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7/08閱讀時間約 26 分鐘

倖存的創作者

針對自己高中休學,竟然還順利從業十年劇場工作這件事情,我一直都很幸運,幸運的部分是我從來沒有覺得做一個作品很困難,我的意思是,當然過程很難沒有錯,我想強調的事情是,我從來沒有因為缺乏資源就不創作了,我甚至可以說,貧窮就是我的一個籌碼,這也體現在我的創作中。

我約莫是14歲搬離開台南,獨居嘉義,沒有人管我的生活。後來我希望透過考上新港藝術高級中學,努力的唸書,最後有一半時間沒去學校的我竟然還真的考上了,我以為人生終於可以過好日子。

我在學校裡遇上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一個年級六個班,學校還是分了五班是人文菁英、六班是科學菁英班。而校方拿來招生的說詞,說這裡的課程就像通識課,可以自由選修,實際上只有菁英班可以全班參加通識課,其他班級只開放兩名,我氣死了,我們班有22個人想上課,我開始跟學校抗議,後來,一個家長會長找上我,說要幫我一起抗議。

抗議越演越烈,某天我、校長、家長會長坐在校長室,我整個腦子很暈,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麼,直到家長會長說「你就看像這樣的學生我要找幾個就有幾個」,我才發現,幹,我被利用了。我離開對話,回到班上,一邊哭一邊收拾書包雜物,同學問我我都沒回,收完以後我就走回我租在學校旁邊的雅房鎖上門,繼續痛哭。

因為我是全校唯一自己租房子在旁邊而不是住宿舍的學生,教官很快就來到我的住處,我沒有開門,好幾天我都沒有開門,自從那天離開之後我再也沒回學校。

我覺得我的人生徹底的結束了,那時除了在地劇團的課,我人生沒有其他事情。在地劇團的戲劇課分成高中組跟素人組,我向劇團提出能否讓我改加入素人組,因為我怕遇到同學尷尬,劇團同意了。

在那之後,上戲劇課變成我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而且我發現我似乎上的不錯。戲劇課裡面會很常需要做「呈現」,就是有一個主題的短時間演出,我發現我好像有那麼一點擅長做呈現,每次做的時候都很快樂,也很常被稱讚。

我開始在劇團死纏爛打,一個中輟生,每天都跑去劇團,問他們有什麼可以幫忙,基本上就是免費志工的概念,劇團就會讓我做些雜事,錄影啊、放宣傳品啊、當助教之類的。同時認識了中正大學的朋友,參加了學校戲劇社的社課,甚至後來跟他們一起公演。然後會去旁聽中正中文系許正平老師的劇本創作課,我很感謝他,他會開放學生預約和他討論作品的時間,而他也開放給我登記。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一件事情,那就是即便我做了許多事情,在劇團裡我依然只是個孩子,這不是要責怪誰,劇團的成員都是北藝大組成的,當然他們才是真正的同伴。我意識到繼續這樣我可能無法做劇場,決定獨自北上生活,那年我16歲。

我寫信給北藝大戲劇系主任說我想旁聽,主任開心的說OK,但助教拒絕,也是啦,一群大學生上戲劇課旁邊有個小屁孩是真的很怪。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在臺北墮落了一陣子。

後來,從張吉米的《CYH-279》,我得知小劇場學校,一個要唸三年才能結業的民間劇場學校,我想說這不是天助我也嗎?於是我就入學了,成為2013期學員。那段時間,我是真的把小劇場學校當作真正的學校來唸,所有的選修課我幾乎都參加,因此增加許多知識。

2014年,因緣際會的在牯嶺街小劇場鬼混,又因為一些緣故,我開始準備人生第一個創作《林靖雁的解離症》,這是一個由六個導演統一執導同一個演員做出六個演出的節目,我希望以這樣的結構來說明解離症的情況,我找了江源祥、大墨、文尹、小冰、吉米,還有一個導演我答應他讓他匿名創作,開始了瘋狂排練的生活,那段時間幾乎是早上排一個戲,下午排一個戲,晚上再排一個戲,真的是要瘋掉。而且導演們都很瘋,以順序來說我演出裡的內容:第一週第一場演出我要先狂吃一堆水果跟40顆柳丁。第二場演出我帶著瑪麗蓮夢露的頭套被瘋狂米奇用洋芋片打臉跟用可樂灌嘴,第三場戲我要裸體在一個盒子裡在觀眾前殺雞,完完整整的,包含割喉、放血、拔毛,抱著雞。第二週也很瘋,但沒有第一週瘋,暫時先略過。

那個戲沒有得到補助,完全是獨立製作,後來我就賠錢。只好去打工還債。

之後好像就是2015我跟心酸酸工作室的合作《雜生少年》,改編自大江健三郎的《政治少年之死》,又是一個獨角戲,只是這次是自導自演。那次劇本是彥瑋寫的,現在回想起來,我好像有很多地方沒有搞懂,彥瑋說我的詮釋是一臺坦克,撞破所有我不明白的邏輯,變成好像還真的有點合理的荒唐,我只知道每次演出完我都快升天,因為要做的事情太多,要吃40顆棉花糖,最後還要吃雞腿,吃完還要拿刀逼近觀眾,最後殭屍倒。

後來《林靖雁的解離症》得到牯嶺街小劇場年度節目特別獎,得到了獎勵:牯嶺街一樓的檔期。於是跟心酸酸在2016策劃戲劇展《全民健保不給付》,也是有六個導演,有我本人、小藍、小同學、黃大旺、黃煒翔。其實原本也是六位,但是這個製作的製作人發瘋在做到一半的時候說他不做了,沒有人懂他在氣什麼,總之那次做的很辛苦,也是賠錢。但那是我第一次導戲,叫《麥可傑克遜的己罪自證》,同樣是雜生的編劇彥瑋所寫。我辦了徵選,找來三位女演員,第一次跟科班生工作,意外的很順利,我很喜歡所有的橋段,包含致敬了我最愛的逆轉裁判,第一次做為導演跟演員工作。後來這個戲得到牯嶺街年度節目評審團獎。

全民健保不給付之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我成立了一個不立案的劇團,叫做「七転演劇部」,投了2017年藝穗節在牯嶺街的場地自主,結果上了,大徵選演員一波,最後找了六位演員,請他們參加阿忠的玉泉特訓,結訓者才是真正後面的演員。結果後來只有我的好兄弟劉向沒過訓練。我就和五位完全沒經驗的素人一起工作,完成了《容我羞恥於美好與芬芳》,那時我非常滿意演員組成,北藝戲劇+文化戲劇+美術系+素人+最後一個我忘了,總之他們都是初次登台,真是辛苦他們了,那時除了前期特訓,後面我排練排了100個時段。

那是一個我朋友的故事,他是某高中學生,某次跟網友訊打結果被盜錄PO上網,我跟他在自救會認識,他說,那些被偷拍的照片在網站上賣錢,而他窮到連這個錢都付不出來,我就寫了這個故事。想談人真正的價值是什麼,同時使用了很多我愛用的流行音樂。

後來這個演出得到藝穗明日之星獎。我把《容我羞恥於美好與芬芳》視做系列作的第一步,決定要做七齣戲,分辨對應七宗罪的各個項目,羞恥對應的就是「色慾」。接下來,我要繼續找編劇寫出剩下六個原罪,然後我就要退休,我心裡是這麼盤算的。

因為羞恥得獎,隔年被臺北藝術節邀請共同創作《但是又何NIGHT》,是一個六個藝穗團隊合作要做出來的作品,談論性別、酷兒。大家都很有想法,當然有人想到DRAG QUEEN,節目又在中山堂,所以很快的就往要做一個PARTY的方向前進。我雖然是個GAY,但我覺得我跟酷兒很不熟,因此,我找了一位跨性別女性的演員,和一位身為男同志的演員參與演出。當時我聽完大家的想法,我只覺得,嗯,還有力氣參加派對的人我是真心佩服,因為我的人生一直為了錢在煩惱,我大概就是夜店樓上附近大夜班的店員的心情吧,我想,讓這位扮裝會很美的跨女演員,跟另外一個同志演員,讓他們在旁邊開一間便利商店,要他們不斷的工作,比較能表現某種人生的折磨吧,因此我說我不在大廳、而是要使用旁邊的展間演出,我蓋了一個便利商店在中山堂隔壁。

即便演出內容是寫實戲,我跟兩位還是做了很多演員訓練,然後慢慢一起發展劇情。後來演出理所當然的分成場內中山堂組、直男組、抗議組、游離女同志組,而我是超級邊緣的便利商店組,我們跟場內的互動就是我們的店員會一直送外送過去。最後主席會問跨女演員「你覺得我們怎麼樣?」她會回答「我覺得你們很無聊」然後走掉。其實我原本寫了超長一個獨白,內容非常血淋淋,但是要讓演員承受這麼大的壓力,後來我只刪成這句話。

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因為有六個劇團同時演出,彩排時不知道該怎麼做,只好分開彩排,而我們算是某種沉浸式劇場,別組演員為了測試我們的能耐,用盡所有方法刁難兩位演員,甚至有的演員直接在我們彩排時在我們的空間排練等一下要彩排的內容,總之,我們完全沒有被尊重。

那次彩排結束,男演員哭了出來,跨女演員安慰他,而彩排剛好到了要跨女說台詞的橋段,她原本一直很害怕講那段臺詞,但是那天他就是起身拿起麥克風,走到主表演場中間說出「我覺得你們很無聊」這句臺詞,那個時刻,我覺得我作為導演除了把作品做出來,我更珍視的其實是我在跟演員工作過後他們自己的改變是什麼。那時候,我看見她不像之前怕東怕西,而是逕自走上台講臺詞,再走回男演員旁邊。我覺得,就算我沒有得到公平的對待,我也要堅持我的創作概念,為了他們兩個。

後來到了演出進館,我早就知道演出技術組都會在中山堂裡面忙,不會有人在乎我們的便利商店,我好幾次都能看見舞監對我露出不耐煩的臉,但是這就是我最厲害的地方,我真的蓋出一座由垃圾組成的便利商店,謝謝當時全力支持我的舞台設計。

然後就是面對現實啊,我們持續被冷落,我跟燈光設計說沒關係,叫他好好忙裡面的事情,只要拉電源給我就好。其實我還是很喜歡劇組的大家,最討厭的應該就是舞監了吧,我無法忘記當我和法宓的演員正在廊道一起暖身時,舞監路過以後露出「他們到底在幹嘛」的臉,我想他一輩子都不會理解吧。

後來演出開始,很殘酷的,我們演出的當下觀眾用手指數的出來,畢竟大家是來參加PARTY的,而我很反骨的讓我們的演出在內場確定開始演出後才同時開始,所以幾乎所有人都在場內,不會有人想到這個演出可以移動。我們就這樣精密的演著我們排練許久的戲。

後來有觀眾看第二次,第二次他整場待在我們便利商店,才真的有人看見我們的意圖,我覺得,幸好至少還有少少的人看到。大部分的觀眾只會進場前路過我們的店,看見定格的店員,再來就是離場時看到被砸店的便利商店了。我很會記仇,我記得有一個知名女演員來看這演出,全場在場內,演完以後她沒有經過我同意,闖進被砸後的便利商店擺拍,除了舞監以外,我第二個最不爽的就是這個人。

總之那時我做完演出的心情大概是這樣吧,關於演出內容我問心無愧,只是我不懂得學院派討論資源的方法,讓跟著我的人們吃了很多苦,最後我好像還哭了,我覺得我所有想說的話我都有堅持,所以我很不甘心沒人看到他們的努力。

再後來,喪志了一段時間,又進入下一個製作,就是《我們來演國中生的劇本》了。那時我已經是小劇場學校的老師,要帶二年級做學期製作,張吉米說我的恩師文尹在國中教書,讓整個年級的學生寫了總共12個劇本,他提議要不要演這些劇本,感覺很有趣。

於是,我們三個去泡了礁溪溫泉(吉米稱之為三屌會),確定了這個製作幾個重點,我要一字不改的用小劇校的素人學生演員,搬演這些國中生的劇本,原本我要導12個,但是真的太瘋了太多了,後來決定先6個劇本,最後演出定為兩週,一週演三個劇本。

因為有6個劇本,角色基本上就是有6個戲的量,超多東西,我光是整理戲份就耗費半條命,加上演員都是素人,總共12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能給的排戲時間也各不相同,有的人幾乎只能來排好像5次?總之,最後是用他們能來排戲的時間,時間比較多的人就會分配到比較多角色或臺詞。

國中生的劇本並不是好導的劇本,但是我很堅持一字不改,因此光是連他們寫錯字或段落不通順,我和演員都要花超多時間合理化這些段落。立刻我就發現有演員排練時很散慢,甚至不開心,我就私下約了她單獨對話。

她說她是國中老師,她想下班來這裡做點別的事情,換一換環境跟人,沒想到現在竟然要演國中生的劇本,她覺得很崩潰,白天要面對國中生,晚上也要面對國中生,她無法接受,她會瘋掉。我在得知她是老師以後才對她在排練場上的態度恍然大悟,難怪會那麼不耐煩,完全能理解。

當下我立刻產生了身份認同的問題,身為一個課程的老師,我可以理解學員的心情,我不會想要強迫她,因為劇場在她心中本來就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可是做為一個導演,如果是一個演員這樣跟我說,我真的會氣死,我會覺得我們在工作,到底在幹嘛啊?兩個我互相打架,最後我說,做為妳的老師,妳可以參與少一點,或者負責技術換景等等,但是我不可能讓你完全不參與這段課程。

接下來的每一次排練,我都要這樣折磨自己。

這些人來演戲的原因不一樣,有的人愛劇場,有的人只是想找個消遣,有的想放鬆心情,有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無論如何,我必須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劇場並不是他們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即便我用盡12分的力氣,在他們某些人心裡仍然覺得這是一個只需要用4分力氣回應的事情,我不能說他們是錯的,但我也不能無視這一點,否則如果假裝他們都很努力,那麼我就是自己在騙自己。我跟我自己說,雖然在我心中劇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最重要的,但我必須去理解眼前這群人的人生在意的事情到底是什麼,那些並非劇場的答案,我要理解那些答案,才能看見他們的樣子,知道該怎麼跟他們工作,才不會讓他們虛度這段時光。

所以我又一次的全力以赴,我是整個劇組出席排練最多次的人,廢話,因為只要我不在就沒人導戲,其他人就是根據他們給出能排練的時間出席。因此每一次排戲都很重要,因為某個演員可能這次出席以後下一次再看到他是很久以後。這是一段高密度、高壓力、高難度的排戲過程,我相信不只是對我,要消化6個國中生的劇本一定也是需要力氣,再加上我的演出習慣讓演員同時處理技術,讓事情又更加複雜。我每次都覺得我要瘋了,我心裡想,如果有一個作品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做不好的話,那我要怎麼面對這整段工作過程?我要怎麼面對這些作者?我要怎麼面對這些同時是學生的演員?那段時間搭UBER回家都會安靜的在後座流淚。流淚是因為我不甘心,我認為我已經超級努力了,現實還是要我認清情況。

面對這些劇本,我的策略是在對的時間去表現國中生的現實生活。其實國中生們的劇本大概可以看到是從社會新聞跟八點檔連續劇衍生出來的,他們比較不是要透過故事去傳達一個中心思想,比較像是要練習說一個有起承轉合的故事,因此,我很常會變成我不知道我想透過這些故事表達什麼。

排練時,我跟演員會做一個練習,叫做「真實時刻」,針對劇本裡面特別誇張、不合理、無法理解的橋段,我們會花很長的時間去感受如果那樣的事情是真的,那麼真正的情緒是什麼,例如看似平凡的霸凌,有沒有辦法感受到真正重量的恐懼,現在回想起來,我真的給演員很大的壓力。我甚至在演出幾年後主動跟某位演員道歉,當時我為了讓他感受那樣的重量,做了真的很嚴重的事情,我後來覺得那真的會給人陰影,所以跟他道歉,幸好他本人好像覺得還好。

就這樣,針對不同劇本的調性,我們漸漸找到各個劇本要如何風格化的演出,同時在某些時刻讓觀眾看見真實的時刻。學生會在風格化表演的要求覺得自己是不是演的很假,在真實時刻有時又太入戲,真的真的很難做。而且還有一個很大的問題我過不去,就是如果我都已經知道觀眾在意的是最後的演出到底好不好看的話,我堅持的一字不改、完整搬演又是為了什麼?因為明明可以更好的呀,直到演出前一週,我都還很疑惑。

後來算是某種程度的想通了,其實從我最最一開始做創作,我就有一個習慣,那就是我希望讓觀眾連製作的過程都看在眼裡。如同上個演出的跨女演員,從畏畏縮縮,到最後每一次站到主席前堅定的說「我覺得你們很無聊」,再回來快樂砸店。其實我重視的不只是結果,而是我們經歷的這一切,這些可能對觀眾沒有意義,因此我才需要技巧讓觀眾看見這些人做這些事情的過程。

第一週演出,第三個劇本的人物介紹有一個報導抗爭行動的女記者的角色,即使他被寫出來了,卻沒有在文本內出現,完全沒出現,那是國中老師唯一演出的角色,我要他在場上慢慢行走,看著抗爭遊行失敗的現場散落的垃圾,一句話也沒說。後面開始播放投影,我訪問了相關工作人員「我們為什麼要做這個作品」諸如此類的問題,大家都回答的很好,就是去經歷這樣的過程,如此而已。

這兩週的演出每個劇本都有搭配的歌曲,這是我最喜歡的手法,我選了很多這些國中生應該是不可能聽過的老歌,在突兀的時間點播放歌曲,例如在一個女愛A男,A男卻愛B男的故事,我放了張清芳的《Men's Talk》,那個故事收在他們說「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然後大笑,我給筆記,要他們用盡全力像是在悲哭的笑,不斷的笑,直到他們被crew拖走。其實我覺得這些劇本真正寫實的部份其實是很殘忍的。

演出前彩排日,演員還是在忘詞,給筆記時我終於忍不住情緒,一邊大哭一邊大罵演員,你們只要把臺詞背完就好了有這麼困難嗎?你們知道我做了多少努力嗎?對的,最後我還是爆掉 。後來,他們隔天他們就背完了,怒。

我的演出很常沒有燈光舞台設計,通常都是我自己,所以我還要做一堆有的沒的,還要裝燈整理CUE表,還要GO CUE,這檔做完我真的快要往生(哪次不是這樣說)。

後來,就2019了,進到國家兩廳院GAP YEAR,六月做了《一本詩集,忘記名字了》,自己編導演,自己做燈光音樂,在藝風巷。這個戲在進藝風巷前只在排練場完整走了唯一一次,我有錄影下來。後來演出的版本幾乎跟排練一樣。整場演出是透過放在臺上的MAC開Q LAB寫好所有CUE,在觀眾進場期間裝燈,演出中自己控燈。演出內容是我從小到大的故事,觀眾入場時會拿到一份劇本/節目單以及一顆仙楂糖。演出的概念是由「無法順利開始」的演出發展出來的。在演出裡,也說了我的一些大大小小故事,當時是希望認真的做一個獨奏會形式的單人表演,其實演出前我很害怕,畢竟只排一次,但是我知道這個戲沒辦法排太多次,好像就是這次開始,我學會節省排練的次數。我記得馬雅跟陸傑來看,他們說被我嚇死了,我心裡有點開心,被同年齡的創作者稱讚,很快樂。但是演出結束後我還是產後憂鬱好一陣子。

接下來就是同年要在OPEN STUDIO呈現的《我總是羨慕有魔法的人》,由鄭智源編劇,這是七転第二個文本,代表的是「嫉妒」,老實說,剛收到劇本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我該怎麼辦,這個作者就像是知道要怎麼防禦我,我沒有辦法像雜生少年那樣不管三七二十一能量開高撞過去就對了,裡面有好多好多謎題。演員選擇上,找了文化戲劇系畢業、北藝大戲劇系畢業、長年做行為藝術的表演者、與一位有表演經驗的素人。我想知道不同系統的表演者們要怎麼協調的在一起演出。

那時候呈現其實是可以選擇使用ET的,可是我在大巴排了幾次,深深被大巴吸引,他就是一個沒有幻覺的排練場,即便如此,演員工作的過程還是讓現場有很多流動在跑。最後我決定選擇大巴排練場呈現,我想知道在日光燈下沒有幻想的排練場,只用一些代排道具能不能讓人專注地看完全場90分鐘,文本又沒有那麼寫實的演出。雖然我真的好想用一次ET看看,我這輩子不知道何時才能用到實驗劇場,但我還是做了這個決定。

和演員工作的過程說順不順,說卡其實也還好,主要是鄭智源的劇本真的需要耗費很大的功夫去詮釋,老實說,可能有些段落我還是像之前那樣撞開來的。但在大巴做呈現這件事情是我覺得最正確的事情,那裡幫助這個戲許多,我最喜歡的時刻是開演時演員入場,然後什麼都不做,大家一起聽古典樂聽了很長一段,因為上舞台是鏡子,觀眾都不敢亂動,我覺得很幽默。還有要李婉寧快演完的時候去門口煮薑母鴨,到底在幹嘛。

後來,就是2020年,新一屆小劇校的學生邀請我執導的學製了,那時候我打算自己寫劇本,準備寫一個劇本叫《沒有開始就不會有結束》,因為演員有六個人,我希望他們輪流一人負責一次排練帶領,六次之後我會針對這個過程寫下劇本,然後咚咚咚的就六次了,馬的我根本就什麼都寫不出來,焦慮無限,我只寫了一段超長超長的單人獨白。後來,我跟鄭智源聊,說我江郎才盡,他說還是他接著寫?因為他沒有參與六次排練然後要寫感覺蠻有趣的,我立刻說好,結果就變成兩個劇本《沒有開始》《就不會有結束》。劇本完成後,我的第一個感想是,我完全知道這個演出該怎麼導耶,連演員的衣服都立刻想完了。我開始跟演員工作,沒過多久就排完了,是我導的戲裡面最快在臉書說「可以買票了」的演出,甚至後來還加場。

這個演出很寫實的在描述一個小劇場學校的班級,同學之間的關係、什麼是劇場、什麼是表演、每個劇場裡的環節很清晰的展示在演出中。我從一開始看完劇本就決定完全不使用任何燈具,就是用演出場地在牆壁上的燈光開關,讓演員執行,我以為會很困難,但是超級順利捏,演員也都很順利的背本,我們甚至還有力氣拍了三隻宣傳片,我覺得,這展現了我的美學的極致,我沒有任何一個無法說服自己的橋段。只是,這個演出非常受演員狀態影響,他們都做過最好的樣子,但是狀態不好的時候就是會怪怪的。不過演出都還算順利,最後我們如劇中所說,去唱了KTV,然後再也離不開。

然後,我身體就開始不好,最後一個演出,是我跟文賦1+1獨角戲的《兩男》,我的作品叫做《完無不舛》,初衷是希望做一個舞蹈作品,因為我不會跳舞,我排練很多次,對這個演出非常緊張,這個演出的聲響是我和朋友在講電話,但是只有錄到我的聲音,中間跟最後會突然有音樂。有白色顏料做媒材。我很喜歡自己在中排整排的那一次,覺得自己走的很好。殊不知演出週來臨,我解離大發作整個發瘋,週一練習完要回家發現回不了家,隔天一直在逃離,差點遲到,週二要回家又開始,一樣的循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事情太複雜了,我心裡只想順利完成演出,我實在不想因為解離症影響演出,可是我每天越來越慘,去到劇場的時間也越來越晚。我其實忘記了當時我有沒有和任何人求助,可是我相信所有人都能看出我很糟糕。後來直到演出,我整個人已經被幻聽幻覺逼瘋,但因為是單人表演,沒有人知道我是在演出還是需要幫助。第三場演出,我直接在臺上發瘋,大叫,恐慌的說天花板到處都是警察,我已經妄想到極致,直接在觀眾面前發瘋,但因為沒人知道我原本要演什麼,大家都以為我本來就要發瘋,沒有人阻止我。

最後一場演出我被強制送醫,才發現我出了問題,我非常悔恨,我不想要因為解離影響演出,但是還是發生了。之後有幾篇評論,一篇在談不知道為什麼我跟杜文賦要裸體,一篇是看了我發瘋那場的觀眾,她問「觀眾與表演者究竟要保持什麼樣的距離?」老實說,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當時沒有人阻止我。又過了一陣子,大墨也寫了相關的評論,但我其實看不太懂,大概是我心裡一直在想,我真的一直從第一天就在求救,為什麼沒有人能救救我,為什麼你們寫出來你們在意的這些藝術觀點,你們會不知道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我手上,而我直到現在都還在流血,卻也同時很無助,因為我雖然想回應這些文字,但是花了兩三年,我依然什麼都做不到。

後來我被小劇校逐出師門,身邊也沒什麼朋友了,剛好疫情也發生,全世界像是靜止,我陷入很深的泥沼,認為自己失去了創作的資格與能力,失去了過去關於訴說的慾望與信心,我一無所有,那我還能做什麼?我每天躲在房間哭泣,認為自己這輩子無法再創作,我只能過著身不由己的解離日常苟活。解離症變得更嚴重,某天我發作時我把我的存款全部領現,然後不知道丟到哪裡,還申請了一堆貸款,同樣也是沒收到錢,等於我不只突然破產,我還突然揹上一筆巨額負債。

第一年我拒絕了《霧中凝視》的演員邀約,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做任何演員工作,我連走出門去便利商店結帳,我都要在角落先練習好幾次。我那時候的房間門從外面安裝了一個鎖,室友會在我睡前鎖起來,避免我半夜解離發作跑出去。像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表演?結果《霧中凝視》因為疫情取消。隔一年我再次收到邀請,我好想做表演,我真的好想做表演,所以我用力的說服自己,一定要勇敢答應。

過了一年,我終於學會了「即便不好也可以裝作沒事」的外在狀態,我接受邀約,對於這個在那之後的第一個工作,我全力以赴,我告訴我自己我要拿出16萬分的力氣,我什麼都學,什麼都說好,所有的事情我都用盡全力去做,完全沒有感覺身邊一起工作的人是怎麼看待我,我沒有那個力氣,我光是在其他人面前維持人型而活就已經消耗我大部分的力氣,更何況還要工作。我只在乎我能不能做到,我能不能做好,完全無視周圍的人,也害怕有人接近我,我怕太靠近會被人發現我其實殘破不堪,工作到很後面,我才有一點點感覺,我好像有點太努力了,努力到讓人覺得很煩,對此,我只能放在心裡,我不知道除了繼續努力,自己還能用什麼樣子應對,因此,對當時許多人,感到有點抱歉。

後來演出我記得第一天,因為網路連線,設備出了問題,我殺紅了眼闖進北藝中心的機房,一邊打電話怒吼中華電信想想辦法,我不想再次停演,我不想再次經歷這樣的事情。後來還是沒辦法,我哭了很久,有人來安慰我,我想,應該沒有人真正理解我對於停演的恐懼是來自哪裡。

2013年那次在華山街上演出,論壇劇場,我是主持人,我忘記細節了,總之戶外演出人來人往,我提高能量進行演出,冷不防的看到三個熟悉的觀眾,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是誰,那一年我解離,在家開門在客廳看見他們,我立刻關門卻已經來不及,我被抓住,拽去衣物,丟進廁所不知道哪裡來的狗籠,身體被放進各式各樣意想不到的東西,例如鵝卵石,我不斷求救,不斷說明自己生病了,可是沒有用。過了不知道幾天,像是魔法解除,他們開始幫我整理家裡,看起來就像三個一般的大學生,他們說,我演的很逼真,我那時已經冷靜,還跟他們說了謝謝,我知道他們是我在解離的時候,以我的名義被我邀來玩樂的人們,我一定是跟他們說,我會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我會說救命跟不要。只是我對於玩樂的想像太狹隘了,我只感受到無盡的痛苦,甚至想殺了他們,心裡卻有一句聲音說,是我自己找他們來的,現在我要毀掉他們的人生嗎?我做不到。所以他們是我一輩子的恐懼,站在臺上的我看見他們,沒辦法再演下去,我當場崩潰,吉米送我去休息,幸好他早就料到我可能會有狀況,對於他的未雨綢繆,我也只覺得自己可悲,我是不是永遠都要面臨這樣的恐懼呢,所以我演後從來不會客,除非是認識的朋友在等,因為從那年開始,我便一直害怕觀眾,但很可笑的,我一直需要面對觀眾。

有好幾次我問我自己,我真的還有辦法創作嗎?同時第二個問題會出現,除了創作我還能做什麼?我打從心底熱愛創作,卻也同時對此擁有巨大的陰影,我活成一個悖論,儘管如此,我還是很用力說服自己活下來,因為我剩下的就只剩這些了,我喜歡別人說喜歡我的作品,喜歡別人說我演的很好,我打從心底喜歡這些事情,因此即便我每天都想殺死自己,我還是會用我最後僅存的力氣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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