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貝拉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嗎?有人會說,身為女性,一出生就應是女性主義者,只要她願意為自己發聲。也有人會說,除非搞懂女性主義的真諦,並且實踐於生活,否則就是鞏固父權的幫兇。若從身體經驗來說,貝拉的抵抗、公路之旅,確實足以體現所謂女性自覺,但她無法代言其他的女性。自始至終,貝拉的生活都是相對優渥,就連從事性工作,也是有所餘裕的選擇性實驗,未曾遭受過飢寒、虐待、種族歧視,還遇到一個開明的未婚夫。貝拉的一生,或許還太短暫,卻始終過於浪漫,缺乏交織性的視野。
然而,它是不是一部優秀的女性主義作品,則是沒有必要,亦不該去爭論的題目。如同眾多學者所提醒:恣意區分好壞女性主義這件事,恐怕造成更多的分裂。就以社會學的角度來說,中產階級、知識分子、藍領、黑人、白人、亞洲人等,因應所處環境不同,各自所需要的女性主義,大相徑庭。某些被社會認定為粗俗的權益,可能攸關了某些人的生存。強硬一視同仁去套用某種教條,只會再造迫害,而這又抵觸女性主義的初衷。
換句話說,我們可以比較《可憐的東西》與《芭比》之間的差別,或以電影的標準論述它們分別帶來的影響與限制,甚至以個人品味去鑑賞誰是你的心頭好。但要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去評斷時,就得考量背後的風險,同時謹記:無知與傲慢,往往相伴相隨。
我們需要刻畫女性經驗的作品,卻不一定需要從中選出一個標準答案。畢竟,我們之所以選擇走出過往的框架,並不是為了走入另一個新的框架,而是試圖去拓寬,希望能讓好作品被看見之外,更要挑戰人們對於好作品的想像與詮釋。日積月累,才有機會邁步走向具備多元精神的未來。我們先是共融,接著一起共好。
承前所述,可以發現:電影的敘事,不斷圍繞著建構、解構與再建構來推進,而這正好也符合人類的心理發展假設,經常得經過破壞,才能明白什麼需要去珍惜、去捍衛。
回到故事一開始,心智未長的貝拉,故意一再摔破昂貴的陶瓷餐具,除了表明貝拉如同嬰兒一般,仍舊需要身體力行(盤子摔了會破)去理解現實的軌跡,亦達到破題效果,如此挑釁,卻也充滿力道。狠狠告訴觀眾接下來的敘事,將會撕開更多的虛偽。
另外,電影試圖重新建構的不只貝拉本身,還有造物者與被造物的關係。哥德溫博士從一個創造者、拯救者,最後倒過來被自己的所造物給救贖,平靜地穿越生命的長廊。
想當然,哥德溫的一生,並不快樂。母親缺席之外,父親雖健在,卻總是以實驗為名,不斷剝削兒子的童年。甚至可以說,哥德溫之所以要成為理性至上的博士,正因為需要療傷,或者說,他需要一個合理的原因:足以解釋父親的暴力、社會的敵意,卻又不會讓自己的存在與渴望被否定。特別是那些有關於想被愛、被接納、被渴望的缺憾,實在太過沈重,使他難以承受,只好以偏離的方式,一再從中逃逸。
由此可知,哥德溫會向貝拉妥協,不是因為明白愛是放手、是別離,而是因為難以接受貝拉的厭惡與埋怨。他因為自己的私慾,擅自把貝拉帶到世界上,再因爲自己的私慾,選擇去歡迎貝拉的成長與獨立。是的,父母的愛,難免夾雜了私慾,但那不是罪無可赦的惡行。不見得要去原諒,卻值得我們去體諒。唯有如此,才能跟貝拉一樣,在對世界失望的過程中,同步找到內心的寧靜與欣喜,放過自己,也避免一再拿父母或是他人的過錯自我懲罰,甚至因此消磨人生的可能性。
也就是說,貝拉的原諒,並非懦弱、濫情,而是一種省思過後的領悟。因為懂得生命有多可貴、有多脆弱,才會想要顛覆,不願走入報復以及其後的荒蕪。她選擇以愛去灌溉自己的恨與委屈,然後從中體會到自己的人生,其實蘊藏了不同的輪廓。
或許,就像貝拉所感慨:生活,總是伴隨著各種折騰。最終,無論性別為何,我們都跟貝拉一樣,不是出於自身意願來到世上,同樣曾經活得抑鬱、束縛,更都會因為苦痛,感到憤怒與不公。可是,我們也跟貝拉一樣,還來得及去選擇、去實踐不一樣的人生,正好呼應哥德溫所說:你我可以是自己的父母,亦能作為自己的子女而存在,或是兩者皆非。人生,宛如漫長的旅途,直到闔眼之前,沒有所謂意義上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