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杜琪峯的黑社會史詩

《黑社會》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杜琪峯和韋家輝於 1996 年共同創立銀河映像，由創業作《一個字頭的誕生》（1997）開始，製作了不少為人樂道、兼具創意和水準的作品。杜琪峯從電視台出身，師從王天林。他第一次拍電影是應劉松仁的邀請，執導《碧水寒山奪命金》（1980），他曾在訪問說過，認為自己當時還未理解電影是什麼，仍在摸索階段。六年後再次投身電影工作，為新藝城執導商業片，須以商業考量為先。直到《再見阿郎》（原名《阿郎的故事》，1989）、《威龍闖天關》（原名《審死官》，1992）和《東方三俠》（1993）等電影，他開始有機會去想自己要怎麼拍了。《無味神探》（1995）是轉捩點，也促使他決定成立銀河映像，把電影的原創性放在首位。

1998 年是銀河映像成績亮眼的一年，先後拍出了《暗花》、《非常突然》和《真心英雄》，隨著九七香港主權移交而來的宿命悲情呼之欲出，前兩部的導演名義上是游達志，但根據杜琪峯的訪問，其實都是由他接手完成的。杜琪峯深受黑澤明的影響，他曾經說過《鎗火》（1999）那種靜中有動，是源自黑澤明的《七武士》(七人の侍，1954）。後來的《柔道龍虎榜》（2004）不但令人想起黑澤明的《姿三四郎》（1943），更於最後字幕表明是「向黑澤明導演致敬」。鄭保瑞亦曾於訪問裡提到在銀河映像籌備《意外》（2009）期間，杜琪峯提議他認真地把黑澤明的作品都看一遍，再跟他逐一分享看法。

由銀河映像成立開始，杜琪峯逐漸建立起鮮明的作者風格。到了 2005 年的《黑社會》與隔年上映的續作，是他更大膽的嘗試，以出場人物繁多，透過黑幫推選「辦事人」的故事，側寫香港的社會變遷。有別於 1980 年代由吳宇森的《英雄本色》開啟的香港黑幫英雄片潮流，也有別於 1990 年代的《古惑仔》電影風潮，《黑社會》並非歌頌黑道英雄和手足情義。上集由一張洪門的八卦圖開始，下集《黑社會以和為貴》則是以老照片為開頭，從黑幫的歷史切入，再突顯「愛兄弟不愛黃金」的時代已經過去，黑道的選舉是赤裸裸的權力和利益爭奪，傳統忠義精神已蕩然無存。

兩集《黑社會》連成一體，黑道辦事人換屆的人事更迭，引來兩場血雨腥風，對照出香港主權移交後的時代轉變，才是一部完整的黑社會史詩。英文片名「Election」點明了主題，由姜大衛飾演的警司對下屬說，幫會選辦事人，比香港選特首還要早上一百年。然而所謂選舉，其實是由幫中長老協商決定的「小圈子選舉」。影片中的「和聯勝」幫會勢力龐大，德高望重的鄧伯（王天林飾）選定阿樂（任達華飾）為新任辦事人，理由是要論輩分，幫內勢力要平衡，不能一人獨大。但落選的大 D（梁家輝飾）不服氣，一場內鬥隨即展開。

阿樂看來成熟穩重，大 D 則囂張狂妄，表面上是前者守護黑道規矩，後者破壞幫會秩序。隨著故事發展下去，大 D 怒斥選舉排資論輩，不重視實力，甚至揚言另起爐灶，阿樂則獲年輕一輩襄助，取得象徵最高權力的「龍頭棍」，並成功利誘大 D 接受選舉結果，一起共享榮華富貴。結局筆鋒一轉，觀眾才知道阿樂只是精於權術，他為了鞏固權位，可以比大 D 更心狠手辣，令猴子也為之驚愕。《黑社會》於此顛覆了黑幫英雄片的浪漫神話，更藉阿樂的兒子 Denny（李日昇飾）目睹殺人一幕，把阿樂的慈父形象澈底撕破，亦為下集父子關係破裂埋下了伏線。

上集描寫了「和聯勝」幫會的老中青三代：長老開會投票，當眾人熱烈議論該選誰為辦事人時，鄧伯氣定神閒地在沏茶，畫外響起周璇的〈永遠的微笑〉，再接上大 D 訂製西裝、阿樂到菜市場買菜的畫面，象徵歌舞昇平的老好日子，即將一去不返。且除了幫會內的權力爭逐，還有香港警方與幫會的緊張關係。到了下集，尤勇先以洪門香港堂口開山鼻祖「黑骨仁」的身分出現，說明幫會規矩。他的另一角色在上集已現身，是九七以前混入香港幫會搜集情報的中國公安臥底，現升任省公安廳副廳長。由他一人分飾兩角，實屬神來之筆。

在上集，面對黑道橫行，香港警方的態度是只求風平浪靜，安定繁榮，不干涉黑道選舉。到了下集，省公安廳副廳長卻不一樣，他完全掌握幫會底細，對黑道招安。Jimmy（古天樂飾）本來只想求財，希望子女將來當醫生和律師，副廳長卻設計把他拘捕，誘使他競選「和聯勝」辦事人。杜琪峯在兩集《黑社會》棄用風格化的槍戰場面，改為描寫更原始的暴力：大 D 將人裝進木箱滾下山坡，阿樂用石頭砸死大 D，將鄧伯推下樓梯，Jimmy 將人分屍餵狗，但這種種的重點不是為了渲染黑道有多殘暴，而是描述人們為求自身利益，遂不擇手段自相殘殺。

只是黑道再凶狠，也逃不出悲劇命運。兩集《黑社會》延續自《暗花》以來的宿命主題，《暗花》是洪先生在幕後操控大局，《黑社會以和為貴》則是省公安廳副廳長要求 Jimmy 永遠執掌幫會，從此取締選舉。Jimmy 在那座曾經令他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山上，對著副廳長狠狠揮拳，卻已無力回天。幫會權力指向宿命絕路，阿樂把「龍頭棍」藏於亡妻骨灰龕位，Jimmy 將之放進鄧伯的棺木，成了陪葬品。最後 Jimmy 得知妻子懷孕，心情複雜，穿一身白襯衣望向窗外，白色窗紗飄揚，如同送葬白幡，流露出世世代代永被操控的悲涼。

杜琪峯後來到中國內地拍了《毒戰》（2013），成功通過內地審查，透過臥底情節和香港人角色的悲慘下場，巧妙地反映中港兩地互相猜疑的時代焦慮，也可以視為兩集《黑社會》的某種延續。古天樂飾演的 Jimmy 變成 Timmy，張兆輝飾演的師爺蘇變成口水蘇，林家棟飾演的東莞仔變成李阿東，「和聯勝」變成「和連勝」。同樣沒有黑道英雄，那是香港販毒集團北上求財然後全軍覆沒的故事，也是把《非常突然》警匪對決的宿命結局反過來拍，同歸於盡的雙方身分逆轉，而且安排 Timmy 幾乎可以成功逃脫，腳踝卻被銬住，令當中的無力感更加強烈。

談到杜琪峯的代表作，有人喜愛《鎗火》和《PTU》（2003）的冷峻風格，有人喜愛他和韋家輝的合作火花，他自己說過最具個人情懷的是《柔道龍虎榜》。而兩集《黑社會》肯定是最具野心之作，加上《毒戰》，在香港唯有他和銀河映像能有這樣的膽識和魄力把它們拍出來。一直有人詢問杜琪峯會否開拍《黑社會》第三集，他在訪問笑說「（社會）現象愈來愈像」，他要拍的第三集，可能已在現實發生了。

曾經呼風喚雨的幫派被招安，曾經賴以成功的秩序和制度逐步被改變，回頭再看兩集《黑社會》，更令人佩服當中對社會情勢的犀利洞察。

劇照提供／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