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局外人》(The Outsider,1982)中,貝拉・塔爾(Béla Tarr)聚焦的是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緊張關係。片名《局外人》即暗示著在 1980 年左右的匈牙利,男主角 Andràs 位處在匈牙利正邁向經濟、社會轉型過程時,所面臨的格格不入。
貝拉・塔爾進一步分配一連串符號、意象、場景予邊界的兩方(個人與社會)。屬於社會的一側,是 Andràs 始終要面對的生計問題(工作機會、薪水、房子),與家庭中的親子關係、婚姻關係,以及「到底未來要走向哪裡?」的自我探問;屬於個人的一側,則是 Andràs 隨時可以遁入的享樂空間,包括酒精、性、派對、音樂以及他的小提琴音樂家身分。
此篇影評試圖討論的是,在《局外人》的故事中,塔爾對於 Andràs 與社會的態度是什麼?在上述邊界兩側的圖像中,塔爾究竟站在哪一邊?筆者認為塔爾其實不站在任何一邊,他是透過游離的鏡頭作為長時間的凝視,銳利地揭露並批判集體的失敗與個體的悲劇。
相對於批判社會,貝拉・塔爾對 Andràs 的批判則更為明顯,下文將其分為表層與深層的批判,分別討論。
關於表層的批判,塔爾一再展現 Andràs 是如何流連於派對中,並且對派對的幾個組成要素都表現出相當的熱情:酒精、性、音樂。相應地,他在許多方面表現出不負責任的態度,而 Andràs 的享樂主義與他的不負責任實是互為表裡。以下舉兩個例子說明。
電影一開始,《局外人》便向觀眾展示 Andràs 的享樂空間:沈浸地在精神病院中演奏小提琴。乍看之下,這個片段並不足以成為觀眾批評 Andràs 的根據,甚至,我們還能從中感受到他迷離氣質的魅力。然而,塔爾很快地透過另一個片段告訴我們故事的另一面。在另一個場景中,精神病院裡幾個較資深的護士聯席決議開除 Andràs,因為他與病人飲酒(顯然,這是不符規定的。)而且屢勸不聽。
在第二個例子中,塔爾直接將社會空間與個人空間的張力在同一場景中展現出來。在 Andràs 與 Kata 結婚之後,Andràs 對現實事務與未來規劃的迴避引起 Kata 很大的焦躁。一次,Kata 直接前去 Andràs 打工的 Disco 廳討論二人財務規劃的問題,在二人的討論中,鏡頭先特寫 Andràs 漫不在乎地隨著音樂節奏不時晃動,呈現他再次退縮到個人性的享樂空間中;接著,鏡頭對準滔滔不絕的 Kata 而不把 Andràs 攝入,由此隱喻著 Kata 的言詞其實並無著落之處,只能淪為獨白般的控訴。
在此,深層的批判則是關於 Andràs 音樂家的身分。Andràs 的朋友們以貝多芬讚譽他,他自己也沾沾自喜。然而,Andràs 真的在乎他的音樂成就嗎?透過 Kata 之口,塔爾給出了他的答案:Andràs 只是喜歡以音樂家的身分出席在各種各樣的派對中,享受那個在眾人眼中身為音樂家的自己。這也解釋了為什麼 Andràs 早年明明有過前往正規音樂學院培訓的機會,卻因細故被逐出學校。有趣的是,音樂家的身分的確可以有效地串連起 Andràs 所有的享樂要素:音樂、性、酒精、派對。換言之,透過扮演一個音樂家,Andràs 可以名正言順地游離在社會規範與責任的邊界上,在需要承擔社會責任的時刻,選擇遁入享樂的世界中。畢竟,音樂家在匈牙利具有崇高的文化地位,而藝術天才的敏感、懦弱、以及不諳世務,相較於常人似乎更為人所寬容。
貝拉・塔爾在1980 年前後對匈牙利政府與社會的批判,於其前作《家庭公寓》中已表現得極為明顯。《局外人》延續了《家庭公寓》對卡達(János Kádár)政府未能實現其經濟承諾的批判。以下舉二個例子說明。
當 Andràs 在電纜工廠工作時,工廠領導者召集工人,說明由於新的機器被引進,生產效率提升,工廠沒有辦法支付獎金。而解決辦法是,領導者要求所有人以一種平均的效率工作,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人因為表現特出而需要被獎賞。
塔爾用寫實的鏡頭道出令人感到荒誕的真相,我們可以接著思考的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學習、工作的 Andràs,如何不成為一個沒有目標,對事物的意義感到虛無的人?
第二個例子出現在電影的結尾。在一個氣派的宴會上,一個男人向另一個男人問起對方兒子的音樂生涯發展。在得到並不順遂的回答後,他說:「錢買不到音樂,只有繪畫才能夠。」言下之意是寬慰對方──音樂是崇高的追求,金錢不能彰顯它的價值。從宴會人物的穿著與場地判斷,他們顯然屬於社會地位較高者,因此對話中的兒子應該不是身處社會中下層的 Andràs。貝拉・塔爾以此對白結束整部電影,透露出巨大的諷刺性:上流社會的人漫談音樂的崇高,下層的人為追尋此崇高性而付出經濟代價。
本文認為,正是在這些地方,我們可以看到塔爾並不是一味地批評 Andràs 的軟弱、不負責任與虛無主義。Andràs 有值得同情的地方,而他之所以值得同情,是因為政府與社會才是問題的根源。而這是 1980 年前後匈牙利在政治、經濟、乃至於人才養成上的複合性失敗,以及在此時代中,一個懦弱個體的人生悲劇。文末再以《局外人》片頭的隱喻場景提出探問:Andràs 的人生,就如同在精神病院工作的護士一樣,除了沈醉於小提琴的聲音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呢?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本月《釀電影》專題「裂隙中見詩意」,推出經典導演貝拉塔爾 ╳ 安哲羅普洛斯,帶領讀者一起走進暗室,觀電影中的詩性與時間,也看創作者是如何在裂隙中學會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