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5|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關照(Care)有時是權力的偽裝──《製造寵物:支配與感情》

  

  權力,光想像就能感受到銛利的詞彙,我們從未實際看見它,但你知道它活在哪些事物裡,不能說的控訴、不能去的場所、不能做的事件,一碰就要流血。說起來,段義孚所著的《製造寵物》並非真正前衛指出什麼秘密,畢竟房間裡的大象誰都可以見得,也誰都看不見。


《製造寵物:支配與感情》/段義孚著/趙世玲譯/光啟書局出版


  《製造寵物》標題聳動,眼前浮現可以流水線生產的貓貓狗狗,一副資本科技侵犯生物權益的未來告誡,但實際上書中的筆鋒更多往回望的傾向,書中列舉了過往人類展現權力的場域。讀者可能不會在其中發現什麼未曾揭露的秘密,大部份的歷史資料盡管未曾聽聞,但也都可以想像「這就是人會做的事情」,於是閱讀此書的樂趣,便不再是獵奇式的驚嘆寰宇,老高式的天橋說書,而是驚嘆於「人會做這件事,而我們都當成稀鬆平常」。   


  作者段義孚是人文主義地理學的重要學者,其地理學特別以人為核心,關注人與地理環境之間犬牙交錯的關係,也因此,他發覺地理景觀並非僅有大尺度的山崖海岬,廣義而言,任何人得以生存、施展、掌握的地域,或許都能以地理囊括之,所以在《製造寵物》一書中,他列舉了盆栽、園林、寵物、奴隸、女人、侏儒,愚人等區塊,人都曾在其中展演了權力的低窪與峰頂。


  他說,權力不僅存在於政治、經濟、學術等陽剛場域,它更敷貼於眾人視為溫和無害、內斂無爭的文化與家庭場域。舉例而言,園林中被人為扭曲的植物枝條便是一種展演,展演人可以操控生命體成為它想要的模樣。或將其等比例縮小,將對參天巨木之廣袤想像濃縮入苑囿之中,或擊水躍之,使水流違背它原本的天性成為噴泉,凡此種種,皆可視為人對於自然的征服與收攏,這些舉措將原先豐饒有機、充盈生命的自然化作袖珍模型,放在案前,歸於生活,成為權力收服的象徵。遑論原先就引人注目的飛鳥走獸,中西方都曾有歷史表明將動物收歸宮苑或獵地,透過配種,將野性馴化成人類得以愛之憐之的型態。比方說滿清宮廷風行的北京獅子狗,小巧可愛、能表演各種把戲,卻也在培育過程中有許多不人道的育種方式,例如延後給食以減緩生長速度、按壓鼻樑使狗鼻微翹……。


  人對於弱者的掌控,更是深根於物種血液,征戰駁火自不多言,奴隸、女人及小孩也常成為犧牲者,但書中舉了一個模稜兩可的例子,或可概括全書精妙:18世紀的白人貴婦時興豢養黑人小孩作為侍寵,這位黑人小孩與其他同輩相比擁有更華美的衣服、更豐饒的衣食,以及來自貴婦的關愛與寵幸,這當中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這是跨種族之間的救濟美談?還是換湯不換藥的另一種掠奪?


「感情會和緩支配,使支配變得柔軟並易於接受,不過只有當關係不平等時,感情本身才可能存在。這是人對能夠關照庇護的事物表達的溫暖之情和優越感。關照(Care)這個字散發著仁慈,以至於我們樂於忘記,在我們並不完美的世界上,關照幾乎不可避免被庇護和屈尊俯就而玷污。」(頁9)


  我們都同意,人同時具有殘忍與仁慈的成份,只是何其弔詭,這時常晶現在同一件事情上,譬若對寵物摸頭,捋順毛髮存在著溫柔意味,卻也隱含著上對下的威嚇,權柄盡現,不信的話,去看看前一陣子的立法院就有個絕佳案例。作者所抓準的關鍵字,是「感情」與「支配」,並指出這是身分有高低差距的兩者之間所存在的必然樣態。你喜歡上地位比你還要低的對象或物體,無論再怎麼聲稱這些疼惜是如何純粹、如何無菌,那裏頭都蘊藏著一絲保護與被保護、征服與被征服的意義,它們是俗世相處的光影,相隨相生,感情與支配是人與人之間的恆久不歇的熱平衡,除非──真正的平等存在。 


  有一道永恆詰問是,人與人之間是否真正存在全然平等的關係,還是那永遠是兩者之間的動態平衡,就算看起來平滑整齊如一直線,放到極大來看,你還是看見那條崎嶇粗糙的接壤線?有點常識、或說有點社會歷練的人都會說,答案肯定是後者,看似再怎麼樣融洽的團體、朋友、情侶以至於靈魂伴侶,都會因為面向差異而出現權力彼此傾軋的狀況。幾個普遍陳述句或許就能明白,幽默風趣比苦悶無趣受歡迎,家境好的一方有比較大的決定權、經濟狀況好的人擁有比較多生活上的餘裕,而那也連帶是種權力的溢出。


  既然不平等總是存在,意味著權力如黴,菌絲總層層蔓延於細微罅隙之中,無法盡除,也不必盡除,我們不都在這樣的環境下活得好好的嗎?段義孚透過此書所說的,不是什麼太難的道理,他只是把尋常生活拿來顯微鏡下照,發現我們常見的溫馨情愛裡,其實藏著千古以來世界持續的慾望,渴望擺弄些什麼、掌握些什麼的慾念。 


  近日孫安佐和狄鶯的案例或許極端,但正好體現了愛與支配幾近疊合的雙重性,母親將僅具動物行為的嬰兒視為所有物,也連帶延伸到母子後續的生活都緊密綑綁在一起,這是一種無以復加、卻也橫徵暴斂的愛,讓所有現代母職粉專都倒抽了一口氣。母親的現代意義逐步自神聖脫鉤,什麼為母則強、母親要為孩子犧牲奉獻所有的說法都已不再是主流聲音,母親這個工作有其特殊性,但它並不極端神聖,絕對要為孩子把屎把尿而無所怨言,從這個角度來說,恰好暗合書中所說感情與支配的雙生,嘗試將兩者適度鬆綁,逐步找到支配者(母親)與被支配者(孩童)的平衡,兩者之間的愛,也能夠更穠纖合度。


  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太少,那些為世人所稱道的愛,大概都顫巍巍地、每日每日的、維持著這感情與支配之間不容易的平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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