑,這是貝拉第一次體驗這樣充滿著七情六慾的世界,那是如此的瘋狂、奔放又美麗。
鄧肯象徵著陽性力量中的情慾和軟弱。看似花花公子的他,內心渴望著被愛。雖然口口聲聲告誡著貝拉不要愛上他,但當貝拉真的放下他的手,靠著自己的力量探索外在世界時,他卻慌了。
當貝拉初次開始探索世界,鄧肯便決定綁架她到一艘郵輪上;當貝拉在船上結交新朋友、學習新知識,鄧啃更怒氣沖沖地撕毀貝拉的書,開始買醉、情緒勒索樣樣都來;當貝拉決定到妓院賺取旅費,鄧肯忍無可忍的辱罵她,甚至發瘋;到最後,當貝拉決定和麥斯踏入婚姻時,他找到她的暴力前夫就只是為了報復。
一切的一切都出於鄧肯內在的軟弱。當貝拉越來越強大,鄧肯就越無法隱藏他內心的自卑和對愛的渴望。他越緊張、越不自信,就越想要用盡一切力量綁著貝拉。但面對這樣的衝突,貝拉並沒有因此而退縮,反而更堅定自己的信念選擇自己所想要的人生。
每一次的相遇,都是貝拉成長的養分。不論是亦師亦父的古德溫、深愛著她的麥斯、情慾奔放的鄧肯、帶著她正視現實世界的哈利還有變態控制狂前夫,而觀眾也隨著故事的展開,一同看著貝拉逐漸蛻變。
在看電影的同時,我忍不住邊思考,所以可憐的東西到底指的是誰呢?是在電影開頭因為對於生命失去希望一躍而下的維多莉雅嗎?但其實,可憐的不只是在父權制度下被剝奪自由的女性,還有被這樣思想侷限的男人們。
古德溫不停的自我合理化小時候父親的行為,總是輕描淡寫地敘述自己的父親是如何利用自己的身體進行科學實驗。他無視自己的情緒,反而總是讚賞父親是名多麽偉大的科學家,言語中更透露自己能成為父親實驗的一部分感到光榮。
但當自己的身體因為實驗而殘破不堪甚至喪失正常功能的同時,這樣的表達是真的感到驕傲,還是因為在父權制度下對於壓抑情緒的期待而選擇逃避。
在貝拉離開後,古德溫更是因為思念而開始酗酒。當麥斯指出他對於貝拉的感情時,古德溫卻更生氣地表示這一切都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在他心目中理想的理性國度,動真情這件事是無意義又浪費時間的。
如同典型父權體制下對於男性的刻板印象,電影中的男性們也同樣的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厭惡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比起正視自己的情緒,勇敢誠實的溝通,他們更容易選擇用逃避,掌控或是憤怒的方式面對。
古德溫逃避自己對於父親和貝拉的感情、麥斯利用婚姻想綁著嚮往自由的貝拉、鄧肯用言語辱罵成為性工作者的貝拉,還有前夫用暴力相逼否認自我覺醒的貝拉。除了維多莉雅,這些男人也是可憐的東西。
電影中我很喜歡的部分是貝拉如何不被任何道德或禮俗規範限制,完全無需感到羞愧,大方的在摸索自己身體的同時,享受性愛的愉悅,更思索自我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貝拉得知有性工作者這樣的存在時,她驚喜地認為找到了自己的天職。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又可以賺錢,真是兩全其美。但也在這條追尋的道路上他也開始感受自己離自我離得越來越遠。
成為性工作者後,她發現工作帶來的責任就是他必須要和自己沒有感覺甚至厭惡的對象發生關係。當客人進來,貝拉發現他就成為漂亮的花瓶,靜靜的坐在那邊讓人選擇,這時她也意識到當將性變成商品後,就失去了做選擇的權利。性所帶來的愉悅似乎也在剎那間蕩然無存。
「我幾乎什麼也感受不到,我的同理心正漸漸的轉變成輕蔑的憤怒。」
為此感到低潮的貝拉和老鴇訴苦,而老鴇也安慰他說他正在經歷光明和智慧來臨前的黑暗期,只要撐過,她將會感謝現在的自己,但她必須撐過。貝拉從性中獲得強大的能量與自由,但也因為性而感受到痛苦。
在妓院所感受到的心靈空虛,貝拉從醫學中找到了心靈的平靜,也意識到那才是自我的歸屬。在收到古德溫的病危通知後,貝拉便毅然決然地收拾行李回到一切開始的家。
「我只是嫉妒那些男人和你一起的時間,我對於你並沒有任何道德上的譴責。貝拉・貝克斯特這是你的身體,你有權可以隨意支配。」當貝拉和麥斯坦承自己的過往時,麥斯坦然地回答展現正向的陽性力量。
沒有像鄧肯的憤怒或是前夫的暴力,麥斯展現貝拉所需的愛和理解。貝拉當初的離開,雖然麥斯也曾因此感到傷心,但看著歸來的人,他也瞭解貝拉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貝拉自己。他愛她的心不變,他尊重貝拉的任何選擇,也珍惜因為這些歷練而造就現在在他眼前的貝拉。
我很喜歡這部電影的結尾。
在探討性別主義的同時,我認為電影更想傳達的是陰性和陽性力量的共存,無需仇視彼此,因為這兩個能量是不會互相抵觸的。就像最後在後院暖陽中的麥斯和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