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究竟如何?
十幾歲的時候、二十幾歲的時候、三十多歲的時候……直至今時已邁入不惑之年,這個問題總是縈繞在內心,像是窮究一生都沒有一個肯定的回答。儘管在每個階段都有某種程度的想法,但它本就沒有標準答案,而是我用生命去刻畫的痕跡。
幾年前的某個夜晚,跟女性友人聊天時我忽有感歎,遑論不可考的前世與未可知的來生吧!光是這一輩子,前半段的人生,於今想來,早已覺恍如隔世。
從出生到學校畢業,是我的第一段人生。在這一段人生中,我沒有太多的主動權與選擇,大多是被動的遵從家庭、學校的規範,在被設定好既定的框架中吸收著被灌輸的概念,即便內心有不滿,也只是無聲地在心中抗議,無法逾矩。
進入社會開始工作到大約35歲、甚或到38歲時,是第二個階段。從此開始,大約15年的時間,探索、成長、獨立。
「我是誰?」
這個過程,作為一個女性,從女孩到女人,從身體的自主獨立、情感的獨立,然後是作為一個「人」在經濟上的獨立、精神上的獨立。
這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尋找答案,往內心深處探索自己,新傷伴隨舊傷,痛了,深吸口氣,再一點一點的耐心修復、療癒。
這個階段的我一開始像是渴望出海的水手,熱切的目光投向海平面的遠方,想知道大海的另一邊是什麼風景,於是在岸邊準備出航,然後終於駕著小船出發,投入大海的懷抱,時而平靜、時而顛仆……經過烈日風雨,於是明白。
大海的永恆與多變,正如生命的如常與無常。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爲歡幾何?
《春夜宴桃李園序》/李白
此刻的我,已進入人生的第三個階段,儘管一切都還在進行式,但我更懂得珍惜,珍惜眼前的人、事、物,也感謝之前一路相伴的友人與貴人們,無論緣起緣滅,都點滴在心。
既是進行式,也無須多言。
回首過往,第一個人生階段的我,稚氣的臉龐甩著髮辮,少年老成,眼裡藏著多熟善感與慧黠。
她是誰?
我憐愛著,為她的稚嫩、青澀、敏感,覺得不捨。
第二個階段的我,花樣青春、風華正茂,恣意放歌的任性表面下,是奮不顧身的勇敢與孤單,既脆弱又韌性堅持。
她是曾經的我。
我心疼著,為她的努力、掙扎,覺得不忍又心折。
(謝謝妳,這麼努力又勇敢。)
我總是不想往回看,若覺得過去不忍卒睹,便頭一甩,往前看,把過去留在過去,埋在記憶裡。看似灑脫,其實我很念舊。
上國小的時候,因為搬家,我進到一個全新的社區與環境,沒有人認識我。
上國中的時候,因為學區不同,我又進入一個全新陌生的學校,沒有人知道我過去的風光,我被父母告誡要收斂鋒芒。
上高中的時候,因為聯考選校,我慶幸同學來自八方,沒有人認識在扭曲的升學主義下壓抑的我。我的成績平平,不惹眼,也不太用功。
上大學的時候,我進到一個更複雜的校園,但我繼續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疏離又自得其樂。
正是應驗「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憑恃天資,不曾真正用功求學,也不懂什麼叫做用功。
我貌似乖巧,也不叛逆,但我內心持有懷疑,不甘於「念書僅僅是為了考好成績、找好工作。有個好條件結婚、生子」這種人生設定。
我也從沒有刻意去主動爭取舞台,在聚光燈下成為焦點。
有時候這個狀況自然而然就發生了,我雖不害怕,卻也不戀慕。
原來,我是「內向」多於「外向」的人。「疏離」才是我的本色。交友貴在知心不在多。人生做事但求盡其在我,卻與世無爭。
盡其在我,與世無爭。
原來,我只是想活得「純粹」而已。
所以,我早早摒棄一切「組織」,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就有爭。在公司裡,爭功、爭名、爭利、爭老闆的青睞、爭資源。
良性的爭,合理的爭,有道德底線的爭,無可厚非。
但爭,往往容易會讓人變得扭曲、面目猙獰可憎。我見過,不喜歡,也不擅長,也不想變得擅長。
這樣的想法,也許會活得比較辛苦,但我心安理得。
也許不見容於這個世界的主流價值與遊戲規則,也無妨,我自己認可了就不需要別人的認可。能有一方天地,可以安安靜靜地活著,就很好了。
所以我成為了今天的樣子。
人生,究竟如何?安身立命而已。
但總得先求安身,才能再談立命。
今天因為整理東西,翻出了箱子裡的國中畢業紀念冊。也許是因為當時聯考不如預期的挫折,或是升學主義的壓抑,我很少、幾乎不太回顧國中時期,少數一些美好的記憶早因事過境遷,塵封多年。
紀念冊封底裡的空白頁,國一、國二那二年的國文老師,同時也是公民老師,用清雋飛揚的毛筆字,滿滿的寫了一頁:
「人」是最難理解的字,他有錯縱複雜的人際關係,也有個人的得失情緒,但是人人都要面對他,所以如何以正確的態度去面對,自然是最重要的!你一、二年級成績優異是「得」,三年級起伏不定是「失」,「得」、「失」本來就是如此的相間迭乘,不必在意,重要的是把人生看遠些:高中、大專、研究所…因此、時常維持研究的心、興趣的心,再輔以「良馬」的耐力、實力,你將會是最後的勝利者。祝福你!
讀罷內心震動,慚愧我根本忘記他曾經在這裡寫了這麼深刻的鼓勵。
當時我做了二年的國文小老師,他是我求學過程中最景仰的國文老師,上課幽默、滿腹經綸、一手好字,他的課堂如沐春風,滿堂笑語。
再讀一遍,我才意識到當時國三雖然他沒有教我,但仍然是非常關注我這個學生,那時候孩子氣,只看到了他說我第三年成績不穩定,覺得羞燥微惱,沒有太關注他說的重點是要把人生看遠,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內心是被成績壓力與罪惡感壓得很痛苦。
但其實他關注的並不只是成績,而是我這個「人」。雖然不是班導師,但也許他有注意到我在國二時與同儕的人際關係和國一時不同,有看到我當時的壓抑與不開心。或許他是唯一有注意到我的情緒的師長,但他不好多說什麼,只有藉我請他寫畢業紀念冊時把給我的鼓勵寫下來,因為當時學校的升學氛圍除了成績,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但我後來沒有再與他聯繫過。
我從網路上查到的隻言片語,知道後來他繼續深造,離開原本執教的國中,最後攻讀了博士學位,成為大學教授,在客語語言研究領域成就斐然,目前已經退休。
我忽然很想他,很想問候他,謝謝他曾經帶給我美好的國文課,雖然上課內容不太記得了,但我仍一直保有對古文的興趣。還有那一堂講到釣魚台的公民課,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那時的我對時事一點都不了解。
他留言中圈畫紅線重點的地方,或許我也有記在心裡並內化,最終成為往後其他階段人生中,策進不息的力量。
先前把他的這段話寫在這裡時,眼淚不禁滾滾流下。
「人」是最難理解的字。「人際關係」、「個人」、「得失」……
「人生」,究竟如何?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又豈止是一時的分數、學業……又或是可以言說的成功?
「得」、「失」或「勝」、「敗」,又有什麼重要?
最重要的,是堅持做最真實的自己吧!
15歲孩子氣的年經,又怎麼明白生命的深刻?
浮生若夢,爲歡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