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作 (1)

低頭攙扶那個男人，她注意到，他沒有腳趾甲。

腳背上的二十個窟窿，和挖出眼球的窟窿一樣深，她想起先前試鏡一部恐怖片，導演得意洋洋告訴她，我想妳應該不知道吧？人的眼球很大，看骷髏頭就知道，頭骨這麼小，眼睛的洞就佔據那麼大。現在她知道，沒有腳趾甲的窟窿，也是這麼深，假設側面看男人整個腳板，厚度大概是薄餅那樣，想著想著，現在突然有點想吐。

感受到右手拇指和食指間的酸澀，李允希擱下筆，重新回看日記本上密密麻麻的筆跡，文字召喚畫面，黑色原子筆的墨痕，因寫字產生的手汗混成一坨圓形，還真像窟窿，她心想。

醒來時是凌晨三點，從立下計畫開始，不靠藥物入睡，李允希會在這個時間睜開眼睛，坐在桌前書寫。

她將脖子稍微左移，想看窗外夜色，一顆星辰都沒有，死寂的黑，似睡在洞穴，她不喜歡這種睜眼等於閉眼的感覺，提醒她活著比死掉還痛苦，所幸書寫能稍微轉移注意力。過去老是寫些沒頭沒尾的故事，這次不同，李允希邊寫邊想稍早發生的事，那個姆指腐爛，沒有甲片，不曉得是人為還是意外，腳上滿是窟窿的男人。

十一個小時前，李允希和經紀人麗莎吃飯，對方向她通風報信：「明天廣告試鏡再沒有上，公司高層就要放棄妳。」麗莎塗著鮮紅色唇膏，是張開血盆大口說出審判的魔鬼，李允希決定以後不買這個唇膏。

走出餐廳，李允希滑開手機，社群追蹤人數長期都在兩千人上下浮動，這樣的粉絲人數，業配不上門，團購不好談，幸好有點姿色，經紀公司原本想從廣告開始，試鏡幾百場，李允希僅上過一個大賣場廣告，是沒有台詞的上班女郎，推著購物車和結帳人員微笑的中景，畫面不到三秒，片場等八小時。

公司想放棄是合理的，每晚凌晨醒來，李允希都是想這件事。自己不喜歡演戲，作家才是她的目標，怎麼會走到這裡？

點開手機行事曆，記下麗莎吩咐的明日行程，李允希用藍色字體標註廣告試鏡，眼神不自覺飄向這個月工作表，密密麻麻「廣告試鏡」四個字，事後皆被她以紅色刪除號切腹。

李允希常用這種方式處理沒上的試鏡，原是方便紀錄，未想這些紅色線條現在變成一種提醒。上週三的紅線條， Casting 說她太胖， 45 公斤不夠，必須瘦到 43 堪稱標準，當即把李允希刷掉。後來麗莎安慰，角色早就內定，辦試鏡是走過場，只是李允希想，她可能真的太胖。

上周四跟上週五的紅線條，李允希被說不夠白，眼睛不夠大。

有段時間，她懷疑批評外表其實是業內某種委婉的拒絕，真相是他們也看出自己演得意興闌珊，然而無論外表或其他，每一次紅色刪除號劃過，哪怕多出新的藍筆標註，試鏡尚未開始，李允希早已慣性產生一種不被選擇的預感。

她預見明天試鏡結束，手機記事本又多一條紅色橫槓，自己就要去正式找份工作，當初為了當厲害作家被說服的那些計畫，她都不想了。

到家前經過便利商店，按照往常，李允希會買咖喱飯，等著晚餐微波吃，才在門口看見那個男人。

男人攤倒在便利商店的玻璃窗外，戴著帽子，頭低到胸口，身體萎縮著像洩了氣的充氣娃娃，雙手無力垂在兩側，左邊有個黑色超大垃圾袋，應該裝著他的家當。黃昏的陽光仍舊熱烈，灑落男人身上，飄來一股混合汗液、塵土及水溝邊的酸味，光線中還能看見在他身旁浮游的微塵，此時男人打了個噴嚏，塵粒跟著氣流流浪，落在嫌惡的路人的衣服上。

捧著咖哩飯盒，踏出門口，李允希看到男人想站起來。

長時間維持同個姿勢，男人顯然腳麻，身體不自然扭動，帽子脫落，李允希發現他剃成光頭，頭上凹凸不平，像貼著不同大小的人工皮，又有點類似拿了不同色號的肉色衣服補丁，同個顏色，補起來是參差不齊，鋪在頭皮上，看著有些駭人。

眼見周遭冷漠穿行的路人，出於對男人和自己毫無存在感的悲憫，李允希將飯盒放到一旁，抓住男人手臂，想幫男人站穩。低頭幾秒，她見到男人沒有腳趾甲，視線有些無所適從，連忙抬頭，卻對上男人的眼睛，被兩邊不同顏色的瞳孔凝視，一股懾人的力量，她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事後李允希才意識到，男人的眼神和說出來的話，竟能讓她短時間遺忘他身上的腐臭還有奇怪的身體。

「謝謝妳。」男人說。

男人貼得更近，在李允希耳邊說。

「從今天開始，改變身體，妳會得償所願。」

冷不防地，他拔下李允希一根頭髮，李允希痛得驚叫，嚇得一路跑回家，咖哩飯盒留在原地，飯盒保鮮膜因熱氣起霧，好似沒發生多長時間。

日記本闔上，作嘔感並未消失，分不清楚是肚子餓，還是想到腳與薄餅的事，反正李允希是睡不著了，窗外微亮，聽見鳥啼聲，大概到吃早餐的時間。

李允希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 IG 通知粉絲漲到三千，她滿臉疑惑，這一個月都沒有發東西，怎麼突然多一千人。稍微研究讚數，是她很久之前寫的文章，被 IG 推上瀏覽牆的樣子，內容是經紀人麗莎要她蹭熱度，某個明星離婚，妳趕緊跟風寫下感情，愛情跟財經就是流量。還有，寫文章比寫小說討好。

此時李允希接到來電，麗莎下指令，待會十點通告，妳要剪短髮來。

「這麼臨時？」她錯愕。

「我也跟 Casting 這麼說，他說上面規定，媽的，什麼都推給上面，我不相信他們敢對吳珊米提出這種要求。」麗莎忿忿不平。

吳珊米幾年前搶了李允希通告，上週剛拿影后，當時隔著電影觀看領獎畫面，見吳珊米緊繃到無法正常微笑的表情，李允希恍神，人可以為了成名改變自己到什麼程度？

只是現在，李允希決定剪短髮。

髮廊是九點左右開門，婆婆媽媽開的理髮廳是這時間，肯定來不及趕上試鏡，李允希只能自己動刀，然而幾小時後，在頂著耳下三公分短髮到試鏡現場，看見麗莎驚愕的表情，李允希確定，短髮是剪壞了。

向來無心添置日用品，李允希家裡剪刀只有一把，同把剪刀剪太多不同東西，刀面難免粗糙，剪東西必須施力好幾次，刀痕不平均，她的髮尾呈現鋸齒狀，遠看是密集生長的針葉林，近看則像沒有找到夥伴、凹凸不平的俄羅斯方塊。只是李允希發現，全場僅她一人剪短髮。

忽然生出憤怒，她想起麗莎的承諾。

當初麗莎向高層力保堅持簽下李允希，是見她在 IG 寫的散文，之後兩人見面，麗莎發現李允希除了文筆不錯，照片和本人無落差，有著一張清秀、帶點日系的長相，能多線發展，適合現今什麼都要斜槓的快時代，是挺有潛力的苗子，說服李允希先從拍廣告跟演戲開始，人先紅，寫什麼都有人看。

她憶起麗莎激昂的演說，現在書店排行榜前幾名那幾個作家，寫得不怎麼樣，但是他們紅了，如果想要寫的東西有人看，紅了才是王道。假設妳紅了，就可以寫自己想寫的，我們先紅了再說。

紅了來紅了去，繞口令似的，李允希那時就注意到，麗莎的口紅跟吸血鬼的嘴唇一樣，紅得鮮豔，吸的是流量的血，然而此時坐在試鏡房間外等待，左右兩側都是長髮、妝容完美的女演員，她瞬間懷疑自己坐在這邊的理由。

懷疑帶來的漫長，從等待一路延續至試鏡結束，忽然加速起來。

在導演高聲稱讚李允希，鋸齒般的短髮根本神來一筆，精準符合這部劇的女配角，不但直接錄取，承諾寄出完整劇本、敲定讀本會議時間，她感到整個人漂浮天空，雙腳沒有落地，走出房間稍微踉蹌，被腳趾絆了一下。

沒有跌倒，李允希倒是閃現許多畫面，男人腳趾的窟窿，不容質疑的雙色瞳，他拔掉自己一根頭髮的刺痛感， IG 瞬間增加的數字，最後，是那句宛如咒語的回音——改變身體，妳會得償所願。

她隱約明白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明白。

那天起，李允希開始對她的身體產生好奇，她的手僅能在寫作表現正常，拿起美工刀，刀鋒朝向自己，總有些顫抖。

第一次試驗，李允希閉眼，美工刀落在指尖，點出一粒硃砂痣。

伴隨硃砂痣在指尖緩慢擴散，李允希的 IG 追蹤數再度增加，先前拍攝大賣場廣告起了商業糾紛，有好事者將大賣場歷年廣告翻出，本想從中揪錯，不想網友歪樓，討論起明明畫面才出現三秒的李允希，這回粉絲增加數量比拔一根頭髮還多。

第二次試驗，握著美工刀的手依然不平穩，李允希想割腕，但想像出來的痛楚險些阻擋行動的意志。好在試鏡過一部黑道電影，認識一名全身刺青的女模，告訴她肩膀和前臂沒什麼神經末梢，刺起來不是很痛，這段回憶給了李允希靈感，用美工刀在手臂寫了個一，感受肌膚有股近似觸電，又靠近灼燒的辣氣，她趕緊用準備好的手帕按住縫隙，迅速地，手心濕又溫熱。

隔天，知名政治人物涉嫌性騷擾女助理，女方控訴權勢欺壓，網路瀰漫潛規則和性別不公的討論，李允希曾經寫的一篇文章浮出水面，譴責性暴力的內容被大量網友轉載。麗莎打電話來，口氣都能聽出笑意，是紅來紅去的繞口令：「看妳幸運的，被政治之神垂憐，愛情跟理財的紅，哪有比政治的紅迷人。」

那天晚上，政治人物在鎂光燈的簇擁下狼狽請辭，李允希的粉絲團已經來到二十萬。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