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8/14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釀專訪|自我感覺比鬼還不好──專訪《鬼才之道》導演徐漢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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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徐漢強聊《鬼才之道》,幾乎都在聊「創傷」。在這部鬼比人多的電影裡,每個角色出身都很悲情,而徐漢強形容,這是他總結前半生的自傳式作品,也是第一次把自己的傷疤揭開。他甚至說,如果這就是他的最後一部片,「也已經夠了,沒有遺憾了。」

所以,如果你點進這篇訪談,是因為好奇一部笑點爆滿的鬼片,沒料到開場會這麼沈重,我先向各位保證:接下來的五千字(!)會是一趟療癒之旅。等你看到最後,對於台灣電影的未來──當然還有漢強──應該會燃起一絲希望。

(應該啦!)

先來說個小故事。2020 年夏天,彼時《釀電影》正在籌劃復刊號「經典不死」,我找來前一年剛以《返校》攻佔大銀幕、拿下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徐漢強,跟《下半場》影集版《返校》(當時還未曝光)的編劇乃賴(蔡坤霖)一起受訪,聊遊戲改編與產業經驗。初次見面的兩人相談甚歡,甚至最後我們都要撤場了,還聽到漢強說:「我有個最近在發展的 idea,你可不可以幫我聽聽看?」

四年後,我終於可以驕傲地宣布:由我擔任媒人的第一部電影上映了。《鬼才之道》由徐漢強和乃賴共同編劇,不過婚姻的成敗當然不在媒人,而在於能不能理解彼此的需求、缺陷與苦惱。當初對談,兩人最激動的共鳴是對台灣的創作環境──尤其對故事的理解和時間掌控──有著深深的無力感。但我有所不知,那之後的創作路程,漢強形容,就像乃賴陪他走了一趟心理諮商,挖出一層又一層的痛。

《釀電影》vol.2「經典不死」內頁

一、久遠記憶裡的傷

《鬼才之道》的世界觀裡,住滿了心結重重的孤魂野鬼,但王淨飾演的「同學」是有著深深創傷、卻無冤也無恨的主角。用編劇術語來形容,就是她的慾望(want)和需求(need)都很弱,這樣「低動機」的角色很難寫,於是漢強和乃賴讓身邊的配角動機都很強,把同學拖著走。

而這點,正是徐漢強本人的寫照。

小時候,漢強身上不只有學科壓力,還要學鋼琴、學英文、學珠心算,寫作文、寫毛筆字、參加英文演講比賽⋯⋯,這樣的情景,許多六七年級的讀者應該不陌生:曾搭上台灣經濟奇蹟、攀升階級的嬰兒潮世代父母,基於某種補償心理,會用滿滿的「可能性」轟炸孩子,希望他們站在自己當年沒有的資源上,出人頭地。在那多元的機會背後,是以愛為名的期待,也是綿密的壓力。

年幼的漢強,一直得透過各種外在的肯定讓爸媽放心,覺得他有走在正途上,不是遊手好閒。「只是我不像同學那樣得不到,而是必須一直拿一直拿,電影裡壓死她的那個櫃子,在我家有個 prototype,裡面滿滿都是獎牌、獎狀、獎盃,我每次回去都不敢看,覺得很像靈堂,好像我不存在,那個東西才是我。所以我現在住處沒有任何獎盃,一律丟回老家,因為知道爸媽比我更需要它們,一百倍。」

直到十歲那年,小學四年級的他終於 burn out 了。

一次鋼琴檢定,他彈錯兩個音沒有過,結果老師當著小漢強的面對爸媽說:他以後沒辦法靠鋼琴維生。「老師走了之後,我當下爆哭,跟爸媽說我什麼都不要學了,我不要再做所有這些事了!那個情緒突然炸開嚇到他們,從來不知道我有這麼大壓力,趕緊把所有東西都停掉。」

那之後,從資優生變回普通人的徐漢強,稍稍得到解放。他開始畫漫畫(註1),熱愛打電動,還走上(肯定不在傳統中產父母安心白名單上的)電影之路。然而──我追問,在那麼小的年紀建構的自我認知,以及面對世界的方式,很難真正改變吧?

「是的,我完完全全沒辦法肯定自己,到現在都是。」他說他的自我感覺超級不良好,無法為任何成就開心,看自己的作品都只看到缺陷,「沒有別人的期待等我去滿足,我就不知道怎辦。」幼時的成就焦慮深深刻進骨裡,卻沒有內建自信系統。「當你一輩子都在滿足別人的期待,如果今天有人問你想要什麼,你很難知道,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

這枚黑洞,和創作者的生涯互相餵養,終究釀成真正的風暴。

徐漢強/ioauue 攝影

二、自我感覺的崩毀

大學就讀世新電影系,徐漢強說,這是他當時唯一分數上得了、而且有興趣的科系。進去之後變成影迷,開始看金馬影展,再因為玩遊戲《天堂》玩到「不知道我是誰我到底在幹嘛」,拍了諧仿/諷喻遊戲與現實世界的《請登入線實》,沒想到拿下金鐘獎。

「其實我一直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覺得拍片好不適合我,讓我超級緊張,那麼多人看一個 21 歲的小毛頭帶著四五十人的團隊,拍他們根本不理解的題材,也不知道拍不拍得完⋯⋯但是到了拿金鐘獎那一刻,這件事對他們突然都變合理了。」

那一刻,他開始覺得事情怪怪的,不太對勁。「但已經踏上這條路,大家就會期待你寫長片,然後鬼片最好賣所以第一部要拍鬼片,我又不喜歡鬼片只好硬著頭皮寫,反正要我幹嘛就幹嘛⋯⋯」接下來十幾年,他的長片一直開不成,邊拍短片和廣告,邊用遊戲題材創作(註2),直到《返校》出現。

《返校》劇照/牽猴子

徐漢強對《返校》遊戲的愛,從四年前的對談到近期宣傳,都一再提及。但說實話,要把那樣短小、碎片化、沒有明確角色動機的解謎式小品改編成長片,近乎不可能。當初劇本改了數十版,來來回回一年都有點撞牆,最後是在開拍前兩週才趕出一個勉強通順的架構。整個拍攝過程,面對完全不能開玩笑的白色恐怖題材,天天都在走鋼索;他形容自己像是逃出了地獄,等到拍完,再反覆剪到可以看,結果一上映,爆出 2.6 億的票房──一時之間,無數鎂光燈照到他臉上。

那樣的壓力,不在其中很難想像。作為一部改編電影,《返校》面對的是三組客群的空集合:希望它「忠於原著」的遊戲粉絲,期待它「清晰好懂」的大眾市場,還有無數冀望它為轉型正義盡一份力的聲音⋯⋯這一切都讓《返校》從娛樂性、藝術性到政治議題上的評價,注定分歧。

而比起各種批評、檢討和甚至個人攻擊,更讓漢強難以消化的是:在這麼多聲音背後,這麼多雙看電影的目光背後,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的慌亂。

直到最後一根稻草,在金馬獎那天掉下來。

「我記得我聽到自己的名字,走上台,拿著那個獎座只覺得它好重,可是我一點都感覺不到開心。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站在這裡,因為這過程實在太痛苦了,痛到它沒有辦法 justify 我手上這個東西。我那時候想: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把自己搞到不像是一個活著的人?是為了這個嗎?但為什麼我現在沒有覺得一切都 payoff?」

那天典禮後,他像個殭屍一樣受訪、被恭喜,「乃賴當時還不認識我,但他說那天看到我很像從《活人牲吃》走出來。」當晚唯一看明白的,是他的老師廖慶松,他知道漢強每次拍片,都像是要把命交出去。「他在惜別酒會的時候突然過來抱我,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太可怕了。』那一刻我才痛哭出來。」

《鬼才之道》劇照/牽猴子

三、原來我(們都)這麼累

《返校》之後,漢強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睡不著覺,吃不下飯,診斷出重度憂鬱,還完全不想看電影。直到近期訪談一再提及的:某次在戲院裡為了鬼片銀幕上、躲在髒兮兮的廁所嚇人的女鬼不知不覺流下辛酸淚,新的靈感萌芽了。接著遇見乃賴,兩人交換成長經驗的痛,以及在娛樂圈裡角色扮演的傷。「真的是痛死了,我們常常聊劇本聊到不是我哭,就是他哭。」

在《鬼才之道》裡,每個角色身後都是悲劇,而且為了避免二次死亡,這些不再被活人惦記的鬼,還得追求負數的價值──想辦法嚇到活人,來向體制證明自己的存在意義。當徐漢強把自己的童年創傷,連同創作生涯的無力、慌亂都串連起來,才意識到自己對廁所女鬼根本不是憐憫,而是共情。

「鬼在鬼片裡面很荒謬、很苦、很可憐,這跟我們其實很像,我們也是為了取悅一群根本不知道是誰的人,幾乎付出了性命,付出之後又不確定自己在幹嘛。這一切好可悲,又實在很可笑。」

於是,一趟以創作為名的心理治療開始了。兩人把傷痛化作荒謬笑點,放進片中或傲嬌、或心機、或缺乏安全感、或過度正能量的角色身上。這份初衷,也體現在最顯眼的致敬元素上──《鬼才之道》裡,潔西卡的紅色舞衣來自《藍色恐懼》,兩部片都是關注表演娛樂產業:「為了透過世界的認可來證明自己,你願意把自己凹到什麼地步?凹到你都面目全非,不認識自己了⋯⋯」

《鬼才之道》劇照/牽猴子

那這個題材,要去哪做田野?漢強說,首先是網紅們:「他們必須無所不用其極被看見,因為點閱率是他們的一切,沒有被看到就是不存在。」他推薦 HBO 的實驗紀錄片《Fake Famous》,以及公視的《為寂寞在唱歌》,在這個「關注」被十倍放大,(線上的)形象先於本人,追蹤數比資歷和實力更重要的年代,《鬼才之道》說的「裝久了就變成真的」(fake it till you make it)已經變成真的。「每個人都在假裝自己很棒,過得很好,等到別人真的來稱讚和羨慕你的時候,你就會相信我真的很棒。」

另一個田野對象則是──「其實根本不用田野。我們發現,這個突然有點『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的倦怠感,發生在週遭所有、從同輩到二三十歲的人身上。就算每天拼命工作,也無法確切衡量成績,有時候甚至是反效果!這還會動搖自我認知:我該做什麼,可以做什麼,到底在幹嘛⋯⋯沒有人能對未來有想像。」

這樣的茫然,曾經讓戲外的他們懷疑:為什麼明明做著夢想中的工作,卻一點也不快樂?而在《鬼才之道》裡,則是凱薩琳說的:「都當鬼了,為什麼比當人還累啊?」

《鬼才之道》劇照/牽猴子

四、已經夠了,沒有遺憾了

2024 年 6 月底,《鬼才之道》在北影世界首映,據說不只全場笑咍咍(tshiò-hai-hai),也有許多年輕人看完後爆淚,顯然被打中心裡的慌。我想到《返校》當時客群分歧的難處,問徐漢強,這次算拍了一部 crowd pleaser 嗎?

「比起 crowd pleaser,可能更接近 crowd comforter 吧,我們希望它是一個 comfort。不論什麼年齡層,對於一直在蔓延的這股無力感,如果這部片可以給他們一點舒適,我覺得就功德圓滿了。」

我也好奇:四年前的對談,漢強與乃賴對國片最大的灰心,在於對編劇過程的輕忽和輕視──兩個禮拜就要看大綱,改了幾次不通就說「不然先進分場吧可能就會有頭緒了」,結果當然沒有。如此本末倒置,漢強形容就像玩一個一開始就歪掉的疊疊樂,只會越蓋越歪、越來越危險──那麼,四年後,這次有好好走完一趟讓自己踏實的編劇過程嗎?

面對這個我當天最在乎──或根本是唯一在乎──的問題,漢強回答:「當然。」

「其實在《鬼才之道》之前,我們並不了解什麼叫真正的『寫劇本』,這次算是從零開始,看了很多書、找有效的觀念,把整個流程走一遍:怎麼找主題,找設計前提,建構角色和起承轉合。」兩人花了一年找到真正的主題,又花了一年寫本:「我們想試試看什麼叫『夠穩的基礎』,不管最後要蓋多高,只要夠穩,即使只是小房子我們都 OK。」

他還感謝監製給予的空間,讓他們用幾乎是「家裡沒大人」的方式,任性地思考編劇過程。「雖然不免還是有粗糙之處,但這是我們人生第一次從頭到尾把它走完。至少到開拍之前,覺得所有能做的都做了,雖然還有進步的空間,但真的沒有遺憾。如果這就是我的最後一部電影,我也覺得夠了,可以了。」

徐漢強/ioauue 攝影

聽完這段,我說:「媽呀我好感動。」我彷彿看見現在的漢強回到童年房間,對當年的自己說:「不用蓋什麼摩天大樓喔,即使只是小房子,也 OK 的。」我也想起看完的疑問:片中同學回家了三次,卻都沒跟父母有「互動」,這顯然是漢強與乃賴的選擇吧?但為什麼?

「因為這故事的主題終究不是父女的羈絆。雖然我當然可以往那邊推──讓爸爸在最後說夢話之類的,說『你不用成為一個特別的孩子』,讓同學痛哭流涕,一定會更感人,但這就背叛故事核心了,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他想了一想,又說:

「其實真的有人問我,為什麼最後那邊不更煽情一點?但也有人是覺得,最後那裡講太滿了。當你所有意見都聽過,就會知道還是聽自己的就好。因為你沒辦法滿足所有人,但至少知道自己想滿足什麼。如果那一刻,我去迎合了任何一方,我都會恨我自己,我不想再那麼做了。」

是的,你沒有看錯。那個曾經說「沒有人讓我滿足就不知道怎辦」的徐漢強,這次決定滿足他自己。

是不是比鬼還感人?

採訪、撰稿:張硯拓
訪綱協力:洪芸芸
攝影:ioauue
劇照提供:牽猴子

《鬼才之道》劇照/牽猴子

註解

註1:在近期許多訪談,漢強都提到小時候的他會把國文課本裡的課文二創、魔改,變成一整張 A4 上的短篇漫畫故事,情節天馬行空,「而且一定要在老師上到那一課之前,把我的版本先植入(inception)同學腦中!」據說連訓導主任都是他連載的粉絲呢。

註2:漢強和幾位夥伴組成的 AFK PL@YERS 曾經是台灣最知名的機造影片(Machinima,可以理解成用遊戲元件或現成的數位素材進行拍攝、剪輯而成的動畫影片)製作團隊,還拿到《魔獸世界》的官方授權合作多年,那些年,除了藉此磨練許多動態大場面的視覺調度,也是漢強回想起來,在創作上最自由、自在的一段日子。


《鬼才之道》劇照/牽猴子

後記之一:

《鬼才之道》是王淨二度跟漢強合作,片中她那怯懦、低目、咬嘴唇的模樣,和這幾年其他角色都不一樣。這也讓我想起《瀑布》專訪當時,聽她談起父親那時候的神情。我問,會否這就是更「真實」的王淨?

「如果你是透過螢光幕認識她,會覺得她是超級開朗熱情、好像很成功的人,但其實某種程度上,她也經歷了同學的旅程──我們都因為《返校》在還搞不清楚自己是誰的情況下,受到各種關注,而且她是一口氣被捧到最上面,大家會開始期待你要是某個樣子,檢討你為什麼這樣那樣,後來又變成『為什麼又是你』⋯⋯但這些全部都跟個人價值無關。」

在漢強眼裡,兩人經歷的冒牌者症候不分軒輊,而且王淨在這麼小的年紀承受這麼不尋常的創傷,幾乎是「反人類」的。也因此,她對同學這角色非常有共鳴:「她可能是最理解我在寫什麼的人,因為我們都是那種 crowd pleaser,希望滿足大家的期待來讓自己好過一點,如果把那東西抽掉,就剩下一灘爛泥。」

所以這一回,在創造的早期他就確定要找王淨主演,「我們知道彼此在經歷什麼,所以當劇本寫好,從她的角度看會覺得同學就是我,從我的角度看會覺得同學就是她。那個 bonding 一直都在,讓我不需要多解釋什麼。」

漢強也說,當他在《鬼才之道》的片場看到王淨,常常覺得,她有一種好像回家了的自在感。「這樣的感覺很舒服,也讓表演幾乎沒有痕跡。當她的情緒真的需要爆發的時候,又幾乎很像某種洪水治療。對她跟對我都是。」

《鬼才之道》劇照/牽猴子

後記之二:

這次專訪,我終究無法問完所有訪綱,但有一題,我還是趁收攤前的空檔問了:如果你現在有機會對今敏說一句話,你會說什麼?

「你可以復活嗎?怎麼樣才可以讓你復活啊?」

好喔。謝謝你們的努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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