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羅雯的檔案帶來了吧?」葛蕾琴問。如果馬可尼想從葛蕾琴那裡得到其他形式的認可,證明自己可能終於說服了她,恐怕要等很久。
馬可尼沒有接話,只是彎下腰在包包裡翻找,她得意地拿出檔案。
葛蕾琴沒有接過檔案,只是看了一眼。「蕭內西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這是馬可尼今早以來第一次顯得猶豫,沉默了一會兒後,她聳起半邊肩膀。「他不是很高興。」
他畢竟是負責偵辦羅雯命案的警探,葛蕾琴猜他這算是委婉的說法。
「你對此沒有顧慮?」葛蕾琴不在乎蕭內西怎麼想,但馬可尼目前是他的搭檔,身為一個共感人──別人開始稱葛蕾琴為反社會者後,她也學會幫所謂的「正常」人貼標籤──馬可尼應該比葛蕾琴在意人際關係的動態。
「我可以休假是有原因的。」馬可尼冷冷地說。
葛蕾琴笑了,故意讓笑聲顯得殘酷無情,當她得知馬可尼關心她,胸口湧現了一股無以名狀的悸動,她不喜歡這種感覺。葛蕾琴曾多次告訴馬可尼,反社會者也可以有朋友,他們在生命中需要一些瞭解他們且不會有所奢求的人,但這並不代表交朋友是一個舒適的過程。
「如果你把休假用在我身上,你的生活比我想像中還要可悲,」葛蕾琴冷冷地嘲諷她,「雖然我已經把你想像得夠可悲了。」
馬可尼翻了個白眼,向葛蕾琴比中指,她們只合作過一個案子,這動作卻已經變得如此熟悉。
過去三個月裡,馬可尼並沒有放過葛蕾琴。肯特謀殺案偵辦終結後,她不斷打擾葛蕾琴的生活,甚至多次闖入葛蕾琴的公寓,試圖把她拉出困境,而這個困境是馬可尼引發的,因為她逼迫葛蕾琴面對自己的過去。
「什麼?」馬可尼大聲問道,葛蕾琴因為宿醉頭痛而皺了皺眉。「我聽不到欸,因為你生活失控的噪音太大了。」
「拜託,」葛蕾琴現在開始覺得有趣,她開心地說,「你還沒看過我失控的樣子呢。」
馬可尼朝門口擺了擺頭,無聲提醒葛蕾琴剛剛才把她壓在那裡。
葛蕾琴笑了。「你又不是胸口被插一刀,只不過送你幾個瘀青,我的自我控制能力應該可以不證自明了。」
馬可尼嘴角抽動一下。「真是太厲害了,不愧是我的英雄。」
這種簡單打發她的回應方式通常會激怒葛蕾琴,但幾個月以來的酗酒和睡眠不足已經讓她太累,走在自我控制的鋼索上總是令人疲憊,但放任自己跌入深淵、選擇不約束自己、沉浸於原始的衝動,更加讓人筋疲力盡。她感受不到放縱帶來的喜悅,反而每天早上都要努力將自己重新拉回自我控制的狀態,她愈來愈難記得她熱愛的是自己的生活,並不想追求沉溺的快感。
「你需要一個案子。」馬可尼又說了一遍,把檔案甩在兩人中間的小咖啡桌上。
從馬可尼在披薩店黏膩的桌面上將檔案推向她的那天起,葛蕾琴就開始故意不接聽波士頓警局的來電,這一天也是葛蕾琴慶祝薇奧拉.肯特案偵辦終結的同一天。
最終警局不再來電,蕭內西卻開著深色轎車出現在她家街道的盡頭。
他幾乎是看著葛蕾琴長大,一直在等待她再次失去控制,他自稱要監視她,儘管她從未被正式指控任何罪名。長大後,她將他對她的執念轉化為一股動力,利用這股動力來控制自己更具破壞性的原始衝動。她這一生只遵循一個指導原則──她要證明蕭內西看錯她了,她拒絕證實他的懷疑,她不會承認自己只不過是個沒被逮捕歸案的凶手。
近三十年來,她幾乎保持完美的個人紀錄──雖然她無法否認曾有一兩次打斷過別人的骨頭,還有一兩次持剪刀意圖傷害他人──但只要她失聯超過幾個星期,他就會開始打聽她的狀況。
隨著警方要求她協助偵辦謀殺案的頻率愈來愈頻繁,已經有多年沒有發生過這種失聯狀況,那些案件幫助她滿足了她內心的渴望,降低了她對暴力和破壞的需求,她曾向蕭內西坦承過這個事實。
雖然葛蕾琴不願承認,但馬可尼說得對。她需要一個案子。
這是葛蕾琴成年後第一次真正思考自身的清白──而不僅是本能且防衛性的反應,就像每當蕭內西提出她可能就是凶手時,她就會予以反駁。
「告訴我你的推論。」葛蕾琴提出要求,沒有接過檔案夾。
馬可尼的臉上閃過一絲得意,但很快就用無動於衷表情的掩飾下來。「有人故意設局,讓你背黑鍋。」
「好吧,」葛蕾琴緩慢地說,她知道這種語氣很惹人厭。如果她不是凶手,那另一個可能性就是她無辜被陷害。「但是誰?」
「這就是我需要找你的原因,」馬可尼鎮定地說,「我只能從蕭內西對事件的描述中獲得有限的訊息。」
事件。她竟然用這麼平淡的措辭來形容這起案件,受害女性在自己床上睡覺時遭到殘忍謀殺,據警方推測,凶手是她精神不穩定的八歲侄女。
葛蕾琴站起身,套頭衫的下襬掠過大腿,她推開窗簾,掃視街道,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麼景象。「你還帶了朋友來啊。」
「我到的時候他就在那裡了。」馬可尼糾正她的說法,彷彿蕭內西在街區的盡頭蹲點是正常之舉,這個男人身為一名警察的紀錄無可挑剔,但這並不代表他身上沒有一些令人不舒服的怪癖,最明顯的就是他違反正常社會原則的固執天性。
「所以他知道你在這裡。」
馬可尼再次聳了聳肩。「我說過了,我在休假。」
為什麼?葛蕾琴很想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冒著職業風險幫我?
她不會問,葛蕾琴早就放棄理解一般人類的動機,他們的內心太柔軟,情緒上又多愁善感。
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卡在她喉嚨裡。萬一我們發現我真的殺了羅雯,該怎麼辦?
她再次拒絕把這個問題說出口。蕭內西這幾年以來的搭擋中,馬可尼是最理性的,她能夠考量道德的灰色地帶,不像大多數執法人員的觀念非黑即白。
馬可尼的腦子裡內建一副道德指南針,指針明確指向北方,她現在或許看似站在葛蕾琴這邊,但如果她們最終證實葛蕾琴犯下了冷血的謀殺案,她很難放棄確鑿的證據,讓她繼續逍遙法外。
但也許可能浮現的證據會指向葛蕾琴確實是遭人構陷,這個想法很讓人心動,但她的個性太實際了,不認為結果會是如此。
她們最終找到的證據非常有可能會讓蕭內西逮捕她,他最渴望的美夢終於成真。
葛蕾琴的視線沒有從蕭內西車上移開,她問道,「該從哪裡著手調查?」
「我們得先確定誰會知道如何設局陷害你,」馬可尼說,「其次是誰有動機殺害羅雯。」
這個待辦事項也太明顯了,葛蕾琴忍住冷嘲熱諷的衝動,只是點了點頭。「從這裡著手會是個好的開始。」
馬可尼聽出她的語氣,翻了個白眼。「我們先從你知道的線索著手,你的姑姑、謀殺案,還有你的家庭。」
葛蕾琴故意轉身看著案件檔案,然後抬起半邊眉毛。所有細節都記錄在檔案中,她們都知道馬可尼早已研讀過那份檔案,熟到能夠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馬可尼搖搖頭。「不,告訴我你知道的,警方報告上沒列的事。」
「你的職責是問我具體的問題,不是全部讓我自己報告吧。」葛蕾琴說。
她花了許多年的時間研究,看電影、看肥皂劇、看YouTube影片,閱讀關於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的書籍,最近還聽了心理學主題的播客,才有辦法自信地穿梭在社交場合中,不讓其他人看出她外在的表象全是煙幕彈和反射行為,目的只是隱藏她缺乏性情和情感的空洞內在。在一番努力摸索與試錯之後,她終於掌握到達成完美平衡的方式,學會如何利用譏嘲與反諷來柔化自己的形象。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在早上那麼多尖酸的發言之後,那句話實在太過刻薄,表達真實想法的方式過於直白,缺乏那種在人際交往中一般人可接受的幽默調侃。
馬可尼沒有退縮,也沒有離開,她用一種謹慎的表情端詳著她,表情沒有透露出任何想法。
她很謹慎。
馬可尼明目張膽地與一名反社會者站在同一陣線,從未表現出絲毫恐懼,「奇怪」似乎是最適合她的形容詞,但葛蕾琴早就察覺到她的性格,現在也很瞭解。馬可尼的行事風格與葛蕾琴遇過的絕大多數人迥然不同,一般人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反應,但馬可尼讓外人看到的每一面,都是經過嚴格篩選和精心思考。
在一個心跳的瞬間,葛蕾琴不禁好奇馬可尼是如何學會隱藏自己的想法,以及她練習這個技巧的動機為何。不只因為她警察的身分──葛蕾琴認識很多警察,就算她把銀行帳戶裡的錢都送給他們,他們也無法學會控制自己。這讓葛蕾琴停下來思考,雖然她一直堅稱馬可尼不夠瞭解她,不該擅自推測她會做出的行為,但葛蕾琴忘記自己也不夠瞭解馬可尼。
若是在平時,她的好奇心會萌芽、加深、長出利爪,鑽進武裝良好的身體之中,但現在,葛蕾琴有更急迫的問題要處理。
「我們來談條件吧,我知道你不會承認,但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困難。」馬可尼說,她的聲音雖平靜但很堅定。「接下來的過程中,我會在某些行為上容忍你,每天的上限暫定兩次。」
葛蕾琴笑了,她就喜歡馬可尼這種個性。她記得有次目睹馬可尼不費吹灰之力就差點勒死一個討人厭的小報記者,原因只是因為他騷擾她,個性「謹慎」絕不代表馬可尼沒有骨氣。「然後呢?」葛蕾琴問。
馬可尼微微瞇起眼睛,彷彿發現很少有什麼威脅能真正嚇倒葛蕾琴,她並不在乎接下來要面臨的後果,她是透過自律來維持自己的行為準則。
「然後我就不要再告訴你我的想法了。」馬可尼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傲慢。
馬可尼坐回位子上,將葛蕾琴的沉默視為她的勝利,但她沒有浪費時間自滿,而是做了葛蕾琴一開始要求的事情,這就是她們能夠合作愉快的原因。馬可尼會在必要時回擊,但不會懷恨在心;也不會為了傷害對方而玉石俱焚。
「羅雯遭到謀殺的那晚,為什麼在你家?」馬可尼開始發問,可能認為這是一個不難回答的問題。
然而過去並不容易回想,即使是姑姑死亡那晚之前的記憶,葛蕾琴已經為這段記憶築起一道高牆,將過去埋藏在她心靈最黑暗、最不可告人的角落,那段過去不敢侵入她現在的生活,即便是分心、無聊,或者讓她回想起童年的時刻。薇奧拉.肯特的案件突然躍上頭條新聞時,差點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禦。
那起案件與葛蕾琴的案件極為相似──一個患有人格障礙的年輕女孩被控殘忍殺害自己的母親──案件發生後,她連續酗酒三天,才再次將記憶牢牢鎖回去。
正常人或許能去看心理醫生,也許能夠慢慢處理這個創傷,但葛蕾琴根本沒有處理創傷的能力。
「當時羅雯和我們住在一起,」葛蕾琴終於回答,「她……我父親稱她為家族裡的問題人物,但我認為整個家族都有問題。」
「什麼意思?」馬可尼問。
葛蕾琴喝光咖啡,渴望地凝視著杯底。
然後她嘆了口氣,精心構築的心牆全都化為灰燼。
——摘自臉譜出版《真相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