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如果你想鉅細靡遺討論劇情、原作對比、彩蛋等的電影細節,很抱歉,這邊一項都沒有。有的只是我的囈語,一些由此衍生出的自我檢視──這樣也沒關係的話,再請往下看吧。
這是一部影射藤本樹個人歷程的自傳性作品,故而在談論所有的設定和發展時,最終都將歸至他的思索,關於他如何對待創作。
你會在回顧內容時,把人物所作的每個決定,都下意識覆蓋上他的人生──是不是遇過同樣的困難呢?並作出了相同的選擇?哪些部分與之完全重合,哪些又是從他人的生活拓印而來?
故事總是從生活的碎片衍生、折射、發散。辨析作者的生命之外,同時,也會忍不住去關注,他將自己作為創作素材時的取捨。
比方說,藤野與京本相遇的契機,從頭到尾都不是他想談的部分。學校的漫畫小報也好,突如其來的讓版也好,老師拜託跑腿送畢業證書也好,相較於藤野被激起的鬥志,和後面兩人的奮鬥之路相比,微不足道到有點隨便。
看到這邊我忍不住笑了下。因為他要講的不是這個,所以大致合理一下,帶過就好。大概從這邊開始明確感覺到,我沒辦法把藤野和京本當作普通的角色去檢視了──她們是化身,是載體,是現實人格和重要他人的複製品,不會長成自己的樣子。
又或者是兩人從陪伴到分歧的段落。新的經歷與新的著作咚咚咚般閃現,原作中以相同結構呈現的時間感,放到大螢幕上成為記憶的幻燈片,動機、過程、結果成為一張張的微定格,像暗房裡洗出、夾掛繩索的相片,串成一條直線快進的時空。在這期間,京本與背景美術的相遇,只有一本翻開的畫冊,和細微的驚嘆聲。
一切都非常迅速,以致能用一句話講完:她們攜手許多作品,藤野奠定當漫畫家的決心,而京本即將分道揚鑣──再一次的點水而過,再一次的微不足道。
那麼哪部分是重要的?必然是和作者生命緊緊相扣的那些,這點應該誰都沒有異議。關於年少挫折、閉關修練、對驟失的痛苦與後悔、孤注一擲也要往前的信念。是關於藤野,關於藤本樹自己的再敘述。
如果你也曾試圖為了一次的超越拚盡全力,並且全新地以為自己可以突破門檻,搶登上前所未有的月面,就會知道藤野在腳邊疊起的一沓沓畫冊、書架上長出的好幾排工具書,那便是火箭的鋼骨和燃料;死撐著腦勺刻下的墨痕,是計量發射軌道的無數算式──畫圖無疑在創建世界,但筆尖下的宇宙又那麼脆弱可摧,輕輕一擦就碎了。
像植物一樣日漸高大的畫冊,底下住著姿態長年不改的信道者,編纂屬於自己的、僅有自己能懂的聖經。然而堅持信仰的同時,卻也知道自己正在背離常規的平穩。姊姊來轉達父母對藤野的擔憂時,藤野那句「出去啦」(出てってよ)很難不令人心疼。作為一個曾經擁有普通的一切的人,假裝聽不見即將到來的敲門聲,已經是她當時為了逐夢,對現實生活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
述及自身的苦痛,這時又立體得不可方物。
如此巨大的落差讓我無所適從。我想進入故事,卻處處是缺口;我想窺視創作的原型,卻又被疊加的虛構的情感所干擾。到底怎麼樣去「轉譯自己」是好的呢?
我想起前陣子和朋友開寫作討論會聊到的事情。四人團體裡面,三個朋友主要交小說,我交散文。眾所周知,小說和散文可以粗略分為虛構與非虛構看待(詩不在討論範圍內,我們基本沒人看懂),但是取材的出發點可以同樣都是自己,只有筆法之差,
朋友寫了很多年的小說,並開始嘗試當起編劇。最近說也想練起散文,下筆數次仍不確定該怎麼寫。
我想了想,說,也許差在原因。在小說裡,事情和情感的原因可以用情節安排,但散文源於生活,你得從生活裡找,向自己發問。
那幾乎是一個幫自己諮商的過程──可能是痛苦或快樂驅使你動筆,但最終得扒挖出那個在耳邊喃喃低語的幽靈的正體,也許是悵然、悔恨、執著或無可奈何。一種不想忘記、不能放棄的心情,故而你下筆,自我銘記。
我想說的是,《驀然回首》就像是這樣的情感結構。
有著不願捨棄、淡化的記憶,強烈到沒有辦法去虛構它,所以將想說的日子一大塊一大塊,幾乎可說是不加修飾地搬了上來(這裡指的是事件的還原程度),藏在心底的話也就隨之浮刻。藤野面無表情小聲說出「算了」(や~めた)的時候,天知道騙走多少哽咽,將畫冊丟掉的那幕又有多慘忍。那是無數人想講卻不敢講的心聲。
──這裡是我共鳴的最高點。然後,我開始從故事之中淡出。
她們相遇,為創作賦予新的原因。她們續寫,替將來找到新的可能。在這裡作者的身影淡去了,浮上來的是兩個角色的生命歷程,一種可想而知的軌跡──但這養出的情緒,角色之間的化學性質,還不夠強烈得去支撐後續的轉折,堪堪是合理。
我不是要否定每位觀眾在此獲得的共鳴,但無可否認,這是一種非常去除他者的、自我中心的(幾乎只繞著藤野的)敘述方式,而電影強化了這一點,凸顯出「作者與讀者」的相攜相救,卻又不令天秤持衡。
若將這一切以「被創作出來的故事」看待,那其中的因果就不夠了。
因為在這裡,每一場經驗都源自於某場切實發生過的邂逅,踏出的步伐是源自現實的複印。若我們回首生活,必然能找出原因;但這是故事,有一雙不存在的角色,我不認識她們,而後面的發展,似乎在說著我也確實不需要認識她們。
我該認識的是藤本本尊。認識京阿尼的災禍,認識藤本的作品,和與之合作的各方對創作保持虔誠的高手。
以及,藤野和京本的革命情誼也不需要太在意,畢竟他們從相遇就是那麼輕易、那麼宿命。崇拜的和被崇拜的,拯救的和被拯救的,從最初她們便交會出這樣可預示的既定,所以要承受苦痛的人也早已決定。全都如此明瞭。
拗執的路上只有自己是敵人,四季更迭下只有時間是活著的,房間之外的景色都只是景色,沒有什麼足以影響房內的生命,這也是必然的。
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去愛就行了。
於是《驀然回首》長成了一個非常私人的模樣。
用虛構的方法,講了好幾頁現實;用不存在的人物,指涉他用自己的眼見過的身影們。所謂的建構不足──事件鋪陳也好,人物塑造也好──被視為是偏題的疑問,因為這是屬於作者自己的故事,他的人生就是前因後果。
如果接受這種說法,那麼,此前不曾接觸他的人,便只能透過唯一一扇門,去嘗試理解這篇自傳,也就是成就這一整段人生節選的要旨:「你對創作是否有著忠誠的熱愛」。
這是個好主旨。是一部好作品。沒有人會否定這件事。但這樣僅此一把的鑰匙,闢開了共鳴的分水嶺──極感同身受的痛哭流涕,偏移的便心如止水。
彷彿透過這樣一幀幀的人生寫照,逼使螢幕前的人認清一件事:你有沒有熱愛到即使如此依然要繼續畫下去。寫下去。說下去,過這個人生。
這個肯定句,是獻給每個熱愛人生的靈魂,或者說至少在生命中有不可放棄之事的人。「畫漫畫」可以代換成任何志業,拍電影、寫作、教書、救治、做研究、整頓社會……凡有熱忱必有執念,執念是苦澀的化身,但最後醞出的一點點甜就能讓人甘願繼續為此做牛做馬,殫精竭慮。
所以我平靜走出影廳的時候,其實非常悵然。
啊,原來我沒有想像中那麼喜歡創作、喜歡寫作,那麼想要在這世上延續什麼──這一切都是有跡可循,只是在格外明亮的火焰前,才再一次領悟自己對生活的疏離。
當你覺得,其實創作連自己也不怎麼能夠拯救的時候,《驀然回首》所敞開的那一窗城景,便徹底闔上了。貼在玻璃帷幕上的空白四格,載負著再多夢想、悔恨、決意與時光,最終都不過一紙會泛黃脆化的回憶。
最終,我透過故事看過去的一切,既充滿了意義,也淡失了意義。
當然,這只是我的缺口和我的黯淡。你在此獲得的情懷和希望,那都是你的。請珍惜它,趁它還在的時候,要像此生再也見不到那樣,緊緊抱住自己。
願你每次回首,都能感覺前路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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