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凱爾生性風流多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養私生子女的醜聞,衆人早已習以爲常。這次由沙皇親自出面,編派了一個領養的由頭,好似刻意要讓這個被遺棄雪野的孩子,頂個高貴的頭銜,得以自由出入冬宮,反叫人起疑了。
而王妃至今膝下荒蕪,未育有一兒半女,沙皇的安排,可謂高明!
就在這緊張的時刻,外間長廊卻傳來朗朗笑聲。
人未至,笑先聞,朗朗如銀鈴,卻是一個女子的笑聲,歡躍裏透著一陣爽利。一條金紅耀眼的身影撞入人的眼簾,帶著烈陽如火的朝氣,火辣辣的,直撞得叫人眼睛作痛。只見她身著一襲緋色織金宮裝,曳地裙襬娉娉裊裊地迴旋到皇后跟前,明媚金紅伴在深沉幽藍之側,映得皇后皙白無色的面容也有了幾分暖色。
來者正是米凱爾的妻子索菲婭,王妃與皇后同為日耳曼人,性情卻與皇后卻大不相同,她長袖善舞,喜歡社交,是聖彼得堡最會揮霍的沙龍女主。米凱爾既然娶得如此明艷的妻子,卻還處處留情,老出這種紕漏,不禁令人心下疑雲驟起。
皇后不覺看了立在身側的王妃一眼,不知是索菲婭的柔媚是來襯托皇后的威嚴莊重,還是皇后的矜持特意來烘托索菲婭的千嬌百媚?總之,妯娌二人雖是語言文化相通,素日親近,兩人内心卻都存著剪不斷理還亂、永遠鬥不完的内心戲。
殿上衆人皆怔然望向王妃,畢竟在這件事上,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如何承受丈夫在外偷腥的打擊?今天要是換做皇后,以她那種精神潔癖,鐵定受不了。
一時間,衆人像是鋸了嘴的葫蘆,不知如何開口,連沙皇也一時坐立難安。
此間無人敢開口,唯一能開口的就只有沙皇一人了,既然收養是他提議的,只好把事情做得更加圓滿,便不疾不徐地問索菲婭,「妳來得正巧,今日我們狩獵時,在熊洞裏覓得一名棄嬰,神奇的是,嬰兒在極寒的雪地裏存活了下來。生母留下一封信,連名字都有了,顯然已受洗入了教會,我出面做主讓妳和米凱爾收養這個孩子,妳看如何呀?」
王妃聞言,靜了片刻,慵然朝向沙皇,一臉不信,心想︰看樣子兄弟倆早已商量好了,就等著她應下。這分明是米凱爾在外頭私生的孩子,求陛下幫他收拾殘局,還説什麽雪地熊嬰,天降吉兆,分明是故弄玄虛。
她唇上的一點笑意綻開,橫春水,泛秋波,眼眶有點濕潤,沒想到自己在這時候還能笑,只淡淡地說「知道了」,便再也無言語。
而這笑容,像是譏誚、像是自我解嘲、像是看破了一切。望著這一兄一弟,心照不宣的微妙,心中不禁暗暗嘲諷著︰這會兒兄弟倆演的不知是哪一齣?我管它生父是誰啊!
米凱爾觸到王妃那意味深長、冷冷洞悉的目光,讓他良心感到十分不安,不由得蹙一蹙眉,頸項也默默縮了回去。
沙皇意識到他們正上演著一齣「眉目傳情」的内心戲,夫妻間微妙的隱結,他無暇理會,逕自説下去,「既然王妃亦無異議,那這件事就這樣說定了。女嬰教名喚作娜塔莎,可見是聖誕節出世的孩子,不如就叫她嫚嫚吧!」(註)
言畢,便走到皇后身旁,低頭逗弄這雪白可愛的孩子,柔軟的嬰兒不哭不鬧。他彷彿捨不得移開目光,捨不得少看片刻,嚴峻内斂的臉龐出現少有的慈藹笑容,小心翼翼的姿態,像是不忍將她驚醒。
不知何時孩子睜開了漆亮晶瑩的雙眼,靜靜望著他,安靜轉動懵懂的瞳孔,好奇地看著殿裏的衆人。
他便將藏在中衣裏的鎏金項鏈拿出,小心佩戴在孩子脖子上。
皇后看了浮雕一眼,不覺愕然驚呼一聲。
衆人紛紛轉頭望向她,而那張向來平淡無波的臉立即恢復了平靜。唯有沙皇細察到,她微闔的眼瞼,目光恍惚,像是在避開什麽,眉間浮起一絲淒楚。他們是夫妻,夫妻間表情達意,有時候是不需要言語的,知微見著,他頃刻便可探知,皇后彷彿認得這幀浮雕像。
幸而,她很乖覺地選擇了噤聲,沒有聲張。
沙皇對著默不出聲的皇后説︰「這墜子原本戴在孩子身上,想必是生母留給她做念想的,有朝一日,生母願意出面相認,這便是信物了。」
這時王妃向前接過皇后懷中嬰兒,凝視著孩子恬靜無憂的面容,浮雕的黑底烘托出嬰兒雪白可愛的臉龐,便喜滋滋道︰「好純粹的一塊浮雕像,雕的可是孩子的生母?」
沙皇似乎捨不得王妃抱走孩子,畢竟這是曾受北極熊哺育的嬰孩,這樣的奇事不禁讓人浮想聯翩——這孩子生來就特別受到神的眷顧。
便凑在王妃身旁逗弄著,接口讚道︰「是啊!這塊縞瑪瑙真是難得的純淨。」説的時候,不覺擡眼望向皇后。
她是冬宮女主,沙皇之妻,未來沙皇的母親,同時也是普魯士公主,她的母親露易絲皇后是英國皇后的外甥女。
作爲皇后,無可挑剔。
作爲妻子,恪盡職守。
作爲戀人,莫不靜好。
因她,俄羅斯得以與普魯士與英國,連結成一股强大的軍事同盟,在歐洲無人敢與這三强相抗衡?
在詭譎莫測的冬宮中,到處都是誘惑,到處都是陷阱,他與她之所以能波瀾不驚地渡過許多靜好歲月,那是因爲,有個人是他們之間的情感連帶。
恰巧,她名喚伊曼。
(註)俄語娜塔莎與法語娜塔莉皆意爲「聖誕節誕生之人」,《以賽亞》預言了彌撒亞的來臨︰「必有童女懷孕生子,給他起名叫以馬内利(Immanuel)。」這裏採音譯︰伊曼紐耶,人稱伊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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