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6/2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Bali Trail-2024/夏日最長的一天。

在運動的歷程裏,沒有體會過如此深刻的無力感,整個人搖搖欲墜的晃蕩在炎熱的山林裏。據許多參賽者一致形容,這是場攝氏三十四度高溫的人肉蒸籠,三成六的選手選擇降組或是棄賽。謙哥和我說21公里的路途,跑得比秋季40公里的越野賽事還要讓人無力。而這是我的第一場越野賽事,甚至可以說是參加過的第一場半馬賽事。

無力感,是非常具體的感受,這並非誇飾形容。歷經兩小時無停留的奮力攀登、跳躍與衝刺過後,身體像是一輛邁向拋錨的汽車,無助的看著儀錶板上,故障燈五顏六色的胡亂閃爍,但還是得使勁力的納命催油。能明顯感受到身體每個部位慢慢的失去控制,隨著電解質的流失,肌肉是最先失去控制的,再來是韌帶也隨之失去支撐。沒了後十字韌帶的牽引,每幾步下蹬就能感受膝蓋被向前反折的痛楚。

跑不了下坡是比賽的硬傷,尤其面對其他選手接踵而至的刷卡超車,無助外還是無助。能說該痛的都痛了,不該疼痛的地方也都開始疼痛;沒多久的時間,別說跑,雙腿連平路都走不穩。膝蓋向上延伸到大腿,髖不行了;膝蓋向下串接到小腿、腳踝,連腳趾也都抓不穩了;那是條比賽上半場十公里處,毫無遮蔭且快被熔化的下坡公路,身旁都是類似處境的選手。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大熱天,獨自將變速箱壞掉的報廢車死催活催撐到廢鐵場報廢的回憶,沒想到這次拖的竟是我自己,儘管狀態再惡劣,但到CP2(10公里處/第二檢查補給點)的路上我都還很執著的堅信著,相信這輛車自己應該是能推到比賽終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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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公里,第3小時。到達CP2後,是段甜蜜的回憶。在那裡遇到很多朋友,除了謙哥、David這種經驗老道,早就跑在前段班的佼佼者外,幾乎其他參賽朋友都在此不約而同的遇上了。

參與志工的Eileen給我好多冰塊冰敷;旁邊我那去掉了半條命的好哥們-小龍,正拿著寶特瓶冰水猛灌洗澡。那個半路上想要比拼,一度看似超過,又被其反抄的Andrew,則坐在地上疲憊納涼。遇到了AB雙人組。B哥看我要不行了,爽快地借把拐杖,好讓我續命。緩和過後,我還能有力氣跟印度老兄克山,拿著補站的鹽巴開了一些古柯鹼的玩笑。


這些愜意來的短暫,派對也該散會了,志工Eileen驅趕著我們,說CP2馬上就要關門!要我們趕緊踏上旅程。

「關門」,無疑是給選手們的一大重擊。畢竟我們都這麼努力了,不是用走的,是使勁命的跑著堅持來到這裡,又怎能淪落到被關門的地步呢?(以當時狀態,並沒有評估到後頭棄賽、降組選手們的這些變動因素。)總之我們慌了陣腳。

再次起身前往CP3的路上,小龍、我與克山,決定再次組建隊伍。賽事的前5公里其實我們也是結伴同行的;只是比賽這檔事,兄弟跑山各自努力。是困境又將我們三人重聚一塊。但本該破涕為笑的我們,其實並沒有人能開心得起來。取而代之地,是一路上充滿各種唉聲嘆氣。甚至打破寂靜的,是領路的龍哥脫口而出那句:「撐到CP3,我就要棄賽了!」這般讓人喪志且動搖放棄的念頭。

為了緩和氣氛,在路上我也曾想舉起代表左派的左手,對來自印度的克山開玩笑大喊“Non-cooperation movement”(意指甘地的不合作運動)。但太喘太累,我實在無力將這句冷笑話說出口。況且這路上的風景大多是一些因體力不支、抽筋、疼痛而路倒的「選手屍體」,玩笑時機顯得有些不合時宜。(離賽者包括我們的朋友「倩倩」,因補給策略失誤沿途嘔吐,也不得不在這邊分道揚鑣,踏上棄賽的岔路。)無奈的我們,只能被迫無情趕路。

因為龍哥的傷勢與我不同,他無法上坡,我則是無法下坡。沒過多久,攀登的路上就能感受身後的他,離我越來越遠,但我也無能為力。頂多不時回頭,用有限的力氣呼喊龍哥跟上。直到三人緩慢地消失在彼此視線外,我心深處只好微弱地再次期盼我們三人,都能撐到CP3平安相聚。

15公里,第4小時。重返隻身一人後,思緒逐漸恢復冷靜。「我很確信自己是要來完賽的。」但身體機能遲遲無法將這輛拋錨車,推向下個補站的情況下,只好收起手上的GPS地圖,停止不斷焦躁的查看總里程。我告訴自己快不行的話,要趁早放棄感知,嘗試盡可能的把注意力集中縮小。比如一個跨步是33公分,每走三步就是一公尺,我可以從1數到1000,甚至更多。數著數著,我的世界就只剩1、2、3,1、2、3⋯突然間很多痛苦都與我無關,我可以想起很多脫離比賽以外的事,包括朵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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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莉的故事與跑步無關,因為朵莉本身並不跑步。她是前陣子訓練日常中,藏在手機訊息裏的溫柔陪伴。若要認真聊起朵莉,回想起來,那都是賽事前二小時第一座山頭的事情了。

回顧比賽最初的兩個小時。搖鈴起跑後,一路衝向五公里處,第一個檢查點時,我可都是自信滿滿噢!只補完一支軟水壺,除了喝杯可樂外,完全可以絲毫不做停留地直奔硬漢嶺。遙想那前八公里,是這場賽事中屬於我的高光時刻,不用吃什麼吃東西,也沒喝什麼水,就是一直跑,而且跑得很快。

比賽的第一個標的,是硬漢嶺。那是這趟賽事的至高點,在7公里處,累計爬升384公尺。如果將比賽分成三座山頭,那裡是第一座,是選手們最先達成的第一項成就。如果衝上山頂,你能眺看一望無際的河岸乃至出海口,很多選手都在這忍不住讚嘆的停下腳步,我也不例外。

朵莉的家就在賽事對岸的淡水,我拿起手機像以往一樣,突然忘記比賽似的,拍下一望無記的淡水河畔。家住淡水的朵莉IG highlights有本相簿叫「月升日落」。她喜歡淡水,喜歡在頂樓紀錄相同一條河,卻有不同顏色的各種魔幻時刻。有陣子我們也會分享彼此當下看到難忘的風景。儘管後來的關係,我們兩人早就離對方越來越遠;遠到當下自己才意識到,那座山頭可能已經是能離朵莉最近的距離了。不過望向遠方,連想起朵莉時,心中是開心的;就像知道這場比賽的她,滑過我完賽的限時動態,多少也同樣會為我感到開心。拋開陷入回憶的眷戀,打起精神,很快的我又繼續轉往賽事的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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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過硬漢嶺,映入眼簾的條長達一公里,但陡降240米的峽谷硬戰。很多選手因地勢過於陡峭,下坡不知落腳點該如何下腳,而導致隊伍塞成一團。(越野跑的下坡是這項運動的精髓所在,除了技巧還需膽事。誇張來說刺激程度可能不輸賽車中WRC的拉力賽。)我抓準時機,十分鐘的路徑連續開掉前頭的二十來人。Strava紀錄裏這段最快的400米紀錄甚至還一度衝進五分多數。

但是太急過猛、追到瘋魔,其實撞到後面自己每步落腳點根本也沒時間理會,就算不斷踩空,也還是棄而不捨。衝的不夠,那就用跳的,要不然乾脆用盪的。甩呀甩的,將自己一路往下拋,哪怕緊抓繩索的雙手都被摩擦力燒燙地破皮出血,還是一路追趕。當時著迷於失控邊緣的我,套句迷因上常出現的:「不出意外的話,馬上就要出意外了。」果然一個轉彎處,前頭兩位選手連續拐倒,加上我是第三位。我們三人都在這場追趕中,不約而同地被路邊斷掉的樹幹擊中內膝副韌帶。

一陣劇烈疼痛過後,才意識到自己需要休息。也開始發現賽事上一路缺乏系統性補給的我,停止腎上腺素分泌後,整個人變得一瘸一拐無法靈活行動。也是那時,自己漸進地走向一開始形容「儀錶板故障燈亂跳」的拋錨車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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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挑戰到底自己後悔嗎?」15公里,第4小時。那個還在123、123數數的我,回想起前面的總總,開始陷入這樣的回想與自我檢討。會有這樣想法的我,不是沒有道理,以當時的心智狀態,已經岌岌可危。事後聊到小龍和David兩人曾結伴,拄著路邊撿來的樹枝拐杖經過呼喊我,但我幾乎沒有太多當時的映像。在電解質巨量流失下,就算頂著34度高溫,身體還是感到發冷。頭昏欲睡的我逐步喪失平衡感,就算不斷向前走著,蒼白的臉還是抵擋不了睡意。有危機意識的開始監看自己的心跳狀況,但腦中閃現的都是去年台北馬有選手不幸休克的新聞,還有更久遠以前,那些總以為與自己無關的運動憾事。

「我到底在幹嘛?」

16公里,第4.5小時。撐了好久,我還是到不了CP3。甚至開始出現了到檢查點是不是該退賽的掙扎。

 「過度的冒險或許會失去生命,但過度的安逸卻會失去靈魂。」耐力型運動,最終考驗的都是心智。我不想輸!我開始陷入棄賽與完賽的兩難。一個天秤左右搖擺,兩種心態勢均力敵,但我沒忘記我很冷,而且我的體力快要用完了。糾結之下最終給了自己的目標,竟然不是走到不要受傷,又或是只要安全回家都好。而是告訴自己「不然我們走到倒下再看看好了。」

振作起來後,拿起手機,打開記事本,姓名、年紀、血型、緊急聯絡人,寫下簡單描述自己當下的健康狀況後,我將截圖設成螢幕桌面,並將保命符握在手中繼續苦撐前行。蠻好笑的,想想自己也不是沒跑過21公里山路,但因為中暑與電解質流失,沒想到有天竟然能越野跑跑到,有了寄託「活下去」的奢望。實在荒謬,但又慘得非常現實。

走不到CP3,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岔路又回到了遊客登山步道。習慣土徑的我,踏回石階後,質地改變的不適應帶來強烈暈眩。我找了一個人來人往的顯眼處緩緩躺下。不再執著的我,像是祈求平安般的把手機放在胸口處,等待路過遊客的求助。休息期間,我試著將身上僅有的果膠、鹽錠、糖果,那些能吃的東西都一口氣全部吞下。我想那是一種,像是遇到電腦死機黑屏,胡亂強按重置開關的最後掙扎。

奇蹟是在AED團隊的到來。當然,當中並沒有什麼戲劇性的搶救環節。起初是路過的選手看到我,說CP3就在不到幾百公尺處的下坡,並說服看到希望的我再次起身。也正是那個時機點,碰巧遇上賽事壓尾的AED組員。在說明自己的狀態後,護送的感覺讓我壓力放鬆不少,十幾分鐘前吞下的補給品也在那時發會化學反應。當時不僅能走,甚至奇蹟般的又能回到兩小時前,CP2還能小跑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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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3,第5小時15分,距離關門點也早就超出了15分鐘。補給站的東西,能吃的我都盡量吃了一輪。歐霸教練也在那裡,檢查之下認為我已經中暑。熱心的他還從車上拿了些膠囊給我補給。浩劫歸來後,並沒有停留太久,我告訴主辦方自己決心完賽的意志後,又繼續堅定的朝終點前行。

離開補站,朝台北港的海濱方向,映入眼簾的一段綿延的下坡公路。能量已經消耗無幾的身體,就像空了油箱的汽車,掛入空檔,任憑下坡肆意滑行。歷經六個小時的奔跑(或說是行軍),「疲憊」已久變得不是那麼重要的問題。這是一趟探索能耐的旅程,也早已看淡時間與我的競爭。最後的幾公里,突然很想以一種平靜的心情,感受著周遭的風光明媚。跑了6個小時,1500公尺爬升與21公里的路程,難免會想讓人抓住些什麼。我幻想將來的某天,回想起這個夏天,面對跑步或是以外的各種困難,也許這都將會是自己嘗試堅持下去的念頭。

下坡的盡頭,是一片公墓。接著沒多長的時間,翻過一條溪流,就是終點。一直清楚的記得當時,跑在墓地,像是重生。



Drawing @KIMI AND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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