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未曾明確交代嬰兒的生理性別,因為那不重要,那是被刻意留白的謎題。大腦作為器官,象徵了意識本身,同樣是中性的,直到那顆大腦被放入成年女性的肉身中。那些有關於女性的應該、規訓,隨之降臨,如禿鷹一般,東啃西咬,不僅貶低智慧的探詢,更否定了歡愉的追尋。電影巧妙模糊了貝拉(前世肉體)的原始性別,藉以闡明性別的作用力,不會只跟生理相關,更重要的是,你我的肉身又被放入怎麼樣的環境。而這又好比當初「芭比」來到現實世界時,忽然開始感受到「明顯」的視線凝視一樣,當我們在談性別時,必然得放入脈絡去討論,才能碰觸到議題的核心,亦即權力與建構。
早在20世紀,心理學家 Vygosky 就已指出男女有別,其實源自於社會互動,亦即男女的能力之所以有所差異,甚至優劣,恰恰因為雙方所獲得的鼓勵、資源與學習有所落差。
以此來說,光從背景設定就能發現電影的目標,不僅在於獵奇、詭譎,更希望藉由充滿戲劇張力的鏡頭、佈景、狗血劇情及鮮明角色,嘲諷遠比貝拉身世還荒誕的正常人,才是造就畸形社會的元兇。
當然,政治即生活,而生活脫離不了我們的肉身。在貝拉成長的過程,觀眾不僅目睹了她的認知功能、詞彙與思考怎麼茁壯,更見證了性蕾的綻放,從一顆禁忌的蘋果開始,又有多少的可能性。到頭來,電影並未因為貝拉變得成熟、變得聰明,就隨意拋棄人類的原欲。相反地,電影一再體醒觀眾,真正可恥的不是性,而是妄想透過性去貶低、去操弄他人的掌權者,或者說父權體系。
為此,不管是追求形而上的知識,抑或是形而下的肉身之喜,電影論述的重點始終在於主體性。就像貝拉從事性工作一樣,表面看似矛盾,實際潛藏力量。老鴇作為女性,一方面別有目的,試圖以溫情搭配掌握人生的信條,說服女性放棄抵抗;二方面賦予女性獨立的房間,藉此提供「非主流、遭到邊緣化的女性」一個暫時、過渡性的庇護場所。
爾後,有如 Woolf 所說:女人應該擁有自己的房間,還有一筆自己的錢。遭到整個社會賤斥的行為,反而解放了貝拉。讓她不用再去依賴父親、男性伴侶的施捨與照顧,能靠自己的勞動賺取收入之外,更可以透過具體的房間,進一步劃清界線,放開手腳去探索自我與世界;從今以後,不再有誰能夠任意走入她的房間、她的世界,除非獲得允許。
也因此,房間不只是房間,既能帶來自由,亦能成為牢籠,或許是以愛為名,抑或是以折磨為樂。房間作為起點,卻又同時是終點,深深影響個人的日常,必須視為內在空間的延伸,而非一個獨立於肉身、心靈之外的客觀物理環境。
特別的是,關於片名:可憐的東西,同樣具有類似的內涵,同樣隱含了權力。可憐作為一種憐憫心的展現,正好建立於上對下的同情,亦即誰可憐、誰不可憐,是由過得幸福的人來定義。是故,片尾的翻轉,貝拉從一個被定義、被綁架的太太,轉變成為改良了將軍的醫生,正好也反映:爭取權利,不可避免會涉及權力的挪動。
那麼,貝拉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嗎?有人會說,身為女性,一出生就應是女性主義者,只要她願意為自己發聲。也有人會說,除非搞懂女性主義的真諦,並且實踐於生活,否則就是鞏固父權的幫兇。若從身體經驗來說,貝拉的抵抗、公路之旅,確實足以體現所謂女性自覺,但她無法代言其他的女性。自始至終,貝拉的生活都是相對優渥,就連從事性工作,也是有所餘裕的選擇性實驗,未曾遭受過飢寒、虐待、種族歧視,還遇到一個開明的未婚夫。貝拉的一生,或許還太短暫,卻始終過於浪漫,缺乏交織性的視野。
然而,它是不是一部優秀的女性主義作品,則是沒有必要,亦不該去爭論的題目。如同眾多學者所提醒:恣意區分好壞女性主義這件事,恐怕造成更多的分裂。就以社會學的角度來說,中產階級、知識分子、藍領、黑人、白人、亞洲人等,因應所處環境不同,各自所需要的女性主義,大相徑庭。某些被社會認定為粗俗的權益,可能攸關了某些人的生存。強硬一視同仁去套用某種教條,只會再造迫害,而這又抵觸女性主義的初衷。
換句話說,我們可以比較《可憐的東西》與《芭比》之間的差別,或以電影的標準論述它們分別帶來的影響與限制,甚至以個人品味去鑑賞誰是你的心頭好。但要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去評斷時,就得考量背後的風險,同時謹記:無知與傲慢,往往相伴相隨。
我們需要刻畫女性經驗的作品,卻不一定需要從中選出一個標準答案。畢竟,我們之所以選擇走出過往的框架,並不是為了走入另一個新的框架,而是試圖去拓寬,希望能讓好作品被看見之外,更要挑戰人們對於好作品的想像與詮釋。日積月累,才有機會邁步走向具備多元精神的未來。我們先是共融,接著一起共好。
承前所述,可以發現:電影的敘事,不斷圍繞著建構、解構與再建構來推進,而這正好也符合人類的心理發展假設,經常得經過破壞,才能明白什麼需要去珍惜、去捍衛。
回到故事一開始,心智未長的貝拉,故意一再摔破昂貴的陶瓷餐具,除了表明貝拉如同嬰兒一般,仍舊需要身體力行(盤子摔了會破)去理解現實的軌跡,亦達到破題效果,如此挑釁,卻也充滿力道。狠狠告訴觀眾接下來的敘事,將會撕開更多的虛偽。
另外,電影試圖重新建構的不只貝拉本身,還有造物者與被造物的關係。哥德溫博士從一個創造者、拯救者,最後倒過來被自己的所造物給救贖,平靜地穿越生命的長廊。
想當然,哥德溫的一生,並不快樂。母親缺席之外,父親雖健在,卻總是以實驗為名,不斷剝削兒子的童年。甚至可以說,哥德溫之所以要成為理性至上的博士,正因為需要療傷,或者說,他需要一個合理的原因:足以解釋父親的暴力、社會的敵意,卻又不會讓自己的存在與渴望被否定。特別是那些有關於想被愛、被接納、被渴望的缺憾,實在太過沈重,使他難以承受,只好以偏離的方式,一再從中逃逸。
由此可知,哥德溫會向貝拉妥協,不是因為明白愛是放手、是別離,而是因為難以接受貝拉的厭惡與埋怨。他因為自己的私慾,擅自把貝拉帶到世界上,再因爲自己的私慾,選擇去歡迎貝拉的成長與獨立。是的,父母的愛,難免夾雜了私慾,但那不是罪無可赦的惡行。不見得要去原諒,卻值得我們去體諒。唯有如此,才能跟貝拉一樣,在對世界失望的過程中,同步找到內心的寧靜與欣喜,放過自己,也避免一再拿父母或是他人的過錯自我懲罰,甚至因此消磨人生的可能性。
也就是說,貝拉的原諒,並非懦弱、濫情,而是一種省思過後的領悟。因為懂得生命有多可貴、有多脆弱,才會想要顛覆,不願走入報復以及其後的荒蕪。她選擇以愛去灌溉自己的恨與委屈,然後從中體會到自己的人生,其實蘊藏了不同的輪廓。
或許,就像貝拉所感慨:生活,總是伴隨著各種折騰。最終,無論性別為何,我們都跟貝拉一樣,不是出於自身意願來到世上,同樣曾經活得抑鬱、束縛,更都會因為苦痛,感到憤怒與不公。可是,我們也跟貝拉一樣,還來得及去選擇、去實踐不一樣的人生,正好呼應哥德溫所說:你我可以是自己的父母,亦能作為自己的子女而存在,或是兩者皆非。人生,宛如漫長的旅途,直到闔眼之前,沒有所謂意義上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