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墾丁南邊有一間褐紅色屋頂的小木屋裡,「曾」住著一位和藹可親的老爺爺,在地居民都親切地稱呼為「白爺」。
據在地人曉雨所說,白爺是一名「奇怪」的老爺爺。
「白爺是很好的人喔,在我小時候時曾受到過不少照顧。」身為指揮家的曉雨,久違回到家鄉後少見的談起這一間小木屋。
「他有著無與倫比的天賦,一生卻只做一件事情喔——僅僅一件事情讓他放棄了天賦,甘願做一個『普通人』。」
曉雨伸手檢起漂流在沙灘上的木頭,略有所思的繼續說著。
「白爺一生都在『種樹』,從這一排沿著海岸線到瞭望台那一帶的木麻黃都是出自白爺之手——五十五年,整整五十五年的歲月都在種樹,直到現在我都不能了解做這些究竟有何意義。」
夕陽下的曉雨顯得是那樣的寂寞,自說自話地談起了那些久遠的回憶。
——這是一個沒什麼大不了,一段平庸卻令人懷念的故事。
遠方有條黑色的狗在吼叫著,四周的木麻黃隨著海風飄逸著細葉,沙灘上傳來孩童們快樂的嬉笑聲,夕陽靜靜地打下柔和的橘光降落在小木屋二樓,在那窗戶邊隱約有道身影守候著這一段美好時光。
「是阿,為什麼白爺要種樹呢?」
——這裡是白爺所擁有的,既是小小地也是美麗地,有時候會令人懷念的,白爺的防風林。
那是在白爺種植木麻黃第五十四年時所發生的事情:
在七月火辣的太陽照射下,白爺瞇起了眼睛回想著。
知道自己活了八十年的人生裡沒有能說上來的樂趣,早晨起床散散步外,就是舀起一桶水給那些還在盆栽裡的小樹苗們澆澆水,趁著散步的過程巡視整條海岸線上的樹林,那些陪伴白爺五十四年的樹木們。
他們如同白爺的孩子,在上午的陽光裡張開羽翼狀的枝葉,淋浴在陽光下發出舒服的「沙、沙」聲音,白爺的到來更是有許多小螃蟹散了開來,開出一條亮麗的黃褐色道路,水鳥們則在另一頭樹梢上低聲鳴叫。
白爺十分熟悉眼前的一切,那些司空見慣的事物讓他感覺的無法形容的安全感。
當然這一些不完全是好事情。
例如小朋友們時常跑到沙灘上玩耍不小心折斷了幾根樹枝(還有那些被小朋友亂丟的樹果),自己養了一年的小狗還不會自己上廁所(需要白爺抱起來到樹林下才肯上),更或是每晚海風吹進室內讓老人的後背發疼(老症狀了,上了年紀毛病就多)。
白爺從不發脾氣,總是面帶微笑去接納他們,幫小朋友撿起那些忘記帶走的寶特瓶阿、回收那些像是做成武器的樹枝阿、解救被漁網困住的水鳥、耐心的跟在樹上刻字的人們進行勸導,在夕陽西下的夜晚裡獨自一人整理著這一片防風林。
吹起刺痛骨髓般寒冷的夜晚海風下,披著笨重的大衣扛起一張三角錐大的竹籃,一步一腳印地撿起那些被風颳上岸的人造垃圾,撫摸著樹林們說聲:「沒事,他們只是太喜歡你們。」「不要害怕,要保持平常心去面對。」從這裡就可以看出,白爺是真的很寶貝這一片防風林。
當然除了種樹外,也有其他的「小確幸」。
要說白爺最期待的事情,莫過於每周日下午三點太陽正準備西下時,有一名可愛的小女孩會抱著厚厚的一疊紙張前來找白爺。
白爺像有默契那樣,會提前在兩點半時坐在外頭的藤椅上,攤開皺皺的報紙一副很專心的閱讀,實則偷偷地瞄著外頭的馬路,也就是馬路對面另一側的公車站牌。
那是一個不起眼的公車站牌,位於「上船帆石」到「番仔寮」間的一個小站,站名叫「防風林」,停靠在防風林站的公車往往不多,有時候可能要等上三個小時來頭才有公車到來,末班車更是五點後就不會停靠。
要說為什麼的話,這裡什麼都沒有。
只有靠馬路兩側的防風林,還有間破舊的小木屋,靠內側更是一大片光禿禿的草皮,要說這裡荒蕪人煙也不為過呢。
總之每當三點的時候有輛黃色的公車會停在那兒,有個帶著黑框小眼鏡、頭髮纏了小辮子,身材嬌小的那個小女孩會來到這裡。
小女孩叫做「曉雨」,是鎮上林議員的小女兒,今年剛上小學六年級的她,正處於清純可愛的年紀。
那麼,為什麼曉雨會找沒血緣關係的白爺呢?
「叭叭、叭叭。」一台公車剛好抵達站排,一個小小的身影探出頭看著外頭,綁著雙馬尾的頭髮晃了晃,是「曉雨」來了。
曉雨一下車後,會踩著發出「啪塔」「啪塔」聲音的拖鞋,頂著在太陽下閃閃發亮的凸額頭,穿著可愛的小洋裝推開木柵欄門,娓娓諾諾地跟白爺打招呼。
「白爺,我來了!」曉雨那蚊子般細小的聲音,白爺實在是聽不清楚,總之點了點頭歡迎著曉雨的來到。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白爺露出和藹的表情,扶起手裡的拐杖吃力的站了起來。「今天還是老樣子嗎?」
曉雨點了點頭,拉開黑色的書包拿出了一疊紙張遞給白爺看,白爺笑了笑表示你遞給我看我也不懂阿,還是收下了紙張。
那是一疊琴譜,上頭密密麻麻的蝌蚪漂浮在五線譜上游泳著,當然沒受過多少教育的白爺看不懂那些符號的意義。
「有沒有像上一次簡單一點,好懂的那種?」白爺笑了笑遞了回去,曉雨則是倒出書包裡的東西一個個翻找著。
有被書本壓扁的牛奶糖盒、發黃的直笛、一本寫著「社會公民」的課本,還有一個塞滿考卷的L夾,曉雨從裡面翻出了一疊寫著英文數字的A4紙張。
最上頭用原子筆寫了大大的<Chopin - Nocturne Op.9 No.2>,還有很多用紅筆標示的地方,這是手寫的簡譜。
白爺愣了一下,問了曉雨: 「這是妳寫的嗎?」
曉雨低著頭看著腳尖,雙手伸向後背一臉害羞的點了點頭。
——這個,花上很多很多時間吧。
白爺很清楚這些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夠寫出來,更何況還是一名國小六年級的小女孩整理出來的,不知道這件事情有沒有被她嚴厲的父母發現。
看白爺久久不開口,曉雨低下聲音問道「不行嗎?」
白爺急忙的擠出笑容表示沒問題,高興的收下曲子。
白爺知道整理這些簡譜對於一名國小六年級生來說,是要下很大很大的功夫,以往說聲「很厲害」「很棒」後摸摸少女頭就好。
——可是白爺卻沒辦法說出這些膚淺的話語,對於「沒有一技之長」的自己來說,知道付出汗水與辛勞的努力是一件多麼值得敬佩的事情。
「嗯,我們來彈吧。」
白爺能做的只有推開後面房間的門,邀請曉雨的進入。
房間內有一台直立式鋼琴,外頭打下來的夕陽光透的烏黑表面顯得亮麗,身旁還有團黑色毛茸茸的球縮在鋼琴下,這裡乍看之下是一間練琴室,卻也不是練琴室。
這是一間由住在北部的友人設計,兩人花上整整一週裝修完成的房間,透過繁瑣的海運與車子載送下,成功寄了這台鋼琴與一框兩人的合照。
在那之後的十年裡,白爺一點一滴的優化這間房間,配合著設計圖建造了這一間「白名房」(取自白爺的「白」與朋友的「名」 ),這是一間專門彈奏著樂器紀念著美好時光的房間。
此時那團黑色毛茸茸的身影探出頭,只見那是一隻混血的黑色米克斯,幾根棕色的毛髮與黑色的彈珠眼,米克斯毛毛張大雙眼朝曉雨跑了過來。
「汪!」「是毛毛阿~~」一人一狗開心的抱了起來。
「哇哈哈,毛毛你真黏人阿,冷靜點冷靜點~」曉雨雙手嚕著毛毛的脖子,開心的任由毛毛舔著臉。
「聽好了毛毛,接下來姊姊彈琴時你要乖乖的喔。」拍了拍毛毛的小腦袋,曉雨一屁股坐在鋼琴椅上。
曉雨吸氣吐氣,將手指輕輕敲了兩下白鍵,四周的聲音頓時安靜了下來,那雙眼睛裡只剩下曉雨自己與鋼琴的存在,是屬於他們兩人的世界。
白爺抱起毛毛,一人一狗的坐在後方藤椅上靜靜地等待著。
整間房間裡只剩下門口那頂咕咕鐘擺動聲音,還有毛毛散熱時吐氣聲音,以及窗外不遠出的海浪拍打岸邊沙灘的聲音。
——聲音逐漸遠去。
蕭邦(Chopin)的夜曲(Nocturne)是由流水般的琴聲開頭,能夠感受到富有情感深度的曲風,輕微的踏板聲像是點綴在水面上的波紋,自由自在地那樣富有柔和的張力。
尤其這一首Op.9 No.2更是具有細膩情感的代筆作,不免讓白爺閉上爽眼陶醉在琴聲當中,腿上的毛毛捲起身子安靜地睡去。
那是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是海上的暖流吹過堤防的聲音。
窗外的木麻黃們像是順著海風吹撫那樣舞動身姿,跳起了爵士樂的舞蹈,一同跟著琴聲沉溺在無邊無界的大海當中。
隱約聽見沙灘的另一頭傳了笑聲。
那是一群孩子們在窗外嬉笑玩鬧的聲音,有位女孩子舉起模型飛機嘴裡發出「呼呼」「呼呼」的聲音,其餘小朋友們發出歡呼的聲音後一同奔跑著。在炙熱太陽下印出那一排醒目的腳丫,卻不能阻止他們這樣奔跑著奔跑著。有個孩子手指向遙遠的北方,轉過頭說聲:「在那裡,就在那裡」那樣要大夥們跟上,每個孩子像是看見樂園似的一路順著海岸線跑向那座遙遠的北方都市,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那風砂的盡頭,只殘留些許歡笑聲迴盪在這片防風林之中。
——直到海浪沖上岸頭將足跡吞噬殆盡。
琴聲停止,曉雨轉過頭看著白爺問道:「我,彈的如何?」
此時的白爺眼皮早已快沉入汪洋大海,使出吃奶的力氣睜開眼睛點了點頭表示:「非常好,這是彈給爸爸聽的曲子對嗎?」
曉雨愣了一下,隨後開心笑著說:「沒錯! 白爺是怎麼知道的呢?」
這一次換白爺笑了笑: 「當我聽過多少次你的鋼琴了,阿林最近忙著工作沒時間陪曉雨對嗎?」
阿林是白爺對曉雨爸爸的稱呼,兩人早些年間就認識,現在對於阿林來說白爺是很好寄託女兒的好人選之一。
「爸爸會喜歡嗎?」曉雨低下頭問著「這首曲子有沙灘大海的味道。」
「恩,我能打包票,阿林一定會喜歡這首曲子喔。」白爺撐著拐杖站起了身,毛毛像是被嚇醒那樣急忙改跳進曉雨的大腿上。
「機會難得,我來當伴奏吧。」白爺將整個身子靠在曉雨的後面,輕輕地將左手放在鋼琴上並溫柔的說道:「知道嗎?夜曲這首曲子的情感來自於右手,也就是曉雨現在的位子喔。曉雨如果有想要傳達的心意,想要跟爸爸媽媽們說的話可以將那些情感集中在右手上,這樣才能正確地表達出來自己的心情喔。」
白爺配合著曉雨的旋律,襯托出曉雨所想彈出的音色,那是木麻黃下許多小動物們一同奔跑著,跨過海岸與大陸來到了夕陽的另一端,每個人追阿追著遠在天邊的夕陽盡頭,追也追不上跳也跳不著。可是這不要緊,白爺的琴聲是從木麻黃的枝葉裡散發出來,那些音色包圍在每個人的身上不離不棄那樣,隨著西邊的太陽沉入大海後,就那樣一同溶化在昏黃的夕陽之中。
白爺只能站在這一片樹林下溫柔的送別大家,相信著很多很多事情喔。
兩人就這樣彈了很久很久的鋼琴,太陽即將沉入大海星星們探出頭,遠方露出潔白的汽車燈光,是阿林前來接送女兒的時間。
阿林一如往常那樣,開車開到門口時拉下窗戶對著裡面大喊: 「白爺我來啦! 」這樣朝氣蓬勃的聲音。
白爺急忙送著曉雨來到門口,曉雨卻有話想說卻說不清楚那樣看著白爺。
只能白爺打開話題,彎下身子問說:「怎麼了?」
曉雨卻張開嘴想說出來,卻盯著爸爸阿林看去說不出來。
白爺瞇起眼睛,對著身後的阿林這樣說著。
「阿林阿,最近多陪陪自己寶貝女兒,瞧她這樣寂寞的樣子,都不知道該怎辦呢。」
阿林無奈的笑著說沒問題,可是見到阿林也是一樣有話想說卻也說不出口的模樣,白爺意識到他們都有話想要說。
「曉雨阿,白爺我呢能拜託曉雨一件事情嗎?我們忙著彈琴忘了餵毛毛吃晚餐了,能幫白爺我去餵一下嗎?」摸著曉雨的小腦袋,聽著曉雨說著「真是拿白爺沒辦法呢。」跑向屋子內。
白爺知道曉雨是乖孩子,意識到接下來的話不適合自己在場,十分有教養那樣,阿林在這一塊教育的很好啊。
見到曉雨抱起毛毛走進室內後,阿林開口了。
「我們家預計這個月底要搬離屏東,打算住在離這裡很遠的地方喔。」阿林靠著車門上,落寞的說著。「那裡是發展的都市,聽說城市機能非常發達,只要去那裡的話我就能更多時間陪陪妻子跟曉雨喔,很棒對嗎?」
白爺沒有說些什麼,點了點頭聽著阿林說下去。
他知道眼前這孩子不會只是說這些話。
「房子也找好了,是一個很大很寬敞的公寓喔,我們一家三口住在那裡也會顯得太大,可以搬一台鋼琴放在和式房間裡那樣的大喔,曉雨一定會很開心呢......」阿林抓了抓頭髮,感覺的出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切入主題。
「總之呢,我們想要邀請白爺跟我們一起住,曉雨這樣喜歡白爺一定會很開心喔,妻子那邊我也談好說是沒問題,當然那條狗叫毛毛是吧,牠也可以一起帶過去喔。你們可以白天彈彈鋼琴晚上曉雨回來後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之類的,那裡也有很多同樣年紀的人也可以交上個朋友喔,真的! 」
白爺搖了搖頭,打斷了阿林的話。
「阿林,你知道我必須留在這裡的原因的。雖然我真的很喜歡曉雨那孩子,能跟你們一起生活想必很快樂吧。」白爺抬起頭,落寞地笑了一下。「你們人很好,過去的話我也挺放心喔,所以請不要自責,絕對不是這個問題。」
「是阿,是因為這一片防風林嗎?」這一次阿林似乎懂了白爺所堅持的點,釋懷了不少事情。
是阿,阿林也最清楚這裡的事情,他就那樣望著「白名房」那樣想些什麼,隨後他閉上眼那樣下定了決心。
「——我離開這裡後公車站牌可能會被撤走,這點我會跟鎮上他們說一下讓你能從這裡下車。」白爺拍了拍阿林的顫抖肩膀,知道這是阿林少數能為白爺做的事情。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去過你們想要過的人生吧。」在燈光下印照在汽車後玻璃上,是曉雨從門縫露出來的一顆小頭。
「白爺你們聊完了嗎?」忐忑不安的問著。「爸爸,白爺答應了嗎?」
「這個......白爺說他沒辦法跟我們一起走。」「為什麼?」
曉雨跑了下來,一手拉著阿林的衣角問著。
阿林無奈的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因為阿,白爺我阿是活在這裡的喔。」白爺露出和藹笑容,摸了摸曉雨的頭。「從出生開始到現在,以及往十後幾年也會一直一直待在這裡喔,不論是曉雨想我時候或著是想跟我一起彈琴時候,白爺我阿會一直待在這裡喔。」
「真的嗎?想白爺時候爸爸可以帶我來看白爺嗎?」曉雨水汪汪眼睛看著阿林。「我也想念毛毛,也會想念這裡的沙灘跟這裡的樹林,可以的話我想一直一直待在這裡喔。」
白爺看著曉雨說出這樣純粹的話語,心裡感覺有股暖暖的。
眼角有點濕阿,那是白爺幾十年以來所累積的淚水,是白爺花費一生所追尋的話語。
可能是面對兩個後輩吧,白爺知道不能在這時候露出那種表情,身為年長的人就該有年長人的模樣,也要保持著笑容去面對那些。
曉雨像是白爺的乖孫女那樣,哪怕接下來要跟著家人去向遙遠的地方,心裡頭來留在這裡,在這個防風林下的小木屋鋼琴裡。
——白爺是真的很高興喔,很久很久沒人對白爺這樣體貼了。
「恩,我知道。」白爺知道這一別也不知道多久還能見面,也希望這名女孩能像這樣夠笑口常開的過著每一天。
「曉雨阿聽好了喔,白爺我啊知道妳熱愛著音樂,而且也熱愛著這裡,我都知道喔。
往後數十年裡妳彈起鋼琴演奏音樂時,我希望妳能夠想起妳的爸爸媽媽,還有這裡的沙灘跟白爺喔。
——這些會給妳強大的力量,會保護曉雨不在被那些不好的東西騷擾,會一直一直陪伴在妳的琴聲之中。」
白爺輕輕握起那雙嬌小的手。
「一旦決定做好一件事情時就要拚盡全力去完成他,哪怕不被人理解,哪怕一個人窩在棉被裡哭泣發不出聲音——請想起那些美好的東西,那些陪伴在妳心裡的事物。
像是沙灘上樹木隨著風兒舞動時發出的聲音,小孩子們在沙灘上跑過的聲音,與白爺我一起彈奏鋼琴時的聲音——我會在這裡為妳禱告,願曉雨的旅途一切坦然、成長為一名溫柔待人的好女孩、願防風林中的琴聲能夠伴隨妳一生。」
在送走曉雨他們後,白爺並沒有回到屋內,而是坐回藤椅上閉上雙眼。
「累了,真的累了。」白爺能感覺到心中有塊柔軟的東西正離開體內,那是堆積在身上八十年間的疲勞,是一生所背負的東西掉落的聲音。
每個人來到這裡,總留下些足跡後對著他笑著。
每個人離開這裡,總帶走些回憶後對著他笑著。
他彷彿看見了遼闊的天空,在那陪伴五十四年之久的防風林下看見了一隻龐大的紅色螃蟹。
四方型的火紅身軀、奶油色的蟹螯,還有一對細長的小眼珠。
螃蟹如此問著:「這裡是你的盡頭嗎?」
白爺聽懂了螃蟹的話,是這樣回應:「我在這裡活過八十年間,從未離開過這裡。這裡是我的開始也是我的結束,早就決定很久了喔。」
螃蟹笑了,那是很多細長的甲殼碰撞聲,是被逐漸增強的海風聲蓋住的吐氣聲音。
「不,你完成你的使命了,現在該放下你的一切與我隨行,是時候前往下個地方了。」螃蟹趴下身子,兩顆黑黑的眼珠子在那漆黑的夜空中緊盯著白爺。「沒有人一生只能停留在一個地方的喔,因為那樣的話......太不公平了,就像上了公車後一定會在某一站下車,下車後轉搭下一班公車——人生就是這樣,時間到了就要前往下個地方,離別前回頭看看那些走過的道路,那些陪伴在你身邊的美好事物,與那些陪伴你無數歲月的他們好好道別,這很重要喔。」
白爺聽著螃蟹的話,看向那片防風林的每一棵樹木,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曾經被搗蛋的小鳥啄出滿滿坑洞的小木麻黃,是他細心補上每個洞陪伴他度過虛弱的時刻。
因為身材嬌小而自卑的香蕉樹,為了讓他長出壯碩的果實特地跑去鎮上運了好肥料幫補補身子。
漂流過海從大海那一邊過來冒險經驗豐富的棋盤腳,白爺撿起來把他種在這裡,讓這片防風林成為他的「家」。
高潔美麗不受蚊蟲騷擾的海檬果,其實剛來到這裡時不被這裡的動物接納,白爺為了讓動物們能夠親近他特地在上頭蓋了間鳥巢,放些假鳥蛋來讓小鳥們知道這裡也是顆好樹木。
是阿,他們都長大了阿。
白爺終於放下手上的鋤頭,扛在肩膀上的竹籃也隨之落在沙灘上,一路爬上螃蟹的後背上坐了下來。
「我們要去哪裡呢?」白爺問著早已知曉的答案,但他就是想聽螃蟹說出來。
嗯,真拿你沒辦法呢。
螃蟹說道: 「一段更加漫長的旅途,我們要前往西邊太陽的盡頭。」
在那裡有柔美的琴聲,孩童們歡笑聲與寧靜的大海,還有許多小動物們都能夠抵達的地方,還有那些白爺曾經種過的樹木都在那裡等著,一個屬於白爺的淨土。
螃蟹緩緩潛入大海,游向大海的另一端,陸地上的東西漸漸融化了起來,樹木融化了、沙灘融化了、居住八十年的小木屋融化了、整個海岸線融化了,化作一顆小黑點那樣沉了下去。
——最後融化在那如同玉子燒般火紅的盡頭。
那是在白爺在種植木麻黃第二十七年時所發生的事情:
在濕膩膩的梅雨季離去的六月中旬,空氣中瀰漫刺鼻海水味的防風林裡,有名高中少年跑到沒有遮陰處的沙灘上,一個人孤零零地看著海。
在當時白爺正巡視完防風林,正準備回木屋吃午餐時注意到他的存在,高中少年看起來眉清目秀留了一頭清爽的髮型,小麥色的肌膚與壯碩的身體,穿著一件背心短褲就這樣曬著太陽看海發著呆。
這種夏天大中午,會中暑阿。
白爺心想,那個小夥子怎麼會跑來偏遠地帶呢?
仔細一瞧,發現那張臉像是住在鎮上的國小老師,是林老師家的獨生子來著,話說這時間不應該在學校嗎?
「小子阿,在那兒做啥? 大熱天在太陽底下,是想中暑嗎?」白爺伸出手示意少年過來樹陰下,可是少年連撇一眼都沒撇繼續看著海發呆著。
一臉哀傷的看著大海,就那樣任由高陽灼燒著手臂,就連身旁的小螃蟹們紛紛都逃離那樣,只留下少年一個人在那孤單的沙灘上。
樹葉沙沙,海鳥鳴鳴。
什麼聲音都進入不了少年的耳中,只有那片蒼藍大海之下暗藏著些什麼,那些令少年目不轉睛的點點,以及後背上早已透濕的汗漬。
就好像在那個盡頭裡,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國度似的。
見少年如此專注,白爺只好走回屋內搬出了一頂破舊的遮陽傘與一張粉紅色的小板凳,另一手拎著一整箱保冰箱就那樣朝著少年身旁走去。
就那樣架好遮陽傘,打開那箱裝滿冰塊飲料的箱子,隨手掏出一罐舒跑大口喝了起來,冰涼的液體流過喉嚨將體內那一股無形的熱氣給壓了下去。
——隨後一名少年與一名老人就那樣看著大海看了很久很久。
他們彼此間沒有任何的談吐聊天,只有淡淡地空虛的海風聲與平靜地浪濤聲迴盪在耳邊,可能是一直看著大海讓少年有些疲憊,就那樣躺在沙灘上閉上眼睛緩緩入睡,什麼也沒說只有緩緩的入睡......
白爺脫下外套輕輕地蓋在少年的身上,只見少年的側臉上緊波的神色,還有那縮起身子裡那雙握緊拳頭的手,那麼為什麼白爺要對一個不認識的人做到那種程度呢?
他自己也不清楚,可能知道把自己逼這樣緊後又來到偏僻角落的這裡的人,所追求的東西往往就是那些——他人的溫暖,還有大自然的洗滌。
一想到在這些年的歲月裡,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
一個人在昏暗的夜裡種著木麻黃與香蕉樹,長滿破繭的雙手刨開土壤,一顆又一顆的種植下去,不去理會遠方傳來的責備聲那樣,眼裡只有想要完成目標的決心。
(貫徹自己的決定用心去完成它,這是身為一無是處的人唯一能做的事情。)
也許是太過投入的關係,白爺回過神來發現少年正直勾勾的看著自己,手裡捧著白爺身上的灰色風衣,想要說出什麼話卻好像噎住那樣,只有不爭氣的肚子在這時咕嚕咕嚕起來。
「咕嚕,咕嚕。」少年羞紅了臉,遮起肚子。
白爺被少年那可愛的反應給逗到,想了想從中午到現在兩人到現在什麼也沒有吃,笑著笑著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要不,來我家吃飯如何?」
少年疑惑的點了點頭,對於陌生人的邀約感到困惑。
但還是乖乖的跟在白爺的後面走到不遠處的小木屋裡。
「有什麼忌口的嗎? 家常菜配稀飯可以嗎?」白爺熟練的切著地瓜葉,將身旁的白米倒進黑甕裡炊煮。「今天農曆十五是戒齋日,只能煮些青菜果腹真不好意思喔。」
「不......我不介意。」少年擠出很久沒發出聲音的厚重嗓音,說出了一直想問的疑惑。「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呢?」
他笑了笑,將菜倒進鍋裡炒著菜。
「一個人吃飯也寂寞,有個年輕人來陪我吃飯也好阿。」
少年似乎不能接受這種回答,語氣認真的問了下去。「一般人不會幫陌生人做到這種程度吧?」
這一次換白爺轉過頭帶著疑惑的表情,一臉奇怪的盯著少年。
「什麼都不知道就跑來了阿......也好,這樣就沒問題了。」白爺將煮好的菜放在身後的餐桌上,那是幾道炒青菜與筍瓜配稀飯的菜色,少年被香氣刺激流著口水。
他驕傲的挺起胸,表示這些菜色完全不添加蔥蒜韭菜喔。
「那為什麼可以炒的這樣香?這個菜吃起來好脆好下飯,還有這個筍瓜不單單只是罐頭菜色,好吃好吃。」少年不斷稱讚著吃了很多很多的菜,看著少年吃的這樣津津有味白爺新想一切都值得了。
「是『薑』,還有適量的鹽巴,新鮮的菜也是早上繞去菜園收的喔,還有那個筍瓜可不是罐頭倒出來就能直接吃。」白爺一聊上菜色話夾子就被打開,很久很久沒有人能跟自己聊上這樣多話了。
少年吃飽後,挺著大肚子靠在藤椅上喊著「好飽,已經吃不下了。」模樣實在幸福。
也許在這無防備的狀態下問著少年,就能夠問出個少年發生什麼事情也說不定,白爺當然也有這樣想著,好奇心就在頭頂轉了三圈左右後,撲通一聲掉進地板的木頭縫隙之中,就那樣消失在黑暗的深處。
(這些話太煞氣氛,不應該由他來問才是。)
搖了搖頭,才發現少年諾諾的看著自己。
白爺笑著舉起手,問著該怎麼稱呼少年。
「這裡是防風林的小木屋,大家都叫我『白爺』,少年你也可以這樣叫我沒問題,這裡就是一個這樣的地方。」
少年嘴裡喃喃念著白爺兩個字,才意識到白爺正在自我介紹,可是當自己嘴巴張開時,像是嘴裡卡了根那樣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名字。
——白爺當然不會放過少年這樣打水漂。
「自我介紹很重要喔,尤其你我不認識的當下第一印象就是這樣重要。如果對方是女孩子的話,『禮節』、『乾淨』、『紳士風度』都是一項很重要的評分依據,想當初白爺我阿年輕時追過很棒的女性,對方特別稱讚我多紳士呢。」滔滔不絕的說著,少年意外地默默聽完了白爺長達三十分鐘的感情故事。
「恩,就是這樣的故事。」白爺滿意的點頭,看著少年一副快睡著的模樣。「我們剛剛說到哪,問你叫什麼嗎?」
「阿,對......我姓『林』,班上都叫我『阿林』或『小林』,就看白爺怎麼叫......」
「『阿林』阿,真是好聽的綽號,像是平輩好同伴那樣親切。行,那以後就叫你『阿林』了。」白爺拍手叫好後,將阿林帶到隔壁的小房間,那裡是一間剛整修好的小房間,夕陽打下的光芒照在地板上純白色的地毯上,而那上頭放了一台一雙手臂大小的木頭屋。
四周散布著許多的零件,螺絲、彈簧、一隻半個手掌大小的木頭布穀鳥,布穀鳥被漆上天空的藍色與黃色的嘴巴,眼睛則是純白的眼珠,牠就那樣躺在冰冷的地墊上動彈不得。
「這個房間大吧,以後可是要放下一台直立式鋼琴呢,但在那之前白爺我呢陷入了一個麻煩,看到地上的那個咕咕鐘了嗎?」
阿林點著頭,他繼續說著。
「那是我朋友從遙遠的北方寄送過來的禮物,據信上所說這是他的手工作品——可能是寄過來的時候受到很多碰撞,東西就變成那樣了,我也上了年紀對於這種小零件跟小東西不擅長,只能說頭疼阿。」
阿林理解了白爺的問題,這是轉個彎拜託阿林幫忙他修復這台咕咕鐘的意思。當然吃了他的飯後在這裡阿林感受到久違安全感的阿林來說,正是遠離那些「惱人的事物」與那些「討人厭的數字」好機會。
阿林抬起頭看著白爺,認真的點頭答應下來。
白爺笑了,阿林也笑了。
隨後每天的早上八點,阿林會騎上他那一台天藍色的破舊腳踏車,從恆春鎮上一路騎到白爺家的門口總共花了四十分鐘來著,但阿林體力似乎不錯從沒有看過他氣喘吁吁的模樣,總能看到那孩子來這裡幫忙。
阿林從不抱怨,是一個敦厚認真的青年,是一個「好過頭的『好孩子』」。
平時跟人對話時會下意識縮起身子,有時會一股腦點著頭跟人道謝,交代的事情從不馬虎偷懶。
這讓白爺更加好奇了,是什麼風才讓這名少年吹來這種偏僻地方呢?在這一片防風林的樹海當中,究竟對於少年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白爺閉上眼睛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白夜種植的防風林約有一公里這樣的長,從頭那邊岩岸旁的沙灘那一頭開始,沿著海岸線到尾巴觀景台那一頭共計種植了五百顆來著的木麻黃,但前前後後很多顆木麻黃因為養分缺失等各種原因下死了一百多顆。
早在五年前時在鎮上旁聽了堂種植樹木的課程後,這才發現如果單種植一種植物會造成環境破壞的問題,白爺也是從這時候才開始種植「香蕉樹」、「棋盤腳」、「海檬果」這一類樹木。
這種叫做「環境多樣性」來著,多虧這個建議冷清的沙灘上來了許多小動物們,有的路過休息片刻、有的定居在這片樹海中、最後放學後的小朋友們、路過的遊客們、住在鎮上的大人們會出沒在這沙灘上。
白爺從不會趕人走,會擺擺攤子賣賣點飲料賺個小錢,然後坐在那張剛買的藤椅上聆聽那些事物的聲音,去感受他們帶來的改變——洋溢幸福的孩童歡笑聲、少女少年青春的吶喊聲、大人們聊家常的愉快聲。
「看好了喔,這種土質比較硬的話要用一隻腳踩在下面,另一隻在旁邊站穩不要讓腳鬆掉,然後用點力氣向下壓一下。看!這樣就出來了。」
「原來如此,要用腳踩著阿。」
此時兩人在樹林裡鏟著土,只見阿林有模有樣的學著白爺用一腳踩著兩手用力往下壓,結果下方的土壤整個翻起來害著阿林摔的四腳朝天。
整個後腦杓陷在泥砂裡的阿林,正一臉尷尬的與白爺四目相對。
「沒事吧?」「......」
阿林撇過頭嘟囔些什麼,然後抓著身旁的樹爬了起來,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沒問題。
全身沾滿泥巴,硬是擠出笑容,沒有哭泣也沒有喊疼,而是繼續嘗試鏟土。
——當然白爺不會讓阿林繼續。
拉著阿林回到小木屋後檢查起身上的傷口,後腦杓有點破皮流著血外,膝蓋地方有點被磨破皮,阿林似乎很習慣受傷的處理那樣,拿起白爺遞過來的醫藥箱後包紮起傷口。
白爺注意到阿林的小腿上有許多舊傷巴,傷口都不大都是一條一條那樣,褐色的皮膚上隱約露出幾條血絲——阿林拉下褲管,低下頭藏起自己的表情。
白爺裝作不知道那樣,燒了一桶水放在旁邊,放了條白T袖與工作褲後默默地離開,沒有留下過多的言語那樣。
灰塵飄落,木板踩踏遠去的聲音。
那是年長者對於後輩的尊重,所給自己的空間。
「又搞砸了阿,這是多少次了呢?」阿林喃喃自語道,今天看是不能去幫忙了。
回到房間裡把玩著白爺的咕咕鐘,思索著什麼的撿起地上的齒輪一一檢查著,大齒輪帶動著小齒輪輪,小齒輪們轉動著分針與時針交錯在一起,轉動發條那樣看著時間從早上到晚上,晚上在到早上任由時間沖刷著少年的記憶,膩了後躺在地上靜靜地睡了下去,深深地陷入午後久遠的夢境當中。
在夢裡阿林坐在後門陽台的藤椅上,裸露在外的肌膚感覺到濕膩膩的錯覺,外頭灰白的天空下的大海顯得那樣寂靜,沙子吹過小木屋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阿林豎起耳朵似乎聽見了什麼朝身旁的樹林看去。
那是一群防風林間的低語,他們樹枝搭著對方的樹枝那樣悄悄地說著話,有顆樹發出「呵呵呵」的笑聲,其他樹也像是感受到什麼一起發出同樣的聲音,時在詭異極了阿林這樣想著。
話又說回來自己始終不明白,為什麼白爺能如此樂中於種植這些樹,一群只會在不遠處竊竊私語說著話的木麻黃,時不時還能感覺到樹林中有些什麼正在凝視著自己,那是在木麻黃樹幹上的被啄木鳥鑿出的洞口當中,有股黑暗正凝視著他。
(一切太過於詭異)
「咕咕、咕咕,阿林你在這裡做些什麼?剛剛摔了頭後腦袋神智不清了嗎?」頭頂傳來一陣悅耳的聲音,阿林朝聲音方向望去,只見一隻木頭的布穀鳥停靠在屋簷邊,正晃著那顆木頭腦袋朝下方望著。
「你是誰?」阿林問著。
「咕咕、咕咕,阿林最近不是在修復我的家嗎?怎麼不知道我是誰呢?奇怪了~」布穀鳥用滑稽的語調說著,從上頭飛到阿林前方的木頭柵欄上。「我是一隻隨處可見的布穀鳥喔,瞧~就住在那一棟咕咕鐘喔。」
布穀鳥用嬌小的翅膀指了指地板上側躺的小房子,那漆著白色油漆屋頂背後背開了一個大動的咕咕鐘,從側面看去能看見時間剛好指在十二點整,上頭的樹洞口裡的木門則是向外敞開,像是剛剛木麻黃的樹洞那樣凝視著阿林。
——阿林撇過頭不再去往下想。
「所以這裡到底是哪裡?為什麼我會在這裡?」面對這裡唯一會說話的生物,阿林整理著壓下心中的恐懼問著布穀鳥。
「咕咕、咕咕,這裡?這裡是防風林阿,白爺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生活著很多小夥伴的居所,也是我們的世界喔。」布穀鳥挺著胸膛說著。
「你們的世界?這裡明顯跟我所認識的世界差太多了吧,一隻會說話的木頭布穀鳥,還有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感受到的視線,我要回去!讓我回到原本的世界。」阿林越說越激動,最後起了身子朝布穀鳥走去。「我不屬於這,讓我回去。」
可能是阿林太過激動,布穀鳥被嚇到的那樣發出「咻~」一聲飛回到屋簷的木頭下。
「咕咕! 咕咕! 是想嚇死我是嗎?而且這裡是阿林的夢,時間到了自然就能回去阿。」布穀鳥氣憤的踩踏著腳,狠狠的瞪著阿林。
阿林則是一聽到能回去後,像是洩了氣的皮球靠回藤椅上。
「能回去阿,原來能回去阿。」阿林心想能回去,可是回去的話又能回到哪裡呢?回到那看人臉色的世界,回到使勁全力後被他人嘲笑,最後只得翹課到逃學,現在的阿林只想離那個地方越遠越好!這時候的他想起了一個地方,那是被樹木環繞的沙灘與翠綠色的大海,小孩子們牽著手天真無邪的相互追逐。
「純粹的淨土」
於是乎逃到了這裡,記憶中那位大叔早已白髮蒼蒼邁入老年,這裡也沒了當年那樣美好,這裡就像是村上春樹故事裡的「國境之南:「曾經的小時候覺得如此美好,充滿著夢想與快樂的好地方,事到如今長大後回來發現這裡只剩下荒無人煙的沙灘與一名只會種樹的老人。」
一段退色的記憶
本想逃更遠的阿林,意外地遇見白爺而被接納著,邀請著阿林一起種著樹吃著飯,就連修理咕咕鐘這一件事情都像是給他殺時間那樣。
而且白爺從不會問自己的過往,只有面帶笑容地包容著他。
此時的阿林心想,白爺為什麼會種樹呢?明明鎮上離這裡十分遙遠,這裡在過去一點則是屏東最南端的「鵝鑾鼻燈塔」,遊客們只會乘上公車後路過此處,每個人眼中只有想目睹最南端的風景,不會有人特別去注意那一片防風林阿。
這樣不會寂寞嗎?他湧出這一個念頭。
布穀鳥像是讀懂了阿林的思緒,說了句:「白爺從不會感到寂寞喔。」
睜大眼睛,布穀鳥看著小木屋旁的木麻黃們,這時候剛好吹來陣暖洋洋的海風,他們就像是舉起樹枝那樣隨著風搖曳著身軀,發出舒服的「沙沙、沙沙」聲音。
「咕咕、咕咕!看吧阿林,大家都很開心,每顆樹都洋溢著歡笑,躲在樹林裡的小夥伴們也很幸福的跳著舞,退潮時大家會在沙灘上相互嬉戲,漲潮時送走那些海洋的朋友們靜靜地吹著暖洋洋的風,這裡的大家都很幸福喔,就連白爺也是呢!」
阿林閉上眼跟著感受著海風,那是淡淡地砂粉撫過脖子,淡淡地幸福與淡淡地回憶,令人懷念的海邊味道。
記憶中的白爺雖然有時傷腦筋時會搔搔額頭,而露出困擾的神色,可是在炎熱的天氣下與不被人了解下還能夠默默地堅持自己的生活,僅僅做好一件事情,那就是「種樹」。
這時候阿林才起來,門口旁有塊石碑上刻著幾行字,記得內容是:
「不隨意生氣,僅僅過著簡單的生活。
不遷就他人,僅僅走好自己的道路。
決定做好一件事情就要全力去完成
成功也好失敗也罷,那些美好的東西會陪伴身邊
不被人理解也罷,也無須他人為我擔憂。
這就是我想過的人生。」
語畢,布穀鳥笑了阿林也笑了。
布穀鳥發出「咕咕、咕咕」的叫聲後飛了起來,在阿林的頭頂繞了三圈之久,最後一溜煙鑽回那棟樹屋裡。
——阿林醒了,眼角流下了淚水。
夕陽西斜打進室內,樹木們染上溫暖的夕陽色淋浴在海色之中,而在那大海盡頭是一輪嬌小的太陽,像是跟人們告別那樣鑽進大海之中。
在阿林的眼前,是一台轉動著齒輪的咕咕鐘,規律的喀喀聲與轉動的秒針,隱約拿在上頭的樹動門縫當中能看見一雙小小的眼神,他知道那是一隻布穀鳥,話非常多的布穀鳥。
踩在椅子上,阿林把咕咕鐘掛在門口上的牆壁上,裝上鐘擺後那滴答聲更加明顯了,但這些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不是這樣重要。
——阿林只想早一步見到白爺,跟他分享剛剛夢中所夢見的故事。
——在那片樹海中,所居住的動物們所表達的感謝之情。
那是在白爺種植木麻黃第五年時所發生的事情:
在梅雨季到來前的春末乾熱裡,墾丁瀰漫著濃烈的夏日氣息,火辣辣的太陽曝曬下,整條台26線被曬成焦黑的烤肉盤,為了防止馬路被曬到龜裂,一個上午就有三台灑水車路過潑出幾條水漬,可惜的是很快就被大量的沙塵吸走了水分,就那樣吹到馬路旁另一側的造景樹下。
——當然這些在墾丁來說,早已是見怪不怪的場景。
過度開墾、遊客釣魚、海水暖化等原因,仰賴觀光業為生的墾丁來說,不能限制觀光業發展斷了財路,也不得不開發觀光景點。
「風吹砂」、「龜裂凹凸不平的馬路」、「堆積成小山的沙丘」,面對這種問題身為在地人的白爺也不是很懂。
一群大學畢業的菁英份子們都想不出來了,豈能讓白爺這種平凡人士所能想出來呢?更何況本身家境不富裕,每天打上三份工的生活也沒能想上這些事情。
這一天白爺如往常地騎上那台天藍色的腳踏車,吹著九點逐漸發熱的海風下,換了檔順著這陣風一路滑過下坡,曬乾的海藻味道從右側海邊瀰漫出來,參雜著魚腥味與淡淡地漂白水味道,對於在這裡生活三十五年的他來說早已習慣這一切。
只不過在前方的路肩上,有個人影趴在圍籬上蜷縮成一塊,在這因為過度開發而沒有多少樹陰的馬路上,那個男子全身上下吹滿沙子。
「喂! 你沒事吧?」白爺騎了過去,用他那雙壯碩的手搖了搖男子的肩膀,男子嘴裡只喊著:「水,我要喝水......」他只好掏出腳踏車後座鞍袋裡的水。
「剩不多了,要慢點喝喔。」白爺遞了過去,男子接過水後大口大口喝了起來,反而被水嗆到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謝謝你的水,我以為我要曬成乾了。」男子發出沙啞的聲音,看他泛白的臉上恢復些許氣色後白爺這才安心下來。
「這種天氣下不撐傘不帶水走在這條馬路上,會趕著去見閻羅王喔。」白爺拍了拍男子的背,一臉責備的看著他。「你不是在地人吧?沒看過你。」
「阿對,我從北部下來的,今天打算走去鵝鑾鼻那邊,想不到才九點天氣就那樣熱......真的謝謝你阿,陌生人。」男子轉過頭跟白爺對上眼,那是雙帶點棕色的眼睛,還有醒目的五官與高挺的鼻子,戴著沾滿沙子的黑框眼鏡的男子點了點頭致謝,不免得白爺有點於心不忍。
如果這樣把他丟在這裡,會不會又在哪裡暈倒過去?
「這邊過去一點有公車站牌,可以直接搭公車過去就不用曬太陽了喔。」對著前方不遠處的小黑點說著,白爺心想至少把男子送到那兒才肯安心。
——誰知道男子露出一副自信的表情,嘴巴露出眉月般的笑容,眼神裡透露出股強烈的光芒,就這樣拒絕了白爺的建議。
「恩,謝謝你的建議喔。」這一次換男子拍了拍白爺的肩膀說道:「對現在的我來說,不是靠雙腳走過去的話是『沒有意義』的。」
「走過去?這裡離鵝鑾鼻少說也有五公里以上,等等天氣只會越來越熱,你這樣過去的話會出事的阿!」
「也許吧,但已經快到終點的我來說,這是絕對不可以做的事情喔,如果就這樣坐上公車輕易抵達的話,對我來說對這條馬路來說就會『失去那個意義』呢。」
可能看白爺還是一臉疑惑,男子這才解釋道這一場旅途的目的:「我從這條馬路的頭,也就是『台一線』的另一側『最北端』徒步走了過來,昨天剛從『台一線』的尾巴接上這條『台26線』,現在的我要一口氣走到鵝鑾鼻那裡,也就是這趟旅途的終點『最南端』,很有趣的挑戰吧?」男子經過喝水休息後,現在可以說出點驕傲的話語。
但對於一生活在這裡的白爺來說,眼前這樣類型的人超乎了自己的認知,要知道如果照男子所說從最北邊徒步走到這裡的話,那少說走了快五百公里有了。
——是什麼念頭讓男子能夠這樣「熱血」呢?
男子像是讀懂了他的話,裂開嘴唇露出潔白的牙齒說道:「因為我『喜歡』阿,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
沒錯,就僅僅只是「喜歡」。
此時的他發現了自己與男子共同之處,內心深處有塊柔軟的地方被觸碰到。
孩提時代,無視著大人們勸告的少年少女們,自由自在的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追尋著夢想邁開腳步,彷彿深信著這一切能夠通向美好的終點。
那樣純粹,那樣率直。
令白爺視線模糊起來,不知道是汗水還是什麼的參雜在眼球裡面,男子是在太過於耀眼了!
「但也不能讓你在這種天氣下走過去吧,要不來我家休息一下如何?」白爺朝前方那一棟孤立的木屋說著,那邊是自己的家。
當然白爺也不打算就放任男子這樣亂來,男子只能彎下腰笑了笑地接受他的好意。
時間來到正中午,男子洗了身澡後從浴室走了出來,雖然那一間被稱為浴室可是裡頭只有蓮蓬頭與小型的淋浴間,還有泛黃的洗手槽跟長滿鏽斑的鏡子,就連門口的木門都需要用旁邊繩子用力一拉才能拉開。
「我說,這邊也太鄉下了吧?這個門怎麼鎖啊?然後水龍頭一轉開就關不上啊!?」
白爺聽著這些文明人的發言,只能感嘆男子是生活在衣食無憂的地方,不像白爺這樣一生只待在這種地方。
「先等等吧,我還在燒熱水沒這樣快,然後衣服要不給我來幫你洗一洗?」白爺拿著一團發臭的布料,皺起眉頭地問著男子。
男子拉開門露出個燦爛的笑容說著:「你是我媽嗎?」然後蹦的一聲關上木門。誰知道那個木門經不起這種衝擊,直接「啪踏」的那樣躺了下來。
當然裡面等著熱水的男子,是全裸的。白爺視線向下看著男子的腹部說著:「意外的有練喔。」然後淡定地扶起木門熟練地裝了回去。
實在是發生的太突然,男子羞紅的臉一下腫了起來,開始蹦蹦地敲著木門吼著些什麼。
「大家都是男子,是在害羞什麼啊?」白爺舀起勺子將水倒進桶子,拉開木門遞了進去。「如果只是看著腹肌就害羞的話,要不要看看我的二頭肌跟人魚線?」
白爺開著玩笑,誰知道男子當真的靠著木門洗起澡來。
「絕對,絕對不要進來偷看喔。」這是認真的聲音,白爺聽到後也笑笑的拿起鋤頭下田迴避去了。
——時間來到中午,男子洗好澡後穿上白爺準備的白T袖與灰色短褲,一人來到房子後方找尋著他的蹤影,沿路走過充滿泥巴的小徑,有二十來著水鼻仔根深在這兒,幾隻紅色蟹螯的小螃蟹迅速鑽進洞口,幾隻泥巴色彈塗魚跳啊跳地鑽進樹叢中,小動物們似乎不喜歡人類的到來。
直到小徑的尾端,男子終於看見熟悉的背影正蹲在右側樹叢旁,身旁放了隻鋤頭與小鏟子,白爺正用手把一顆手臂大的樹苗埋進土裡,嘴裡正碎碎念的什麼。
出於好奇心男子放輕腳步走了過去,話語聲漸漸聽清楚。
「……你要長高高成長茁壯喔,不要像我一樣什麼事情也做不好,最後一無所成的那樣住在這兒。話說今天來了位客人,他很厲害喔居然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只靠著兩條腿就像是能跨過這片土地那樣喔。
恩?你說我也可以?那可真是謝謝了,要知道我已經生活在這裡三十幾年,看著人們那樣來來去去,有的人帶著妻兒搬去鎮上,有的人認受不了這裡的生活而跑去北部打拼,就連我的親戚們都離開這裡喔。
——我恨不恨他們?不會啊,我能夠理解他們的苦衷,只是他們有著翅膀能夠飛離這裡,而我飛不起來罷了。我的心一直屬於這裡,這片家鄉這片土地上都是喔,我從不後悔,每天能像這樣打著工賺著零錢,偶而拿起鋤頭種一種你們,午後彈些鋼琴享受著這一切,晚上吃些稀飯配醬瓜果腹肚子,最後睡上舒服的一覺。
——沒有什麼事情能比得過這樣了喔,我很幸福不會後悔喔……真的。」
男子停下腳步,默默地轉頭繞回去,他知道接下來的話不是他這種陌生人才能聽見的話。
——只是人來了,然後人走了而已。一切都沒什麼變化,只是每個人生來方向就不同。
白爺回到小木屋時太陽正向海平面沉去,海風聲漸漸變大浪濤拍打著水鼻仔的果實們,此時的白爺心想男子應該休息的差不多,發現了一張A4大小的紙正壓在餐桌上,那是一張從過期的日曆上撕下來隨手寫的字跡,透過橘黃色的陽光下藍色原子筆的字跡上印照出清晰的文詞,內容如下:「
致種樹的陌生人:
因為時間有限容我以這種方式向你道謝,謝謝你在我需要幫助時給予我幫助,讓我在這一趟旅途當中能夠體會到人間溫暖,你是個好人。
那麼我想談談我的事情,希望接下來的內容你能好好的看完。
首先,容我聲明我並非什麼偉大又多厲害的人,只是生在不錯的家庭環境,良好的教育與遇見愛著我的人,我知道自己在這世界上已經是非常幸福的人,對此我無從辯解。
但,其實我有個不圓滿的家庭,父母親在我年幼時離婚,跟隨著母親與最小的妹妹住進了外婆的家,接受了外婆那年代所謂的『菁英教育』,照著外婆所說:『只要順著別人安排好的人生,不去做偏離軌道的事情人生就會變得十分順遂。』當然這些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邪門歪道,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宰,為什麼我們要去配合他人呢?
這個世界如此殘酷,我們只能選擇待在鳥籠中像隻被人伺候好好的觀賞鳥,配合他人的喜好歌唱著好聽的樂曲,時而逗著他人笑是討生活的日子。
——我就是受夠這些生活才逃了出來,一路從北逃到南,從日出到日落,偶而睡在公園有時蜷縮在巷口箱子裡,堅信著自己能夠靠著自己的雙腳能夠看見新的視野。
你要聽過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 太陽之西』嗎?
在裡頭有一段提到過『國境之南』,那是在某個地方一群小朋友相信國境的南邊有著美好的事物,每日幻想著自己能早一步長大能夠儘早去到那裡———直到長大後靠自己來到國境之南才發現這一切沒有想像中美好。
對我而言,這裡就是我的『國境之南』,充滿著沙塵與高陽烈日的地方,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世界。
沒有書中雜誌裡美麗的大海,沒有一群小朋友在沙灘上高頌青春,更沒有圖畫書裡那些從海邊飄過來的音符歌曲,當然這些長大後早已理所當然,美夢一場罷了。
可是我不後悔這一場『國境之南』的旅途,一路上我遇見的種種事物,也因次遇見了你,一個以種樹為樂的你。
在這片土地上,腳踏實地做著看似無趣的事情,每天吃個櫃子那排罐頭洗著自己燒水的澡,你卻種出了那一排樹苗,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喔,真的。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種樹,也不知道你會不會一直待在這兒繼續種樹,但我也相信你堅持的事情遲早會有所收穫,土地會記著一切,小動物們與大海的一切都會感激你的。
我是這樣相信的喔
所以請別悲傷,你已經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切了。那些令他人羨慕,他人無法奪走的美好事物。
而我將回去屬於自己的地方,有招一日將會再次登門拜訪答謝,相信這將會是不久遠的未來裡,我彈奏著鋼琴你聆聽著音樂,一同享受這一切。
我的國境之南,你的防風林。
希望你能繼續堅持下去,我也會繼續努力下去。
『無名』上
p.s 我會帶上我的電子鋼琴,到時候會手把手教些你音樂,希望你別介意~」
看完後,白爺將紙張放進胸口的口袋裡,拍了拍自己的左側胸腔。
恩,又多了個繼續種樹下去的理由。
他笑了,那是期待著這一位旅客能夠再次到來的快樂,是夕陽西下後染上緋紅色的臉頰溫暖的顏色。
——小木屋亮起昏暗的黃光,白爺繼續整理著明天種樹的工具。
那一年夏天十分炎熱,火烤的馬路上有一個嬌小的身影走過,那是一個小男孩,一頭白髮的小男孩,他拖著一籃發黃的菜瓜布與像是從衣服上裁剪下來的白色抹布,在這大中午頂著太陽外,還要忍受被海邊吹上來的風飛沙之苦。
小男孩沒有埋怨,只是流著汗水走在這,眼神裡對於這一切習以為常那樣,一步一步的走著。
直到發現路旁有隻快渴死的紅色小螃蟹,在乾扁的身軀下露出水份豐滿的腹部,他就像是火紅色的太陽那樣,在那乾枯的水溝蓋旁看著小男孩。
嘴裡吐出泡泡,虛弱的爬動著。
小男孩出於善心,將水分給了小螃蟹,小螃蟹伸出白色的蟹螯開心的舞動著,男孩笑了小螃蟹看起來也笑了。
小螃蟹張開胸腔的甲殼,讓水就那樣灌進裡面,許多白色透明的卵在太陽下透出許多嬌小的小眼睛。
小男孩這才知道,原來眼前這一位小螃蟹是懷著孩子的「媽媽」,挺著大肚子路過這條馬路的畫面,這讓小男孩心理不由得敬佩著。
然而在這沒有遮陰處的馬路上,母子們是否能活下來是個未知數,看著好幾輛車子開了過去,風飛砂捲起了地上的枝葉吹向空中。
(這裡太危險了,必須做些什麼。)
——小男孩因為國小就輟學,早早幫家裡跑腿賣著東西,實在是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好。
只能將沒賣出去菜瓜布撕開,輕輕地將小螃蟹給放了進去,他知道自己必須要行動才行,這裡的環境太惡劣了。
小男孩偷偷地將那塊菜瓜布藏在口袋,一路上問著路過的人遇到這種事該怎麼辦?
「別理他不就行了嗎?反正這裡有這樣多螃蟹。」開著卡車的司機這樣說。「有時間倒不如趕快回去幫家裡幹活,小心我跟你爸告狀。」
小男孩點了點頭,諾諾地跑開。
「有螃蟹?在哪裡啊?」一群路過的遊客圍了過來,小男孩掏出口袋那塊菜瓜布,小螃蟹這隻縮起身子躲進更裡面了。
「哇,第一次看見產卵的螃蟹!我想你只要順著這條路走下去,那裡有間博物館應該有人會知道該怎麼辦。」遊客們說完轉過頭,打起電話來跟人炫耀著。
小男孩點了點頭,感覺離答案更近了呢。
「有螃蟹?是要拿來做成標本展示嗎?」博物館管理員打探著菜瓜布裡的小螃蟹。「還活著喔,等他不會動時在送過來吧。」
管理員揮揮手,叫了警衛把小男孩送了出去。
小男孩氣的跺腳,心裡想真的問錯人了。
這時候有位看起來剛過二十的大姊姊偷偷從博物館裡頭溜了出來,看著那小牌子應該是剛來不久的工作人員,而她手裡提了一桶藍色的小桶子,裡頭有些許泥巴與海水。
「小螃蟹不要一直放口袋,這樣會給他悶死,來~放到這桶來會讓他舒服些。」大姊姊擦拭著沾著泥巴的臉,露出溫柔地笑容對著男孩這樣說著。「抱歉喔,姐姐我幫不上什麼忙,只能說告訴你可以再往南一點的地方問看看。」
小男孩點了點頭看著被汗水打濕的大姊姊,心裡頭對於她的行為感到敬佩。
她一定是抱著會被罵的心裡準備才溜出來的,就只是為了幫上這一隻小螃蟹。
小男孩握緊拳頭,跨出大步伐朝南走去。
小螃蟹接觸泥巴後,感覺變的更有活力了。
——但是越往南走空氣變的更乾燥,裸露的沙丘與持續挖著土的挖土機。
還有堆滿人造的消波塊與一群露出嚴肅的眼神釣著魚的釣客。
有一人朝小男孩撇了一眼,他緊張地將水桶藏進後背,深怕被那群大人知道小螃蟹的存在,好在男子只是「嘖」的一聲繼續釣著魚。
最後在夕陽落下時,他終於走到了一片樹林,那是幾株翠綠色的小香蕉樹,還有許多叫不出品種的褐色螃蟹們鑽入大海,白浪緩緩向後退去,幾隻海鳥像是感受到人類的到來快速飛走。
木牌上寫著「香蕉樹灣」,有位大哥哥正在不遠處種著樹木,他帶著斗笠與掛著染黑的毛巾,眼神打量著小男孩。
「真稀奇,居然是『無齒相手蟹』。」大哥哥輕輕將右手伸進去,用食指與大拇指抓起小螃蟹的左右邊,另一隻手輕輕扶起下面那樣把小螃蟹護在手心。
「很少見嗎?」小男孩轉動眼珠子好奇問著。
「不,在市面上很常見,因為紅色的身軀跟奶油色的蟹螯非常喜氣,那些眼裡只有商機的商人就號稱『聖誕蟹』打著吉祥的象徵來做販賣,各種肆意抓捕著他們。」大哥哥嘆了口氣說著。「導致現在野生的越來越少,就連他們所生活的棲息地也受到破壞。」
一陣浪打上沙灘,他放開雙手讓小螃蟹奔向大海。
小螃蟹的腹部像是炸開了那樣,無數地小小螃蟹湧出朝大海奔去,在緋紅色的夕陽下每隻透明的小小螃蟹染著不屬於自己的顏色,高舉著小蟹鉗任由浪濤將自己帶入大海。
這種畫面持續了五分鐘,直到最後一隻小小螃蟹晃動小眼睛與小螃蟹告別後,牠像是卸下一身輕那樣鑽進樹叢之中。
「其實只要把牠放到沙灘上,牠們就會自己排卵喔。」嘴裡說著平凡的答案,大哥哥卻面帶微笑看著小男孩。「但你一路從這樣遠的地方走過來,把他送到這塊還有原生物種的香蕉林這邊。在這個『防風林』裡才有他們的家喔! 他們可以吃著落葉與泥土挖掘出來的洞口,偶而吃些落下的果實潤潤喉嚨,而且那些長大的小螃蟹也會住在這裡,最後在搬去更遠的地方呢。」
「搬去哪裡呢?」小男孩忍不住好奇問著,心裡頭想著螃蟹過馬路回到沙灘再次產卵的畫面。
如果會面對這樣恐怖環境,那乾脆一直待在這裡就好啦?少年是這樣想著。
大哥哥聽後笑了出來,摸了摸小男孩的頭說著。
「因為他們會長大阿,會想去看看更外面的世界是長什麼樣子,住上更好的環境阿吃上更好的食物。但是喔要記住,他們從來都不會忘記『這裡』。」他指了指前面這一塊沙灘與大海。「這裡是他們的起點,也是他們的終點喔。只要心裡還記得這裡的話,總有一天還是會回來的喔。哪怕身在遙遠的國度,『只要心還留在這裡的話,這裡會一直存在下去。』」
小男孩聽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只是看著離去的小螃蟹後心裡這樣想著。
「那些小螃蟹會去哪裡呢?」
「也許在這西邊的大海裡,還有我們所不知道的國度吧。他們從出生就生活在那裡,然後來到岸上面對生存的考驗,最後產完卵後跟著海浪回到原本的國度那樣。」
(太陽之西,開始與結束。)
小男孩思考著這些話,突然有了個想法。
「意思是『我們還會相遇是嗎?』」
大哥哥笑了,表示可以這樣解釋也沒錯。
小男孩這才想到被自己遺忘的工作與家裡拜託的事情,急忙抱起桶子踏上回去的道路。
後方傳來大哥哥說再見的聲音,小男孩也不自覺揮舞著手回應著。
——踏出大步伐、有時跳了一大步,腦海中卻是那位大哥哥的話語,還有那一片被夕陽染紅的防風林。
——為了能夠再次相遇,必須再努力一下。
——如同消失在樹林間火紅的小螃蟹那樣回到這裡。
「這裡,是原點與終點之地。」
時間回到白爺去世後第十年,曉雨撫摸著破舊的木屋說著:「白爺所做的這一切值得嗎?現在這裡變成隨處可見的一條馬路,沒有人在意的普通地方,這實在是太令人悲傷了。」
是的,墾丁經過這幾年努力下帶動起觀光產業,每年都有大批遊客搭乘公車路過這一條路,前往更南端的鵝鑾鼻,不會有人想到這裡幾十年前是充滿沙子與荒蕪人煙的路。
每年夏秋之際都會有大批螃蟹湧入馬路,鎮上也開始了名為「護送螃蟹過馬路」的志工活動,透過宣導與加設螃蟹橋梁好讓螃蟹們能夠平安的產卵,還有透過封路的手段保護自家的環境。
一切都在變呢,不論是好的事情與壞的事情。
然而像是有人刻意那樣,在這裡開始舉辦起「古典音樂祭」,把這裡塑造成「國境之南」那樣夢幻的地方,一個充滿音樂與歡笑聲的國度。
曉雨轉過頭看著眼前這一名老人,一名眼神中帶有光芒四射面帶著半月型笑容,今年邁入九十歲的「贊助商」。
「你,知道些什麼嗎?」曉雨忐忑不安的問著,希望能夠從對方身上了解些什麼。
老人依舊面帶微笑,只是從他嘴中發出厚重的嗓音裡說出了段話。
「這裡屬於他的防風林,承載著很多人夢想的地方,屬於大家的國境之南,令人心身嚮往的美夢。」
老人攤開手裡的信封,上頭有這樣一段話:「珍惜那些司空見慣的東西,那些存在記憶中永不退色、令人懷念、十分美好的事物。」
是阿,白爺至此至終都堅持著自己想做的事情,正因為他早已擁有一切,才更懂得「知足」更花費時間去「守護它」。
——那麼,你們覺得為什麼白爺要種樹呢?
<白爺的防風林(完)>
本書引用或參考以下作品:
《虔十公園林》
《Chopin - Nocturne Op.9 No.2》
《國境之南、太陽之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