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佛拉明哥舞蹈大賽，獎落外人的省思
茶壺裡的風暴？還是龍捲風的前兆？
全世界在瘋巴黎奧運的同時，一年一度的【礦坑歌謠】佛拉明哥國際藝術節也熱鬧展開。世界各國爭相在數著手上的幾金幾銀幾銅的奧運獎牌，西班牙東南角的小鎮卻帶領整個西班牙陷入自我認同的危機！
不好意思，的確是誇大了！西班牙全國性的媒體是有幾則報導，但是要到「全國矚目」也還不至於。一直以來，不論何處，藝術類別新聞的關注度能高到哪裡呢？
好吧，就限縮在佛拉明哥圈好了：【礦坑歌謠】國際佛拉明哥藝術節Festival Internacional Cante de las Minas自從有比賽的63年來，第一次，今年由外國人（非西班牙人）奪得了舞蹈類的首獎Desplante，而且還是日本人：荻原淳子 ”La Yunko”！宣佈得獎者時，全場譁然，有噓聲，還有「作弊、作弊」的吼叫聲﹍。
爭議點之一「作弊」
會叫「作弊」，其來有自。就在兩年前，2022年的比賽，當時的市長（同時也是藝術節基金會的主席）在看到得獎名單後，被拍到跑去評審團的包廂咆嘯。儘管事後辯解，但被評委證實：市長屬意的當地歌手準決賽被刷掉後，市長希望這個吟唱的首獎從缺，但評委卻還是頒了出去﹍。搜尋這個藝術節的「醜聞」還可以看得到這則新聞。當然，今年的市長/主席不是同一位，而是隸屬敵對政黨、當年猛烈抨擊醜聞的議員。
當年猛烈攻擊市長干預評審團的人，現在掌權了，會出手干預評審團嗎？有人懷疑為了「國際化」的表象，市政府出手了。為了討好日本人，市府暗示了。有沒有討好到日本人不知道，但是現場同為東方亞洲面孔的台灣人是不買單的（請參考Jasmin Chen，Isabel liwan Lin的臉書第一手報導）。如果「作弊」不是來自市府，那就是評審有問題。
因為，令人嗅到有「作弊」嫌疑的是，今年首度，第一次，有位日本資深藝評家/記者受邀進入評審團：Kyoko Shikaze 志風恭子。她是日本人，當初因為熱愛佛拉明哥，來到賽維雅 Sevilla，一住就是卅幾年。她數十年來，報導、介紹、評論西班牙的佛拉明哥藝術，讓日本同步知道西班牙佛拉明哥藝術發展現況，並協助、安排西班牙佛拉明哥藝術家到日本巡演，還擔任口譯。網路上攻擊荻原淳子得獎的人把這一點提出來。有史以來第一次把一個日本人請進評審團，最後得獎的，是日本的參賽者，這難道不可疑嗎？
我日文不行，沒辦法看到日本方面相關的評論。志風恭子的日文部落格也一如往年，只平舖直述的報導礦坑歌謠大賽的結果，沒有多加評論。評審團共有五位，其他四位西班牙人會屈從一個外國人的意志？
爭議點之二「舞技平庸」
很多觀眾不能接受，認為，得獎的荻原淳子的表現，西班牙各地的舞蹈學校，學個兩、三年的學生就能跳那樣子，憑甚麼她拿冠軍？台灣有在現場看的flamenco同好也有一樣的疑慮，她們當場並不看好淳子會得獎，聽到公布名單時也是傻眼。甚至觀眾中的西班牙人來跟她們恭賀同胞得獎，她們也趕緊撇清自己不是日本人。
荻原淳子並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參賽。之前也參加過。今年八月因為剛好家裡有事，沒像往年一樣回日本。既然待在西班牙，就來參加比賽，磨練磨練經驗，沒想到會得獎。聽到自己名字時完全不敢置信。當被問到爭議時，她只能說，每種比賽都會有爭議，這是評審的決定。
舞技 vs. 風格
與奧運同時閉幕，在西班牙東南一隅的勞尼翁La Union舉辦佛拉明哥比賽，分成四大項目：吟唱、吉他、舞蹈、器樂詮釋。奧運的精神標語是「更快、更高、更強 （Citius, Altius, Fortius）」，許多項目，碼表一按，高下立判。而佛拉明哥藝術，如同其他藝術類別，沒辦法這麼乾脆。支持評審決定的網友就說，佛拉明哥舞蹈比賽又不是比奧運。
得獎的荻原淳子，今年48歲。18歲開始學習佛拉明哥，26歲為了融入佛拉明哥文化，乾脆搬到賽維雅定居，一天到晚可以聽到佛拉明哥、看到佛拉明哥、學到佛拉明哥。國家報El Pais記者問她，跟哪些老師習舞，她說了四位：José Galván、Carmen Ledesma、El Torombo、Milagro Mengíbar。記者再問，還有誰？沒有了！問不出來！（不過，安達魯西亞郵報的訪談中又多了兩位：Concha Vargas y Ana María López。）
國家報的記者還強調，荻原淳子跟著這幾位老師，不是那種上幾小時的大師班。顯然記者要凸顯一個事實：當今年輕一輩的舞者，到處追隨當紅炸子雞當老師，學很多招式，學很多技巧（當然也包括拍很多合照上傳社群網站😊）：更快、更高、更強。這是潮流，也是市場需求。佛拉明哥經濟的流動就靠這個。外國觀光客，那些無法深刻體會傳統藝術精隨的，期待看到的，也是這個。
荻原說了一句老話，記者把它引述下來：”Flamenco es una forma de vivir. 佛拉明哥是一種生活方式。言下之意，她跟著四位老師不是只有上上課、學兩招，還要學怎麼過日子呢！言教加身教，不得不說，這是老一輩、非常過氣的思想。
回頭看看，之所以網友會說，西班牙舞蹈教室學三年就能跳那樣子，也不是沒道理，沒有酷炫的花招，也沒有出其不意的編舞，更沒有驚人的特技。一切中規中矩，好像恰如其分，又彷彿船過水無痕。
船過水無痕？奧運跳水冠軍不是有「水花消失術」？！評審看上的，是不是一種美學價值，是屬於上個世紀80年代前的懷舊？相對於現在流行的張狂、吸睛，雋詠、典雅的往日情懷是否讓評審希望藉此重新樹立標準？
藝術比賽的目的
奧林匹克運動會，是模仿古希臘的賽事。古希臘舉辦比賽的目的很簡單，在戰場上面對敵人，需要能跑得快、跳得高、夠強壯。利用比賽鼓吹尚武風氣，強壯全民體格，以備戰場上攻無不克。但是舞蹈比賽是比甚麼？
這就找到了癥結。志風恭子評審可能沒啥作用，是另一位評審：Manuel Bohórquez 波俄給（《音同台語：「不好過」）好像才是關鍵。
波俄給何許人也？不是歌手、不是舞者，也不是吉他手，與其他四位評審一樣，他們的頭銜是flamencólogo （佛拉明哥學家）。
「佛拉明哥學家」這個新創的詞，模仿生物學家、心理學家、社會學家等等的造字法則。他們做研究，出書、發表論文，研究佛拉明哥藝術的發展進程、藝術家的生平、藝術風格的差異﹍等等。廿世紀五○年代，有人提出了「佛拉明哥學 Flamencología」的概念，從此佛拉明哥學的研究方興未艾，許多十九世紀老歌手的生平、師承被挖掘出來，音樂風格、舞蹈服裝等等，也都從過往的報章雜誌、文人遊記當中，建構出現在所知的佛拉明哥歷史。這些佛拉明哥學者，或寄身學府從事教學研究，或在報章雜誌擔任記者編輯，但本於對佛拉明哥的熱愛，與眾多歌手、舞者、吉他手都有第一手的接觸，甚至於根本就是至親好友。佛拉明哥學家很多時候被請去當藝術節的諮詢委員，甚至於是策展人。
波俄給平時為報紙寫藝評、報導佛拉明哥活動，並有自己的部落格寫盡歷來各知名老歌手的軼事、掌故。在今年七月31日他發表了一篇文章：標題是：【我為甚麼要去當「礦坑歌謠大賽」的評審？】。他說，當評審沒有酬勞，主辦單位只有提供車馬費、住宿費、飲食費等必須開銷。沒有甚麼好處，而他卻要從居住所在地（賽維雅Sevilla）一路舟車勞頓、行船走馬還有三分險，往東跑到伊比利半島東南一隅，圖的是甚麼？
他認為舉辦藝術節舉辦比賽要有教育功能，要為年輕人建立典範。他認為現在各大藝術節都沒在做這個工作。勞尼翁的「礦坑歌謠大賽」也沒有。年輕人參加比賽只是為了賺錢為了紅。其實現在這個時代，唱得好的人錄一段放上網，厲害的話，三天的時間，一半西班牙的人都認識了！作為一個這麼重要又有歷史的藝術節比賽，當然要有教育功能。曾經有年輕人跟他說，很榮幸能讓您來評價我的歌唱。他這種老一輩的人，累積了經驗，轉化為知識，希望能傳給下一代因為年輕人才是未來﹍。
「外人」得舞蹈大獎的省思
La Yunko 作為一個外人（非西班牙人），得到了傳統藝術的最高獎項。不但西班牙人不接受，喜歡佛拉明哥藝術的眾多「外人」們（佛拉明哥愛好者/學習者/工作者。小圈圈外的觀光客應該無感）也很難接受，這代表甚麼意思？
國族主義作祟？
最粗淺、粗暴的解釋，是國族主義。看不慣非西班牙人的臉孔跳佛拉明哥。再怎麼功夫了得，大餅臉、單眼皮，手短腳短，就是連不上心目中「吉普賽女郎」的形象。西班牙佛拉明哥圈最直接也最多的演出工作機會，就是每天觀光客絡繹不絕的tablaos（音同：搭不牢，佛拉明哥酒館）。早年，廿世紀中葉以後觀光業開始發展，這些tablaos找來吉普賽人，或安達魯西亞當地有佛拉明哥背景的藝術家，每晚演出，形成西班牙觀光旅遊的特色。同時，也因為獨特的魅力，吸引許多外國人到西班牙學習，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當然還有日本人。不消說，因為同文（可能同種）的拉丁美洲人移居回/到 西班牙，不管是墨西哥還是阿根廷，也是主力。在眾多的學習者，特別是舞蹈，不乏出類拔萃、天資聰穎者。聽說過一個軼事：很有名的老牌舞者/老師 el Ciro，在一個tablao看著台上的舞者表現傑出，就跟旁邊的學生說：「外國人就跳不出這個味道！」。好死不死，偏偏台上那位是來自美國加州！
多年前來台的一位優秀的紐西蘭佛拉明哥舞者，曾經分享，她在西班牙長住多年，察覺了佛拉明哥舞者能夠在tablao工作的分四個等級：第一等，當然是西班牙當地人，吉普賽人更好；第二等，拉丁美洲來的，一樣以西語為母語，長相也沒差太多；第三等，非西班牙的歐、美白人；第四等，亞洲人，尤其是東北亞的亞洲人，日、中、韓等。這位紐西蘭佛拉明哥舞者身為第三等，曾經，一個舞技不怎麼樣，只是因為是西班牙吉普賽家族的小女孩，就把她的工作搶走了！
時代風格差異？
這是針對「懂」佛拉明哥藝術的人才能有的討論。當我看到波俄給沒好康也要當評審的自白時，恍然大悟，彷彿知道這個給獎背後沒說出口的微言大義：la Yunko雖然是日本人，可是她長期追隨我們的前輩大師，承襲了我們珍視的佛拉明哥舞蹈的精隨。佛拉明哥舞蹈不是比速度、比力度、比強度。該婉約就要婉約，該激動也不要誇張。歌手、吉他手流暢地表達感情就要順著發揮，不要為了戲劇、舞台效果硬要打斷音樂。吟唱、舞蹈、吉他各有各的位置。舞蹈硬要去搶了吟唱、吉他的風采，就變成餐廳秀，不是佛拉明哥的本質！（以上全是筆者個人揣測，沒有任何藝評家或大師背書😊）
佛拉明哥學家Agustín Goméz 在他的著作【論佛拉明哥美學De Estética Flamenca】有一篇專門感嘆現代女舞者朝向陽剛化發展：跺地、再跺地、一直跺地。他細數了Manuela Carrasco跟著爸爸學，Sara Baras大多時候的老師是Javier Barón﹍。他沒有提市場導向，但是如果看看【大河之舞River Dance】（愛爾蘭踢踏舞，與佛拉明哥無關），受到舉世歡迎，歷十數年不衰，來台多次不可勝數，就知道，為什麼潮流往這裡走。
在強調彩虹、多元、抹去性別差異的現代，這些老一輩，行將就木、食古不化的學者專家，他們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藉由一點點的影響力，在大賽當評審、藝術節當諮詢委員，多少偷渡一點他們（過時？）的美學價值。民眾，或者應該說，廣大的佛拉明哥藝術消費者，不好意思，就是外國人，會不會買單，讓佛拉明哥經濟持續循環下去。大家拭目以待。但至少，巴塞隆納地標型的tablao已經公告，已邀請最新礦坑歌謠大賽舞蹈獎得主 La Yunko來演出！（全文完）
文獻參考：
國家報報導日本舞者La Yunko獲獎
波俄給自白為何去當評審https://www.expoflamenco.com/bordonazo/por-que-voy-de-jurado-a-las-mina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