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離家出走【短篇故事】


「下一站,彰化,往海線的旅客,請在彰化站換車。」 列車廣播用粵語提醒乘客。

 思妤漏聽了。

 她頭傾靠窗框,漫不經心看窗外的景色:眼前的平房、矮牆從原本倏忽而過、被撕裂成一條、一條的,而後隨列車慢了下來,緩緩向後拉動。月台已經映入眼簾,月台上等待列車停下的旅客不少。許多乘客已經起身、打點行李,準備下車。

 思妤沒差;反正她不需要換車。

 到台北還要兩個多小時。看樣子,她還有好一段時間可以好好考慮接下來到底要去哪。

 她拿出手機,待機畫面是一隻奔向大海的小海龜,配一句書寫體英文:”A Brave New World Awaits.”她很喜歡這隻小海龜,尤其喜歡這幅類風景畫的整體感覺。只是,她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英文單字背得不夠多,而是說不明白字配圖要傳達什麼意義。她只是看到”brave”這個詞,心裡油生某種難以名狀的信心。「等待」嗎? 或許吧?思妤心裡想著。螢幕右上方顯示的電量僅剩不到一半。她才想起來前一晚忘記充電了。

 前一晚跟老媽大吵一架。就她有印象以來,似乎是第一次跟老媽直接槓起來。老媽就那樣啊:「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什麼都不行。只是思妤都忍下來了。她知道她爸做工比較辛苦:常常日出晚歸,或日出不歸、夜出整夜都在外頭,等到隔天中午才回來吃頓飯,又再出去,直到晚上。不過,跟其他都是阿公、阿嬤帶的同學比起來,她媽媽都在家裡,所以也不算太糟吧?

 她媽平常也不幹嘛啊──就坐在雜貨店門口,吹電風扇、看電視,等附近鄰居,大多婆婆媽媽,來這邊聊天,偶爾開兩瓶飲料。會來她家買東西的都那幾個熟客(但最近會來的人越來越少。)她媽媽什麼都不做,就坐在門口,像尊門神:思妤要出門,媽媽就念「要去哪」、「跟誰去」、「幾點回家?」思妤只好默默走回房間,把門反鎖;她寧願滑整天手機,也不想聽老媽碎念。老姊搬去跟虎尾的男友住之後,媽媽就專「釘」思妤一人。也不是說「一天最多只能玩兩小時的手機」不合理,或是做不到「補完習立刻回家」的要求──只是說,她媽媽的要求越來越嚴苛。

 前一晚真的澈底讓思妤爆炸了:

 「思妤妳為什麼都不聽媽媽的話?」

 這句話讓思妤理智線斷了。

 「那妳有沒有聽我說過!」她整個「夯起來。」

 思妤罕見對媽媽大吼;她從沒敢這麼做過。如果她爸在旁邊,思妤就最好皮繃緊一點;小時候大哭大鬧,曾經被打個半死。

 「妳從來都不關心我!」一怒吼完,她就跑回自己房間,用力甩上門,反手上鎖,鑽進棉被大哭。哭完,累了,拿手機出來滑。滑著滑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打開Line;好友名單上的好友數,對一個幾乎不出外縣市的高中生來說,已經算是不少了。上下滑動;可以聯絡的朋友,要嘛同校同學、國小、國中的同學、要嘛鄰居、補習班認識的朋友。儘管都住附近,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知道思妤正坐在往北的列車上;就為了一件小事,跟老媽大吵一架,然後離家出走。

 她不敢跟任何人說。被哪個誰告密,被老媽知道,思妤皮就繃緊一點,然後到畢業前都別想要出遠門。

 車長從連結門那頭走來,做第一次查票。思妤急急忙忙拿出票券,瞄了一眼前頭的跑馬燈:現在才到台中。她盯著手上「斗六到桃園」的票券,心中忐忑不安。

「他會不會抓包我坐霸王車?」她想像自己偷偷坐過站,卻被車長抓到。站長拿起對講機向總部「通報」有個坐霸王車的小女賊在車上。下一刻,一群穿制服的人在月台上堵她,上車把她上銬帶走。然後她爸媽就要去監獄才看得到她。想到這兒,思妤背脊就發涼。她很怕餘生──雖然現在在家都受24小時嚴密監控──都要在獄中度過了。

 剛剛刷了悠遊卡,一下公車,就急急忙忙衝到售票口。眼看列車即將到站,她慌亂操作售票機,心裡只想著要記得北上的車票,沒去細算票價。她總共操作兩次:第一次直接買到台北,但500元鈔票塞進購票機時,顯示還差幾十元。她的小錢包裡沒那麼多零錢。一陣慌亂,她按下退出紐;重新操作一番,改搭到桃園。交易完成後,她原本的500元就花掉了,只剩幾個硬幣,跟著票券,掉出購票機。一買到車票,她顧不了那麼多,匆匆忙忙奔上車。

一上車才驚覺:啊慘了,錢包只剩那張500元鈔票。下公車時,她還記得,餘額是負值。明明一再提醒自己要去儲值,可思妤老是忘記。前一晚也是:想都沒想、準備都沒準備;哭累就睡著了。醒來,她只記得:包包拎著,誰也不知會,直接跑到公車站牌等車;手機有帶、錢包有帶、票券夾有帶──公車一來,想也不想直接跳上車子,往火車站。

目的地還沒到,心卻已經涼了半截;試著讓自己不要想太多,思妤只好滑手機來分散注意力。

家裡的人還沒傳來任何訊息;讓她感覺自己終究被遺忘了,變成不被要的孩子。

口袋裡只剩幾個湊不足一百塊的硬幣。

思妤哪裡都去不了。


 好友名單最上方是經常聊天的網友,暱稱「腦公。」但思妤從沒見過他。兩人只會互傳Line、互稱「腦公、腦婆。」最後的訊息是對方傳的「晚安安,鼻鼻」──搭配一張「睡搞搞」的貓(ネムリネコ)貼圖。她想到應該可以投靠他。知道對方一定在線,因為他隨時隨地都在線,故傳訊息:

 「欸 ,在嗎?」

 不久,對方丟回一張滿臉問號的貓貼圖。

 「怎麼了,鼻鼻?」接著回。

在朋友面前,思妤都拿「我男平偶住台北哦」來說嘴(她老媽並不知道小女兒偷偷用app交了個男朋友。)對方大概是大學生年紀,大思妤五到六歲。思妤知道他沒上大學;也知道他成天泡在網咖,或到處跟沒升學的朋友廝混。他都會在IG上發文說又跟「鬥陣的」到哪裡「放蕩。」他也很喜歡上傳抖音影片。思妤是都會給他讚,只是不特別熱衷他分享的東西。講簡單點,就是興趣不符。講得複雜一點?一言難盡。唯一吸引人的點……應該是,只是因為他住台北;跟其他住「庄腳」的「庄腳俗」朋友都不一樣。現在大家都流行用抖音嘛、小紅書嘛──YouTube應該是最流行的──好像大家用的東西都差不多。在她觀念裡頭,所有人都流行用差不多的Apps ;IG啦、twitter呀(twitter比較少用),同學都在用的Apps,思妤都沒有少用。看人家分享台北的生活,潛移默化之下,自己慢慢對台北「自由放蕩」的生活心生嚮往。

「要去找你。」

「哦,妳終於想來了齁。什麼時候?」

思妤的手指停滯在螢幕上方幾釐米,維持了幾秒。身旁的乘客開始騷動,原本站走道的人努力扭動身子,讓出一條窄道容許這位乘客往車門移動。

「現在。」她按下發送鍵。

男友連打三個驚嘆號。

沒等對方回應,思妤搶著回覆:

「在火車上。」

沒有回應。

列車緩緩起步。然後,她又換了新鄰居:很有禮貌詢問她「請問我行李可以放頭上嗎?」她點點頭。有對號位置的乘客也都找到自己的歸屬;佔據別人坐位的人都被趕到其他空位置,或摸摸鼻子乖乖站在走道。

「怎麼這麼突然?」他終於回覆。

思妤也沒想過為什麼這麼突然;她不曉得哪根筋不對,今天。她的生活圈就是學校、斗六車站、家裡三個點形成的三角區域。能做的事很單調:念書、成天準備考試;下課就往車站附近補習班跑。這樣補習班、學校、家裡,這三角地區來回跑,她幾乎沒有「稱得上是娛樂」的休閒娛樂。

幾次,瞞著爸媽,偷偷買火車票到外縣市,但最遠只跑到台中。在附近逛一、兩個小時,不知道還能去哪,只好又默默買回程票回家──沒人察覺異狀。幸好,幾次這樣偷出遠門都沒被抓到。

這次還真是鐵了心想往台北跑。

 乾脆都不要回家?她心裡偷偷打算。

 「就突然好想見你。」她多等了一下,才按下「送出。」

 「好哦。」對方也沒有立即回應。「我也是,鼻鼻。」又拖了幾秒才傳來後面這句,讓思妤覺得有點敷衍。

 「我現在要搭到桃園。你下來找我。」不是說不講理,思妤也很無奈;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她沒錢搭到台北站。

 「在忙。抽不開身。」

 又在找理由了。

 思妤不喜歡他這樣。每次要找他,他都打哈哈含糊帶過。她已經好幾次表示想上去找他,他卻都用「在忙」、「有約」(「跟誰約?」家人、朋友、國小同學……什麼失散多年好友,什麼恩師,可以找的誰都用上了)、「抽不開身」──都是藉口。這次還一次用兩個爛藉口來呼攏她。這讓思妤非常生氣。

 「這樣好了。」

 好什麼?她多等了幾分鐘。又快到下一站了;她可以看到外頭的景色從梯田、丘陵,慢慢轉為靠著鐵路成排列對的平房。然後,身邊的乘客又起身,小聲說「不好意思」,墊起腳尖拿上方置物櫃的行李。

 「妳上來。住的地方我負責。」

 「不要。你下來找我。」

 幾乎秒回:

 「沒空。」

又等了幾秒,「鼻鼻乖。」

 他變得急切,連續傳了好幾行字:「妳先上來。到北車後。傳訊息給我。」

 又停頓一陣,才接續:「我會給妳地址。住的地方。妳自己先過去。我會傳Google地圖給妳。應該會走吧?不會的話。就去問。問路人。問誰。都可以。妳先去。到了之後。給我訊息。我去跟妳會合。先這樣安排。」

 最後一句話讓思妤整個有氣。

「鼻鼻,聽話。」

 「好。我搭去台北。」思妤有點逞強地回覆。

 對方丟了個捧愛心的貓貼圖。

 「你開車來載我。」思妤接著輸入。

 「沒辦法。北車附近不好停車。妳自己坐捷運嘛。應該會自己坐齁?很簡單啦!」

 又在找理由。

 「你根本沒有車。」

 她想了一陣子,還沒能接著輸入,對方搶著回答:

 「好啦。」他開始傳一整串,「我之前有點死要面子啦。車根本不是我的。是我爸的。我只是常常跟我爸要來開。他現在要開。我不可能隨要隨要得到。臨時跟他說要,他也不可能說直接開過來給我開。」

 思妤的心頭又被戳痛。

 「那叫你爸來載我。」她反擊。

 「妳跟我爸又沒見過面。他怎麼可能知道是妳?」

 「你跟我也從沒見過面。」

 對方就沉默了。

 「從答應跟你交往之後。你都這樣。說什麼,一下不讓我上去找你。一下又很忙來塘塞。我覺得我們根本沒有男女朋友的感覺。」思妤豁出去了,用半恐嚇的語氣回應──雖然對方,透過文字,根本讀不到她的情緒就是了。

 「你都不在乎我的感受。」思妤在這收尾。

 等了幾分鐘,隔壁乘客準備要起身了,他才回傳:

 「妳很盧。」劈頭就這樣說。「有事嗎?」

 「大姨媽來喔?肖雞掰。」

 沒等她反駁,對方繼續說:

 「妳誰?什麼態度?跟老子用這種口氣?勸妳最好先冷靜一點。」

 思妤無話可說。

 「不跟妳吵了,我還要忙。妳最好自己慢慢考慮。不然就滾回家。先下。」說完,他就下線了。

 心裡委屈,她很想哭;想著:你明明是我男平偶,應該要疼我、處處讓我。現在是「什麼態度?」「男平偶」的態度這讓她很「切心。」

算了,她安慰自己說:「反正只是想騙我上床,才不喜歡他。」心其實很痛。

 心裡這樣想的同時,她沒注意到列車已經開過桃園。她心裡焦急了;票只買到桃園,等一下車長來查票,發現沒錢補票,就要被警察帶走。心急如焚的她,想不到任何辦法,又不想拉下臉打電話求救,當場哭了出來。


思妤哭得忘了旁邊還坐人。鄰座的乘客是位年約60歲的阿伯,身穿暗沉酒紅色的蓬鬆外套,搭卡其色寬鬆的休閒褲,腳穿陳舊的牛皮鞋。簡言之,就是很樸素、很尋常、很普通的老伯。

 「怎麼了啊?」用台語說,他的語氣聽起來親切,似乎誠懇地詢問思妤。

一被問,毫無準備的,思妤也不曉得該講什麼。跟陌生人坦承也很怪。情急之下,她說了沒有惡意的謊言:自己「不小心」搭過站,但沒錢補票。

那個伯伯的邏輯尚為清楚,用國台語夾雜緩緩解釋:妳還是可以坐返回車,然後在原站下車。這樣的話,還是可以用原票價出站。

聽他有條有理的回應,讓思妤更為焦急,又撒下更多謊言。她說,她剛剛打過電話,跟住台北的親戚那邊說好了:等她到站後,請他們去車站接她。會合後,再等家裡的人來電;看到時候要怎樣幫她。

那位表面上看起來熱心的老伯,看她年紀還小,似乎不疑有他,甚至幫她傷起腦筋、跟著想辦法解決眼前的難題。「這樣哦……」他搓了搓絡腮鬍,催請思妤拿出車票。

「不要怕,讓伯伯看看。」

聽他一說,思妤反而更緊張。她以為說謊被抓包。她在腦中假想出許多劇本,包括這位伯伯是誘拐高中女生的慣犯:表面上似乎要幫助她,實則伺機把她拐去賣掉。她又想像自己被推進火坑,被所有表情猥瑣的大叔上下其手玷汙。

想著想著,她更加焦慮。但人家「想幫忙」的態度有點強勢,讓思妤不好意思拒絕。半催促之下,她有點不情願地拿出車票給伯伯看。

他看了以後,毫不猶豫掏出錢包,直接抽出一張500元鈔票遞到她面前,說要替她墊補票價差。

這種無法解釋的慷慨,更加深思妤對老伯的負面印象──他肯定是壞蛋,對吧?不然,怎麼可能有人會對陌生人慷慨解囊?一定是看她是女高中生的年紀,才想誘拐她?她下意識縮起頸子,後腦杓不小心碰到車窗,發出巨大的「碰──」聲。老伯反射性地向前伸手,嘴型像是要說「有沒有怎樣」但沒發出聲音,又遲疑地收回手,似乎是看穿思妤的顧忌,便搶著說:

「不用還啦。人家不是常說『救急不救窮』──這次先度過難關。妳以後有在吃頭路賺錢了,記得以前有被人幫過,也要給人鬥相共。」

500元鈔停在思妤面前;聽完人家解釋,思妤的臉更加漲紅,甚至到雙耳發燙的地步;她慌張地將雙手舉至胸前,並左右來回揮動,急切地回應:

「這麼多?不好意思啦──」

「沒關係,妳就收下吧。」

老伯堅持將鈔票推進她揮動的手掌心,用一些力抵著;被鈔票押著的手,一時無法動彈。

「不曉得上台北之後還有沒有需要搭車。」老伯繼續說,「如果有親戚直接去車頭,那最好。啊無,落車了後──差不多吃中晝──去附近仔吃個什麼,再去跟親戚會合。」

 思妤羞紅臉,低著頭默默握起稍微弄皺的紙鈔,接受陌生人的好意。

窗外突然暗了下來,列車儼然鑽入地下隧道。此時,老伯突然起身,有別於剛才顧忌、猶豫,輕輕拍了拍思妤的頭;力道的拿捏溫柔略帶隨興,好像在安撫不是自己的孫子、別人家、不認識的小孩那樣。思妤能感覺老伯有些粗糙的指頭與指關節,刷過頭頂頭髮微微發出「唰、唰、唰」的聲音。

 「伯伯要在板橋下車。之後要靠自己囉。」

 臨行前,他還不忘指示思妤:「到站之後,去票口旁邊的服務站,那邊就可以辦補票。不會的話,找個職員問一下就可以了。」說完,他就下車了。

列車「枯咚枯咚」掠過萬華站的月台。坐在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車廂內,思妤的身子隨著車身晃動也跟著搖擺;她的思緒就像對向與她所搭的自強號擦身而過的列車一樣迅速掠過。她很快發覺原來那個老伯只不過是同情她──一個沒錢、無家可歸的未成年女孩,獨自坐火車,卻沒錢繼續搭──就像同情流浪狗那樣,不假思索、隨手拍了拍她的腦袋,旋即一走了之。而她手裡的鈔票,跟倒在腳邊的碎狗糧似乎沒什麼差別。

她終於意識到:原來自己不過是「沒人要」又丟不掉的小孩。

她在台北站下車,並按照老伯的指示,去站務櫃台辦補票。好心的老伯撥給她的500元鈔票,一下就被分成兩、三張百元散鈔,跟幾個硬幣。

出站之後,她旋即撕碎用過的單程票;獨自一人,在偌大、複雜的北車,漫無目的遊蕩,找尋不會來迎接她、不存在的「台北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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