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老師幾乎把握所有全校集會,大肆宣傳話劇招人的事宜。例行祝禱會時,校長修女還在領誦禱詞,她人就在舞台布幕後方,迫不及待,準備等修女一唸完「阿門」就衝上台搶走麥克風。
「阿門──」
還沒等主持晨會的主任接手,美瑛人已站在身旁。
「……以上。那接下來請王美瑛老師宣導話劇比賽的事項……」
美瑛一把搶過麥克風,滔滔不絕講了三分多鐘;台下一聲都沒吭,數百雙眼睛茫然瞪著在台上賣力比手畫腳的老師。別說學生不感興趣了,站在禮堂邊緣,教其他科的老師,以及站在更後排的修女們,打哈欠的打哈欠,時不時拿手機出來看的,還有早餐沒吃已經餓到雙眼呆滯的老師憑意志力勉強站立。
注意到自己的話語得不到共鳴,王老師話鋒一轉:
「雖說時間會壓到第一次和第二次段考……」又掉了一些聽眾,「But, we gonna have so much fun! I promise . . .」
幾乎所有看不慣王老師的修女,都用幾近看笑話的心態,看她掙扎。
「歡迎有興趣的同學……」
眼看失去觀眾,莫可奈何,美瑛只能草草結束:
「謝謝各位。」
一輪虛應的掌聲。
下一個上台的是湘瑩老師;來宣布校際英語朗讀、演說的參賽資訊。比起前一位講者的熱情,湘瑩老師的態度顯得消極。也難怪,已經身兼部分行政業務,她不想多攬另一個責任到身上;只是今年剛好輪到她帶隊,不然才不願意花時間站上台。她像讀稿機一樣盯著事先準備好的講稿,用近似敲木魚的節奏講話,也不管昏昏入睡的聽眾,相當敷衍講自己的。
湘瑩老師有不用積極招募參賽人員的理由:鑒於以往經驗,同學報名演講、朗讀類的比賽相對踴躍。
「我看這次很困難了喔……」某個修女忽視台上的宣講,評論美瑛的劇團。
「之前闖進決賽只是運氣好」另一位老師講得事不關己。
某個老師更不客氣,挑明直說「之前得到第三名是『賽』到的。」
聽在美瑛耳裡,這些尖酸刻薄的批評令她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次一定會優勝──妳們看著好了。
上次之所以慘遭滑鐵盧,完全是她錯估情勢。還說什麼要培養學生自主的觀念,她就放心全部交給同學自己弄。
結果就是:妳看到的。
經歷慘痛教訓,美瑛痛定思痛。審慎考慮後,她選《小紅帽》來改編;理由單純:因為簡單,幼稚園小朋友來演都不會搞砸。
美瑛花短短兩天完成改編。值得慶幸,比賽規則允許指導老師擔任旁白。這讓美瑛老師有機會秀一下標準口音,替高中女生平庸的演出拉抬些許印象分數。
一手包辦導演和編劇的工作,美瑛算是一償高中以來未能達成的願望──寫一齣悲喜交加的劇本並獲得演出的機會。大學念英外文系的時候,曾想過在校際交流或畢業展演時,推出自己的劇。可惜班上並不踴躍,加上認識的同屆同學諸多忙於交換或報考國外研究所;當時勢單力薄,只能作罷。求學時代沒能出品自己的戲,幾乎要澆熄對戲劇的熱愛;如今,能透過高中生演的短劇來實現夢想,算得償宿願吧?
美瑛的演員甄選訂在第三週的禮拜三社團活動時間。毫不意外,來試演的學生不多。先不論「英語會話社」的同學有沒有人來報名(連「自家人」都不捧場了,美瑛就不想講給自己心酸,)現場報到的不到十人:除去內定直升班三位,以及光在教室門口踱步、逡巡的一對小甜心,其餘不到5人。有人只是來看看;有人什麼都想參加,但什麼都做不長久;有人看起來就想直接逃離──誰敢包準正式演出會不會「家裡臨時有事,不克參演?」
畢竟,聖福不是傳統強隊,沒有學姊能拉學妹進來。缺乏傳承,自然沒有形成一套成規的訓練機制。再說,絕大多數的學生都是被全英文怯退。不是說不敢在觀眾或評審老師面前秀英文;而是,比起上台演15-20分鐘話劇,同學們更寧願去講3-5分鐘的演講或朗讀比賽。背講稿或練習抑揚頓挫,顯然比演戲容易些。
「來,請演演看。」
「I-I-I is—am—Li-li-little Red Hood—Riding Hood—」
「Just relax, honey. Teacher Grace不會真的像大野狼一樣吃掉妳──再試一次好不好?」
面對其他人不耐煩的咂嘴或同情的目光,雖丟臉得眼眶濕潤、鼻頭發紅,這位同學都忍住不哭了;反倒是美瑛老師一番鼓勵才讓眼淚奪眶而出。
「好,沒關係──我們給這位同學拍手好不好?」見情況不對,王老師只好倉促請她下台。
擦了擦眼淚,她就默然走下舞台。
「請下一位同學……」
接著是可蓉。她果然對演戲有興趣。美瑛如此認定,以為是被自己說動才過來,喜出望外地招呼她上台:
「依序試演看看,可蓉沒問題嗎?」
她輕輕點頭,維持端莊儀態,散發不可思議、超齡的氣息:那是長年跟著家長四處出席社交場合才能培養出來的氣場。
「Say the line, please.」
像啟動某種開關,可蓉褪去剛才沉靜的儀態,進入演戲模式。她先後試演「母親」、「野狼」、「祖母」、「獵人」,最後才是主角「小紅帽。」接收到指令時,她會稍微閉眼,像是在心裡描繪角色的面容,透過這張想像的印象,進而揣摩角色的個性、心境轉變──張開眼睛的那刻,就像京劇變臉,她的表情、面貌自然變化成飾演角色的模樣。乍看之下,似乎沒有任何角色是她駕馭不了的。
如果要挑毛病,大概就是她演不出美瑛心目中「純」的感覺。
她不管怎麼演,在美瑛眼中,就是不到位。不是說演得「不好」;相反的,她就是演得太好──透過流暢的肢體動作與精確的表情控制──生動地將角色的喜、怒、哀、樂,用不可思議的精準度表演出來。而這種過度雕琢過的痕跡,恰好就是美瑛覺得她的表演「不純」的原因:可蓉的表演有太多「人為」的矯飾──接連看過幾個角色,明眼人都可以一眼看穿她表演的虛偽性。
正是這致命的缺陷,致使她怎麼演就是演不到位:小紅帽本該散發天然、未被俗世汙濁的無瑕稚氣。她演起來就是假──某種廉價的「人造感。」
可蓉演完,旋即回復平時斯文的樣子,對台下空氣般的同學恭敬鞠躬。
「Very good, 可蓉──please give 可蓉a big hand.」
響起一輪掌聲。
本來只想試試看的同學,看完可蓉演出,皆露出「啊都給妳演就飽了」的表情,變得意興闌珊。之後被叫到名字的同學,只是上去敷衍了事。
看完同學們的試演,美瑛心裡已有個底。
有演出經驗的可蓉,如果只是應付高中話劇比賽,顯然適合任何角色。這就很尷尬:讓她演小紅帽演得缺乏味道;演大野狼太搶戲,奪去標題所示的主角的風采;演獵人大材小用。想來想去,似乎就只適合相對要求演技的大人和老人──尤其是老人:跟其他同齡的同學相比,就她演得入木三分。由她兼演媽媽和祖母──雖然不是要角,若有足以襯托紅花的綠葉,整部戲劇一定更有層次感。
育貞英文能力不錯,給人清新、爽朗的感覺,符合小紅帽單純、直率、涉世未深的形象。
她國中以來的好朋友敏寧,舉手投足間,無不散發叛逆的氣味──當然,三分頭強化這種印象;演戲時更將這種壞胚子的性情發揮得淋漓盡致。她足以擔當這部劇的主要配角。
噢……莊家慈……想到她頭就隱隱作痛。她很「突兀」──如果不用「她很槌」這種帶有侮辱性的字眼去描述的話──「凸出」得讓人想挖起來裝進黑塑膠垃圾袋打包起來扔進垃圾回收箱。其他女生都能用聽起來勉強流暢或盡可能抑制台式口音來演出,就家慈:操……一口破爛英文。Grace Wang,如果妳今天帶坊間的學齡前兒童美語班演出期末成果展,讓花大筆大筆錢送小朋友進「高級托兒所」做一場「英語超前學習」美夢的家長們看到平常在家只會「ㄏㄧ、ㄏㄟˇ、ㄙ˙、ㄜ、布ㄎㄜ˙」、「艾、ㄝ姆、ㄜ、波伊」地講英語的小小孩──在現場所有等同關心家中寶貝的未來的家長們面前,在那邊一句不超過五個單字這樣一句、一句慢慢把台詞吐出來──然後拿出手帕拭淚,心想:還好錢沒白花──繼續把原本該拿去買2X50台X電股票的錢,打進「『育英』教育事業股份有限」……之類公司註冊的美語……英語班的戶頭──如果讓莊家慈用這副德性上台,美瑛寧願就地辭職,改去教學齡前美語班,騙小朋友家長「妳家寶貝今天練習的狀況很好唷」來賺錢養活自己。今天正是因為美瑛是聖福女中校隊的指導老師,背負不能搞砸的壓力,不然很想回家Scotch shots給它下去、下去、下去,喝個不省人事──不行,Grace,妳不能刷掉人家:莊家慈已經自告奮勇,還把她退貨的話,只怕再也沒人敢演了──這齣「歹戲」還沒拖上棚架就開天窗。Anyway . . . 家慈看起來憨呆頓拙的……嗯,美瑛有了新想法:就算她英文講得很爛,至少個性憨厚,說不定可以呈現讓人耳目一新的獵人?
甄選順利落幕──順利過了個形式;演員名單幾乎早就內定,再花時間看其他同學愛演不演只是浪費時間。其他女生看過可蓉演出,應該心裡有數;沒獲選大概也不會哀怨。
「Thank you all for coming today . . .」
既然主要演員都到齊了,而劇本已經有個雛型,照理來說可以正式排練。但是,這種比賽的主體畢竟是高中生,王老師當然不能明目張膽掛名「編劇。」不過,規則並沒有具體限制老師「指導」的範圍。她耳聞不少案例。比如說,有老師用「協力製作」的形式去避開「獨立書寫」的嫌疑。她仍記得該年度的情形:學生結結巴巴背出「古典式」的台詞,乍聽之下會以為是幾世紀前的人穿越到現代。但學生駕馭不了抑揚格律的重音與節奏,唸得一蹋糊塗,評審們都忍不住竊笑,偷偷看向「過度熱忱」的指導老師。那位「指導」老師只能雙臂抱胸,表面維持嚴師的形象,實則尷尬得想挖洞鑽。儘管如此,仍沒有任何老師說什麼多餘話,單就同學的演技與背台詞的熟悉程度評分。「共筆」編劇遂成某種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沒人敢得罪不同校的老師同事。畢竟,這些英文科老師,比起忍受學生胡亂編寫文法錯誤百出、語言僵硬的劇本,寧可看學生像鸚鵡一樣一字一句如實背誦讓「專業」人士「潤飾」過的劇本。
美瑛老師額外招募一批有熱忱的幕後人員。編劇方面,她找了幾位對改寫劇本有興趣,又想練英文的學生,直接就格林版的原文進行改寫。反正她已經親自動手了,這些編劇組的同學基本上就是可有可無的存在:無論做得好不好,都不會影響演員拿到手的腳本的品質。
另外,美瑛帶隊觀察下來,發現那些花巧思在小道具或佈景設計的隊伍,通常都能獲得不錯的印象分數(雖不直接影響演技或劇本改編方面的評比。)她就讓一些想充實學習歷程檔案,演技卻差、英文也講不好的同學來分一杯羹,充當製作道具、張羅服裝、化妝的幕後人員。宣傳顯然奏效,成功吸引一些對社課沒興趣的「回家社」、假認真的「補習社」、或社團活動時間彈性(說穿,就是拿社課當幌子,去那邊打混摸魚)的「自由參加社」的同學們,抽空過來做事:就算掛名也好,出席時間不固定也罷,反正只要有空,哪怕是來邊吃小點心,邊縫縫補補、拿支水彩筆塗塗抹抹敷衍了事,都對劇團帶來貢獻──這些同學理應被賦予把這段經歷「寫在學習歷程檔案」的權力。
無論如何,美瑛總算成功募集一支能帶去奪冠的隊伍──these girls are
All the Queen’s Wo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