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掙脫蛛網的皇蛾,迷戀著浪漫的生活就像撲向那死亡之燈。我以一個流浪的女畫家自許,但是不能忘懷的,竟仍是那個影子,我的蘇魯支。
——小野 短篇小說〈流浪者與影子〉
作者:小野
書名:《試管蜘蛛》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2012年3月1日初版一刷 (首次出版 1976年)
《試管蜘蛛》首次出版是在1976年(民國65年),距今已差不多有48個年頭,儘管是舊書卻深受不同世代的讀者喜愛,期間曾多次改版上市,當時由文豪出版社發行的首版竟創下33刷的傲人成績,在現今書市黃昏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
之後版權易主,遠流出版社於1989年將《試管蜘蛛》改版重新發行,作者小野親自為這第二版寫序,且新增了一篇小說〈我就是那個秦菲菲〉並刪去其中2篇短篇舊作。儘管之後1996年遠流將此書再版發行,內容不過是沿用先前1989年的版本,只是換了封面。而接下來的改版,就是距離現在最近的一次,也就是我手中遠流這2012年的版本了。
《試管蜘蛛》問世將近半個世紀,做了4次改版,小野也從60、70年代的暢銷青年作家,跨足影視媒體產業和文化教育界,持續發揮他的影響力。
《試管蜘蛛》是小野的第2本小說,它是一本短篇小說集,裡頭包括:〈棉花糖的滋味〉、〈我就是那個秦菲菲〉、〈斜塔與蜻蜓〉、〈咖啡裡的月亮〉、〈天堂失眠症〉、〈流浪者與影子〉、〈西撒老矣〉、〈哈姆雷特的血液〉、〈男孩與女孩的戰爭〉和〈試管蜘蛛〉共10篇。其所涉獵的題材包含,愛情、聯考、當兵、教師實習……,取材大概來自當時20來歲大學剛畢業的小野他自身的生命經驗;雖然從速食愛情和變化快速的現代社會回過頭來看小野70年代的小說,閱讀上可能會感到置身不同時空與潮流帶來的觀念落差或違和,但從故事真摯的情感仍可以感受到那些人類歷久不衰的追尋與不安。
像是,小野在序裡談到〈試管蜘蛛〉這篇同名小說,說:「我想寫的不止是求生存,還有屬於哲學上的思考。」人活著,並不僅僅是性命的延續或生活上的飽食暖衣,有時它可能更強調心靈上的思考、成長與安頓,個人理想的實現,和自我生命意義永恆的追尋。每個人生不同階段,我們都曾面臨掙扎與困頓,有過青春愛戀的煩惱,甚至被那份感情困住一輩子,走不出陰影;也曾思索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對自己年輕的生命充滿懷疑,思考我是誰;曾有過年輕不諳世事的天方夜譚的夢與自信,在飽經世故後熱情消沉,安於現狀而自我選擇遺忘,還有,討厭自己僵化一成不變的人生……。不過,心靈上這些自我碰撞的痕跡,反而是活著的明證吧!
「秦菲菲何許人也?」小野為她在遠流版《試管蜘蛛》新寫了一篇〈我就是那個秦菲菲〉。
秦菲菲她是〈棉花糖的滋味〉裡和小野通信的女高中生。小野將秦菲菲的愛情故事,透過兩人彼此的書信往來寫成小說。在那個風行讀報,每天追連載的年代,粉絲們寫信給仰慕的作家,甚至希冀他們寫下自己的故事,這樣的事在現在看來,似乎已成往事。然而,或許正是往事,才特別扣人心弦,小野的愛情故事裡的人物總那麼重情重承諾,而難以從愛情的漩渦中自拔,這也是過去時代某種老派的純情吧。
還沒讀罷〈棉花糖的滋味〉時,我便急著和朋友分享秦菲菲的故事,世上真有那麼令人動容的愛情與遺憾。面對作者最後的結尾安排,也不知該謂之幸或不幸,徒留悵然不已。
日本小說家三浦綾子曾在1964年12月~1965年11月間於《朝日新聞》早報發表連載小說《冰點》,引起讀者廣大迴響,一時之間,小說裡那命運多舛的女孩「陽子」似乎從紙上活了起來,揪著所有讀者的心,三浦綾子甚至為此續筆《冰點》,給了陽子新的人生可能。小野繼秦菲菲在〈棉花糖的滋味〉首次登場後,睽違13年再以秦菲菲為主角寫〈我就是那個秦菲菲〉,就有幾分這樣的味道。
她——秦菲菲,已活在人們的心中,人們對秦菲菲好奇,這個故事意猶未盡,人們充滿期待。小野該交代她完整的人生故事,這與其說是滿足讀者,更進一步來說,是作者不得不去處理角色的幽魂,那是「創造者與被創造者之間的未竟旅程」。
《童女之舞》的作者曹麗娟曾說,「這些文字這些人物情節所構成的骨肉肌理居然已經有它們的自主性,不是我創造了它們,而是它們自己透過我生成。」秦菲菲來到了小野的筆下,要透過他講述她自己的故事。不光秦菲菲,還有〈斜塔與蜻蜓〉的毛毛、〈西撒老矣〉的郭洋和白依玲、〈試管蜘蛛〉的魏老……,都在小野筆下活了過來,都成了有血有肉,每個幻影也都成了你和我。
在那個60、70年代,已是向錢看齊的社會,不是現在才錢在做人,小野的《試管蜘蛛》小說集透露著那個時代物質至上的集體內心的空虛,像是〈咖啡裡的月亮〉那位面貌姣好的女秘書康妮,雖然在外商公司打滾,取了個洋名字,還被一票光鮮亮麗的外籍顧問眾星捧月,但本質裡還是那個不忘爸爸千叮嚀萬囑咐的吳月琴;〈天堂失眠症〉則滑稽諷刺些,一個受預官訓失眠的阿兵哥,口中唸著「錢錢錢」代替數羊入眠,宛如還沒進社會就先學這趕勢利的世態。〈西撒老矣〉則充滿無限感慨,年輕教師郭洋在經年累月過著追錢跑的日子,昔日的抱負與同窗好友約定的凌雲壯志盡被消磨殆盡,最後成了一個對自己失望且迷失的人。
〈西撒老矣〉是《試管蜘蛛》裡篇幅最長的一篇小說,以國中教師郭洋為經線,國三女學生白依玲為緯線,交織橫跨十多年命運在他們師生二人身上的變化與哀愁。白依玲彷彿是郭洋青少年時那個遭逢家變的自己,他勉勵白依玲不管家裡經濟再困難,或如何遭遇家人反對,都要繼續升學;而白依玲似乎也從郭洋身上,感受到那份超越師生的關愛與期許,可就在她升上高中半工半讀不到一學期,白依玲的父親去世,母親重病倒下,她不得不休學去工廠當女工支撐家計。當郭洋聽聞此事,小說裡形容郭洋連續好幾天產生一種很恐怖的幻覺:
他似乎看到白依玲提著一個浸透著黃色油漬的花布便當,鬱鬱寡歡,面容憂戚,她用無神的眼珠瞪著他,昔日的光彩全失,似骷髏凹陷的兩個眼洞,一直凹進去,布滿血絲,一動也不動的瞪著他,彷彿與他有著血海深仇……
小野為什麼這樣寫呢?為什麼在兩人深厚的師生情誼上,郭洋此刻反而心生恐怖幻覺?這段話在〈西撒老矣〉也是耐人尋味的。心想,郭洋給了白依玲一個宏大的夢,現實卻將她擊倒在地,這樣徒勞而無法實現的夢,對白依玲而言豈不是莫大的折磨。
之後,當郭洋與白依玲在一場婚宴上相遇,兩個人已不復當年的神采,他們彼此形同熟悉的陌生人,言談之間盡是言不及義,當年那個有抱負、有理想的青年教師,與奮發向上白淨無瑕的女學生,兩人都變了,他們的「可能」都已被生活消磨光了。
郭洋說,「西撒老矣,尚能戰否?」西撒即Julius Caesar,那名古羅馬帝國獨裁的凱撒大帝,驍勇善戰的將軍,也是莎士比亞悲劇下的人物。〈西撒老矣〉充滿人面對命運的殘忍的一種無能為力,但同時另一股悲天憫人的情懷,也在物質與金錢至上的浪潮中被淘洗出來,人的價值與認同渴望重新被肯定。
該向命運低頭嗎?順服嗎?西撒固然不能再征戰沙場,可活著就是無時無刻不伴隨掙扎,人生真的有遠離戰場可以逃避的地方嗎?回盼郭洋與白依玲的那場筵席偶遇,他們師生倆真該抱著痛哭一場,如果兩人可以對彼此更坦誠些,或許可以找回一點逐漸失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