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港曾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港口之一,全盛時期的吞吐量達到全球港口第三,承載了台灣經濟起飛的夢想。然而,隨著國際分工結構和運輸技術的轉變,高雄港的地位逐漸衰退。如今,高雄港區閒置的空間正在轉型,成為以觀光休憩及文化展演為主的消費場所。這個變遷背後,其實隱藏著更大的資本主義運作邏輯。本文將透過地理學家哈維(Daivid Harvey) 的「資本主義危機(Crisis of Capitalism)」及「空間修補(Spatial Fix)」,來解讀高雄港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為了理解高雄港的興衰過程,首先要介紹「資本主義危機」和「空間修補」這兩個概念。積累是資本主義成長的核心,資本家會不斷擴大市場上的商品數量和價值,並試圖壓低工資以增加利潤,但這卻削弱了大眾的購買力,導致商品賣不出去,利潤下降,這就是過度積累的資本主義危機。此時有兩種空間修補的途徑,轉移無利可圖的過剩資本。其一是「地理擴張」,投資尚未工業化的區域或殖民地;其二是「創造性破壞」,將舊有空間破壞並轉為更有利積累的用途。
高雄港的發展始於日治時期。1902年橋頭設置了台灣一座現代化機械製糖廠,商品產量的大幅增長使高雄成為糖業輸出的重要港口(洪富峰,2002),積累的資本旋即投入現代化的港埠基礎設施,從1908年到1937年陸續完成三期的築港工程,形成今日的1~22號碼頭(林琬純,2009)。隨著碼頭陸續完工,眾多大型會社也陸續進駐於沿港區,如水泥廠、煉瓦場、罐頭工廠、酒精工廠等,後續日本政府將高雄視為南進基地,陸續設立煉油、造船、軋鋼、化工等大型工廠(劉碧株,2017)。日治時期階段發展了現代化的港埠及工業,形成工業生產與港口基礎設施相輔相成的資本積累地理景觀,到後來甚至成為母國向外擴張更大版圖的節點。
高雄港在戰後延續了日治時期建立的固定資本,由國民政府主導繼續建設高雄港。1960年代設立加工出口區、臨港工業區,以勞力密集的產業發展為主,如電子、成衣、金屬、塑膠、皮革等(謝承霖,2010),低廉的生產成本吸納了當時從先進工業化國家外移的製造業,高雄港再度納入資本主義地理擴張的版圖內。1970年代,國家推動十大建設,包含了中船、中鋼等重工業及石油化學工業紛紛進駐高雄,使高雄的產業基礎朝向重化工業發展,而高雄港也因應產業的轉變而興闢第二港口,於1979年完工(謝承霖,2010)。戰後由國民政府為了確保自身統治基礎,強勢引領發展型國家路徑,國家建構的動力與地理分工的需求相互耦合,因而促成高雄港的急速成長。
隨著出口導向工業的成功,台灣一腳踏入了新興工業化國家的行列,同時卻也邁向資本積累的危機。高雄港在1986年至1999年間是世界總吞吐量第三的港口,但之後排名不斷下滑,被中國的上海、深圳、廣州、寧波、青島等港口及新崛起的杜拜、釜山等港口超越(林琬純,2009)。產業結構變遷是可能的原因,過去加工出口區、臨海工業區內的產品加工、零件生產等勞力密集工業,逐漸轉移到生產成本較低的中國、東南亞地區,而石化產業也從高雄港周邊移向高雄郊區或東南亞等地(謝承霖,2010)。
另一方面,海運貨櫃化及船隻大型化的技術轉變,使貨櫃碼頭取代傳統的散裝碼頭。而各國的港口之間為了相互競爭,不斷擴建碼頭設施、增設自由貿易區或降低價格(林琬純,2009)。在過度供給的情況下,高雄港的地位逐漸弱化。如同Harvey(2010)所說:「固定和無可移動的資本所構成的地理景觀,既是過去資本發展的至高榮耀,也是阻礙積累更加推展的牢籠。」國家與產業在過去大力投資高雄港區的營造環境,取得一時的興盛,卻在運輸技術的升級下不再具有競爭的優勢。
高雄港區在產業外移的影響下,競爭力不復往日,加上貨櫃化使舊港區(日治時期興築的1~22號碼頭)閒置,以地方政府、旅遊相關業者、建商為首的結盟因而提出對於高雄港再發展的新議程(林琬純,2009)。高雄市政府於1999年提出〈高雄多功能經貿園區特定區計畫〉,其中將舊港區劃為特定文化休閒專用區,利用港埠、河道等開放空間的視覺穿透性和親水景觀價值,結合休閒遊憩、餐飲消費、文化設施、文藝創作工作室與相關商品販售等土地使用,將碼頭進行再開發。隨著舊港區空間逐漸轉化為休閒遊憩使用,高雄市政府也嘗試投入軟性的藝術節慶於空間之中,如國際貨櫃藝術節、展出黃色小鴨等(李昀琋,2020)。
透過舊港再生及文化活動打響城市品牌後,高雄市政府開始在舊港區投入更多的公共設施。2011年開始推動的亞洲新灣區,以「4+1」的建設為主軸,包含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高雄展覽館、高雄流行音樂中心、港埠旅運大樓,以及連結這些設施的環狀線輕軌(陳存永、吳嘉昌、黃育仁,2012)。近年這些建設陸續完成,帶給高雄港區嶄新的面貌,也有更多大型活動在此舉行,例如台灣燈會、文博會、設計展等等。2021年啟動的亞灣5G AIoT創新園區,企圖將港灣打造為5G AloT的研發創新試驗場域,吸引了鴻海、IBM、AWS、SAP等近175家廠商進駐(許夷雯,2024),未來更有Nvidia與鴻海合作的先進算力中心及AMD的研發中心將於亞灣設立。
從Harvey的資本主義危機及空間修補,可以看見高雄港最初是被納入日本殖民母國的資本主義體制,在戰後以廉價的生產成本吸納先進工業國的製造業。然而在製造業的外移及運輸技術的變革之下,高雄港面臨資本過度積累的危機。為了進行空間修補,地方政府推行閒置舊港區的再開發,利用文化背景與景觀特色,重新將其形塑為消費空間。以舊港再生為基礎,地方政府後續更投入大型公共建設及產業轉型政策,企圖創造文化休憩、智慧科技等新的發展優勢。
從高雄港的歷史演變中,可以發現國家總是強力介入空間修補。在日治時期,日本政府建設了現代化的港埠,在軍國主義時期更將此視為南進基地,以利國家進行地理擴張。在戰後時期,國民政府亦陸續施行加工出口區、十大建設等政策,創造固定資本投入以利於長期資本積累。在高雄港區面臨資本積累危機時,地方政府則積極尋找策略,以文化修補的方式將衰敗的固定資本轉化為休憩的消費空間,後續也在國家的協助下建立新的固定資本,以利新階段的資本積累。
李昀琋(2020)〈舊港區・新開端:高雄舊港區文化引導都市再生之策略變遷研究〉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碩士論文。
林琬純(2009)〈從工業大港到觀光大港?──新舊發展議程衝突下的高雄港市再發展〉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論文。
洪富峰(2002)〈高雄港與高雄製造業的關係〉,《2002高雄研究學報》259-274,高雄:高雄市社區大學促進會與春暉出版社。
許夷雯(2024)〈高雄「亞灣智慧科技創新園區」近230億投資 175家企業進駐〉,經濟日報,https://money.udn.com/money/story/5635/7876434。
高雄市政府(1999)〈擬定高雄多功能經貿園區特定區計畫案〉。
陳存永、吳嘉昌、黃育仁(2012)〈打造亞洲新灣區:土地使用和軌道建設的整合型發展計畫〉,《城市發展》13: 44-78。
劉碧株(2017)〈日治時期高雄港的港埠規劃與空間開發〉,《成大歷史學報》52: 47-85。
謝承霖(2010)〈國家轉型下的空間重塑──以高雄港區發展為例〉國立臺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學系碩士論文。
Harvey, David (2010)〈資本主義積累的地理:馬克思理論重構〉,《資本的空間》(王志弘、王玥民譯)(pp. 345-387),台北:群學。
Harvey, David(2008)〈不均地理發展筆記〉,《新自由主義化的空間》(王志弘譯) (pp. 65-112),台北︰群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