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3|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評論】監看與被監看,身處權力網絡下的原住民精神《泰雅精神文創劇場》

*本文首次發表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謝幕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謝幕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由「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製作,繼2023年首演後,再次於2024南國表藝節演出,以黑色幽默喜劇,引導觀眾思考當代原住民生存、文化傳承困境。

「彩虹灣原住民渡假村」最終營業日,渡假村內負責展演泰雅精神的原住民:北露、哈勇及彼得,一邊進行最後的演出,一邊收拾園區內被認為能夠代表泰雅精神的物品;一位懵懂的研究生突然闖入,欲進行田野調查,想訪問真正的「原住民」。

一場權力網絡的形構展開,渡假村監視器後的「蔣大哥」、想進行調查的外來「研究生」、受雇於渡假村進行表演的「原住民」,高喊「泰雅精神注意!」的渡假村,諷刺的劇場展開,「泰雅精神」又到底是甚麼?

我試著從三個不同位置:監視者、傳承者(被監視者)及外來者,分析整齣戲的人物互動,探討權力網絡如何建構社會認知的「泰雅精神」,又產生了哪些問題。

隱身的監視者

隱身於監視器後的人發出警告:「再偷懶要扣錢!」、「不裝就扣錢!」他缺乏具體形象,卻讓人感受到他的緊迫粗俗。整齣戲,時不時毫無預警的出聲打斷、制止,舞台上北露、哈勇與彼得三人的動作。

他在遠方安靜地盯著,平時不易察覺,唯有指令聲響起,才會深刻感受到他高不可攀的存在,以上帝視角觀看整個渡假村,看似握有支配一切的權力。

他也要求三人留下咖啡機和延長線,將織布機、弓箭等「泰雅精神」演出中,所使用的道具,視為可以全數「丟棄」的物件。在他眼裡,那些道具缺乏價值,就和渡假村結束營業後的三人一樣,他只想早早結束一切。但,當研究生楊翠翠對著監視器怒吼,衝突一觸即發時,卻又帶出在監視器後的人,也不過是受更高的雇主所雇傭,楊翠翠看似捍衛了心中的正義,實則加劇他們的慘況。

外來者,看似無害的田野調查

活潑的研究生楊翠翠,就整體社會期待而言,她看起來是最有機會「拯救泰雅精神」的高知識分子,她以「台灣原住民族自我認同社會(後修正為:泰雅族人)現況」為題,帶著在學院內習得的理論知識,莽撞地進入渡假村,要尋找「真正的原住民」訪談,粗神經的她,以既有的「理論知識框架」觀看一切並提出疑問,有次田調甚至說出對原住民說出:「要下山好好受教育」,惹怒教授,做出一連串冒犯失禮的行為,真誠卻愚蠢。

楊翠翠學習原住民的語言,想要泰雅族族名,以為這樣就能夠更靠近研究對象,但只學得皮毛,將泰雅語中的「跳舞」說成「做愛」,不自知地用阿美語和泰雅語對話。她不斷地詢問三人:「你覺得甚麼是『泰雅精神』?」,同時對於舞台上虛假的道具感到珍惜,她對於改善困境抱有希望且鍥而不捨。

她代表的不僅是學者,更是包含觀光客的社會大眾對於原住民文化的想像及期待,這些期待似乎並非如掌權者那般有著巨大的邪惡,卻也是細微壓迫。難道不會唱歌、不會織布、不會打獵,就沒有泰雅精神,就無法成為或是建立泰雅族人認同嗎?這也反映出了當代原住民容易被忽略的困境之一。

他們被監視者要求抹去自身傳統文化,卻又被社會大眾要求肩負傳承傳統文化的責任,他們得要沒有「泰雅精神」,又得要有「泰雅精神」,只能一次次面對質疑,並在之中掙扎。

被期待的傳承者?

當「泰雅精神注意!」的聲音響起,即便已是渡假村營業的最後一天,沒有遊客,監視器後地人也要求他們收拾東西不用表演,三人仍像被制約似的,從假山假水前彈起,開始了不倫不類的舞蹈、射箭、織布和口簧琴展演,要求自己遵從渡假村的規則。

分別代表老、中、青三代的哈勇、白露和彼得,也在整體社會氛圍的環視下,培養並呈現出不同性格及自我認同觀點,自我監視的程度也有所不同。哈勇伴隨憤怒的壓抑失望;白露的溫柔堅毅;彼得的天真正向,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遭遇,擁有相異的話語及知識藍圖。

哈勇因為原住民身分受到最多傷害,只得掩蓋他的身分,以自我解嘲來安慰自己;白露則感嘆文化的流逝,在她的位置上默默堅持,卻也無能為力;彼得是被「強勢文化」入侵最嚴重的一代,他沒有族名,會口簧琴,樂於接納外來者。

他們被期待傳承原住民文化,同時在漢人掌權的社會運作下,缺乏工作、教育機會,因為政府政策限制,不能正當賣地,失去主體性及能動性,他們說服自己認同虛假的「泰雅精神」,藉由他人的眼光形塑自我認同,真正「泰雅精神」的話語權被剝奪,由掌權的監視者及外來者所建構。

互相觀看(監視)的人們及權力的建構

最後,舞台場景隨著他們的收拾而淨空,他們三個人跟著載著垃圾的車子一起離開,楊翠翠雖然看似終於明白泰雅精神是日常生活、生存信念而非展示,應當有更多的詮釋,但她用來紀錄訪談結果的電腦,也因意外隨之毀壞。

在這自由民主開放的台灣社會,「死番仔」的直接歧視已日漸成為過去;然而,生活中的各種微歧視仍然存在,而我們反而更容易因為這種開放的社會風氣,忽略權力不平等關係。

從三方角色來看,渡假村即是社會整體的微觀縮影,看似歡樂風趣,實則細思極恐,充滿假象,更是社會對於「泰雅精神」甚至是「原住民精神」的期待與幻想,或許總是身不由己,無法明確指認錯的到底是誰,事情就這樣自然而然的發生。

渡假村的監看者檢討原住民,漢人檢討原住民、不滿監看者,原住民檢討自己、檢討政府,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思考,各種權力交織卻不被意識,他們形成了某種對泰雅精神最殘忍的「共識」,之於「文創劇場」這個荒謬至極的載體,之於「生活還是要過下去」,消逝的文化本質很難回來,著實發人深省。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宣傳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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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寫作(書寫創作),也是寫作(寫為......)。各式各樣的專題、採訪和文學創作,希望用故事更靠近自己和世界一點。現職《中市青年》專欄,台文系學生,準新聞所研究生,在夢想和現實間遊蕩。喜歡貓,喜歡海,練習喜歡自己,成為溫柔勇敢的人。合作來信:yuchikao092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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