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海龜的故事
二
推動世界的動力是愛還是自管自的﹖
「愛」和「自管自的」顯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概念﹐公爵夫人堅持它們的意思都差不多。這是公爵夫人使用語言的自由﹐雖然兔穴之外地上的世界沒有這樣使用「愛」和「自管自的」的習慣。
是公爵夫人沒有照顧好意義﹐所以語音沒有照顧好自己﹐還是公爵夫人已照顧好意義﹐語音也照顧好了自己﹖
如此理解過於籠統﹐讓我們再思考一下。
先解決「照顧好意義﹐語音便會照顧好自己」—— 第二個懸案 —— 這個奇怪的句子。書中的英語原句是:
Take care of the sense, and the sounds will take care of themselves.
卡羅的這個句子是惡搞英國諺語
Take care of the pence and the pounds will take care of themselves.
英諺的意思淺白﹐就是照顧好便士﹐(英)鎊便會照顧好自己﹔即從小處節約便能積聚財富的意思。
卡羅的句子大概是說把意思搞清楚﹐語言便自然成章吧。
從卡羅的惡搞可以見到他敏銳的觸覺和洞察力﹐將一句關於節儉儲財的日用語變作一句惹人思考的關於語言哲學的句子或引人深思的食糧。SS1 (照顧好意義﹐語音便會照顧好自己。) 是作為前提提出的﹐也就是說﹕如果照顧好意義﹐語音便會照顧好自己。我們已經談論了很多條件句的邏輯特性﹐讀者也應該比較熟悉了。要證明有關條件句為假﹐需要兩個條件﹐缺一不可﹕前件為真﹐後件為假。
在上述的對話中﹐公爵夫人顯然沒有照顧好意義 (前件為假)﹐ 因此後件可真可假﹕
按條件句的邏輯,如果句 (前件﹕照顧好意義) 要是假的話 —— 即沒有照顧好意義 ——那麼句 (後件﹕語音便會照顧好自己) 無論真假都不會否定整個條件句 (如果照顧好意義,那麼語音便會照顧好自己) 的真﹔因為反正所設的條件有問題,便沒有所謂符不符合所設的條件了。
假如我們認為公爵夫人沒有照顧好意義,按她提出的原則,這並不能推出什麼,因為後件非必然真或必然假。
我們要問的是﹕是否只要照顧好意義﹐語音便會照顧好自己﹖
但我們好像還沒有弄清楚語音是什麼東西﹗
非常簡單地說,語音就是符記 (token)。
這是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們的術語。寫在紙上﹑鍵入屏幕﹑寫在黑板上的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個符記。書寫不是人類溝通的唯一方法﹐人類也會說話。用講話的方式說出來的每一個漢字﹐亦即語音﹐同樣是一個符記。寫一個「火」字﹐這個「火」字便是個符記。說一個「火」字﹐「火」的語音便是個符記。無論是寫下來的「火」字或說出來的「火」字都要表達同一樣東西。這個東西就是「火」的一個概念﹐即燃燒的化學過程。
用語言學或哲學的術語來說﹐我們稱「火」的概念為「類型」(type)。至於類型是什麼東西則眾說紛云﹐各有論述﹐參差不一。有數學或邏輯學背景的讀者可以視類型為集 (set)﹐而符記為集的元素 (element) 或成員 (member)。
有人文學科背景但缺乏數學或邏輯學背景的讀者可以簡單地視類型為概念。顯然﹐一個概念可以有很多載體或符記﹔比如西班牙語中的「fuego」﹐與漢字「火」都屬於符記﹐都表達同一個概念。
在兩個不同的場合 —— 廚房和槌球場 —— 公爵夫人用了兩個符記﹕一個是「自顧自的」﹔一個是「愛」。
然後公爵夫人聲稱她用的兩個符記都表達同一個概念。
雖然她的語言行為跟我們的日常語言行為很不一樣﹐但她絕對可以堅持她自己的那一套。
在使用語言的邏輯上是沒有問題的,只是結果我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現在我們再檢視一下公爵夫人的原句「照顧好意義﹐語音便會照顧自己」。有了前面的「理論」背景﹐我們嘗試將原句改寫作
SS2: 照顧好概念﹐符記便會照顧自己。
這是一個真句嗎﹖
在某一個解釋下,SS2 是真的。
首先,概念與語言密不可分。在脫離原始狀態之後,人類基本上就是用語言思考。我們的思考活動不外乎是將一堆概念串連起來。現代人很難想像沒有語言表述的概念。所以一個概念的先決條件就是有一個對應該概念的符記 (字﹑詞﹑句)。
換句話說,只要我們腦袋中有某一個概念 (譬如火的概念),便必然有一個相對應的符記 (「火」字)﹔因為我們腦袋中的那個概念根本就是以一個符記的形式呈現的。
最大的問題反而是我們有沒有明確的概念,即有沒有亂用符記﹔譬如拋書包,賣弄高深的術語,然而本人卻實在不諳其義。
但再深入分析一下,SS2 則不一定是個真句﹔因為一個意義可以有多過一個的符記﹐反過來﹐一個符記也可以有多過一個不同的意義。
意義與符記之間沒有一個一一對應的關係﹔從意義到符記也沒有一個函數關係﹐即任一輸入意義都有一個對應的唯一的輸出符記。
所以﹐就形式關係來說﹐符記大概不會照顧自己。這都是語言用者的工作/責任。語言用者要照顧意義﹐也要照顧符記。
就哲學史而言,卡羅明確區分了意義 (sense) 和符記 (sounds)。這是重要的。
《愛麗絲奇境歷險記》出版廿七年後﹐德國耶拿大學的一個寂寂無名的數學教授對上述議題做了深入的研究﹐研究結果影嚮了廿世紀邏輯學和哲學的走向﹐直至今日﹐我們還在應用他的研究成果。他就是我們在第5章已經稍微提及過的弗雷格 (Gottlob Fre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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