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以一首〈September〉貫穿整齣戲,在當代的時空用了上個世紀非常知名的曲子,在沒有對白的動畫中精準地描述孤獨和回憶。歡笑和寂寞成為綁定,電影播放後即便再過多少年,這些寂寞和歡笑都會保留在人的記憶,而記憶裡難以忘懷的情感。
主角狗是我們每一個觀影者的視角,一隻受不了生活寂寞的狗沒日沒夜的頹廢、妒忌,時常看見自身的落魄;於是乎,當看到電視廣告中陪伴機器人的廣告,那種急切需要人陪伴的心情是,生活空間被擠壓後所剩不多的渴求。下訂了,從下訂再到組裝,機器人的渴求有多大,費的情感就有多少,這個過程是他們建立彼此連結的儀式,彷彿人在初相識的過程有過的小心。
“Ba-dee-ya, say, do you remember?
Ba-dee-ya, dancin' in September
Ba-dee-ya, never was a cloudy day”—〈September〉
牽手、跳舞,觀察、體驗——是狗和機器人在互動的過程中頻繁交雜出的生活。人會有多細緻,動畫反映出的就有多擬真;完整的生活是「察言觀色」體現的空間,我們很容易疏忽很在意一個人的表現形式,因為我們沒有一雙眼看著自己,只能從體內發覺困惑、危險和快樂,僅憑主觀,是感官和心智運作給予的享受,或說難題。
即便多親密,仍是像劇中的狗一樣,疏忽機器人的限制,導致錯過離開海灘的時刻,再之後環境因素,致使機器人必須受困在那片海灘上,「一年」。從那之後機器人做了四次夢,狗在生活中不斷挫敗、想起機器人,外在因素讓他們失去了彼此,留下的是一個空缺,一個縈繞在彼此生命中的失去。
在輔導諮商這一塊的心理學領域中,關注了人對於失落(loss)和哀傷(grief)的反應。所謂的失落(loss)指的是一個人被剝奪、失去對自己而言有意義的關係,具體而言可能是失戀、離婚、父母離異、退休;抽象而言可能是名聲或需求。而哀傷(grief)是個人對失落的反應,不願意去放棄標的物(愛人、親人、物件)的反應。哀悼(mouring)則是指對失落的調適歷程。
人在經歷哀傷反應時會隨著個體差異而有不同的樣態,可能會存在著關於失落背後所衍伸的議題。失落的議題是相當細緻的,我們往往會需要將失去作為一種調適的歷程,卻同時忽略了可能在調適之前早已存在的個人議題,進而使得哀傷歷程的當下,產生了獨有的防衛機轉,又或者是現實環境而有的悲傷困難(對於死亡的陌生、缺乏面對死亡的經驗、缺乏足夠時間哀悼......等等)。而當失落歷程未調整好,可能還會延伸出病理化的複雜性哀傷(complicated grief)反應。
回到電影來說,《再見機器人》並沒有在電影中,對於失去有過多的情緒呈現,但誠如前面所說,「失去」這件事是個相當細緻的議題,我們並沒有辦法因為對於失去有所了解,而從中避免它會產生的影響。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仍然可以對他人故事中失去的事件,有著相同的共鳴。正因為我們是人,「失去」的故事終究還是能如同種子般存在於我們心底。
有趣的是,電影拉出了兩個軸線讓每一個觀眾可以從機器人和狗的視角,看見失去彼此之後的歷程。於機器人這邊,失去狗之後所做的夢,第一個夢是無人回應的家門,再劇烈的敲擊聲之後才把機器人喚回現實;第二個夢同樣也是對於思念的渴望,卻又因為聽到門另一端的歡笑,漸漸的意識到自己可能已不再是重要的。過了一段時間,第三個夢即便是放開心胸接納了歡樂,卻也在看見熟悉的門鈴,而又硬生生地從幻覺打回到寒冬。現實生活中,海灘上一動也不動的機器人做了好幾個夢,在這個過程中,現實也給予機器人許多考驗,無論是惡意的待遇(遭受遇難的練習船隊砍掉機器人的腳只為修復船隻),還是溫暖的互助(鳥群與機器人的共生關係),或是再後來的,被海灘的拾荒者拖去變賣,這一串的過程都讓我們可以看到機器人被內外夾擊的痛苦。
事實上,外在因素也影響人的哀悼過程,例如:關係的強度、失去是如何發生的、人格的變數(因應型態、依附風格、信仰和價值......)、社會變數(所處的社會角色、環境、種族期待......)。機器人在失去狗的過程是不明確的,因為他難以曉得真正讓狗進不了海灘的原因,也不曉得狗在一開始花了許多努力;另外,機器人與狗的關係,強度是密切的,而且機器人對於狗的情感像是一生只有他般。這些種種,也導致機器人的哀悼過程會有許多障礙需要去調適。
在第二個夢中,我們更可以看出機器人在失去中的掙扎,對於失去的恐懼,對於陪伴的渴望,直到後來的鳥群給予的外在意義,才使得機器人在面對自己的殘缺不堪後,產生帶著希望的夢;只是第三個夢最後也讓機器人肯認到要面臨現實的寒冬,開始接受「失去」。不過,這些過程我們都看見了機器人的情感懸掛於心,而這中間還遭遇了許多變故,那些不幸和遺憾都變成了未盡事宜,深埋進機器人的心。
未盡事宜(unfinished business):人在過去經驗到的事件,在這個事件的情緒並沒有在當時被釋放,而是被壓抑了。由於未能充分地覺知,使得這份情緒會以許多方式在生活中浮現進而干擾與他人有效接觸。
機器人的哀悼過程從夢可以看見,由於一開始機器人知道狗有來嘗試救它,但之後便不狗的去向(因為海灘要到隔年才會再開放)。機器人是很難接受失去狗的事實,夢中可以看見機器人曉得失去狗(無人應答的門鈴),但還是需要惡意地敲擊聲後才能醒來。再來是,機器人本有的性格(外向、積極、樂觀),使得它起初在面對哀傷的反應,就像是有些人會有的隱藏性哀傷般,在接受失去的事實中,相信和不相信來回地交互發生。也就呈現出我們所看到的三個夢。
在狗的這邊,一開始因為他知道機器人就是存在於海灘上,他在心理上否認失去機器人的事實,甚至對於這件事是有強烈的反應。直至硬闖海灘而被法院判刑,狗才開始慢慢地意識到,失去的存在,漸進到憂鬱的階段。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狗有嘗試與其他人建立關係,像是鴨小姐以及自己的出門旅行,但也都可以看到狗在失去機器人之前就存在著「孤獨感」的議題。狗所採取的是兩套互補的因應歷程,一個是對於悲傷的情緒的適應,像是在心中試圖解除自己與機器人關係的連結,或沉溺在自己悲傷中走不出來;而另一套歷程是採取復原行動,例如專注對於生活的改變、從事新事物和發展新的人際關係等等。
《再見機器人》中,最巧妙地就是完整的詮釋出,人在失去的之前和失去時,所帶有的原初狀態,是如何面對「失去」這件事;無論是機器人將情緒壓抑至內心,還是狗早已有的孤獨感,因為依附的斷連而產生更複雜的連結問題(對機器人的忠誠、與其他人建立情感的尺度拿捏)。直到最後,海灘的開放日6月1號到來,狗再也找不回機器人,機器人被送入回收場也才真正的意識到自己與狗的完結。他們都徹底地接受了對方不在的事實,也在彼此心中留下最深刻的回憶。
整部電影最讓人心酸的地方,是狗找了新的機器人,而機器人也成為別人生活的一份子。人在失去一段關係的時候,進到建立新的關係時,或多或少都帶著需要調適的心情,而且也還是會在生活「找對方」。這兩點無論狗,還是機器人身上都能看到。直到最後他們在高樓和平地的互動,沒有選擇碰面,心卻有一種平靜的連結,放起兩人曾經最喜歡的〈September〉,隔空跳舞,讓整部片在音樂中歡快的結束。
電影的最後完整地體現生活的錯過,加上前面對失去的敘述,這些種種詮釋了愛的部分,在時間中轉化成心底的永恆。無論如何要填補這份空白,即使可以填補,也不再會是原本的。事實上注定成為這樣子。這是唯一的方式,延續那一份我們都不想讓它消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