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7|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豬兒子

颱風來下大雨,馬路變水溝,水溝變成滑水道。養豬場的徐大哥聽人打電話來才知道,他家的豬在路上游泳,玩得很開心。

 

徐大哥皺眉頭去找他朋友,廖伯坐在水裡的沙發上看新聞,廖伯說:「要幫忙可以,公道價,八萬一。」隨後補上一句,「我講講笑話而已,失禮啦,徐仔。」徐大哥不懂有什麼好笑。最後談成紅包一千,廖伯不用動手,動嘴就好,事後還奉送紅標高粱。徐大哥走到路上,雨轉小,路邊那淹水的香蕉田,水深有到胸口。他養的豬是不會笨到栽進香蕉田,但是豬愛玩,會失溫,會得病。他養肉豬三百五十多頭,這次損失預估二十到三十,救一隻就少賠一萬。

 

他們兩個六十多歲的老傢伙沒穿雨衣,戴斗笠,褲全濕,雨鞋就像水壺。要找豬,怎麼找,要用問的,這就是廖伯的價值,他挨家挨戶問,也抬頭問那些靠在二樓窗戶的老人家,還問那些騎水上腳踏車的孩童。廖伯人面廣,很會講話。

 

陸陸續續找到豬,有的豬在水坑,有的在水溝,有的偷吃菜,有的鑽狗洞,有的豬還站在老舊的轎車上像是在欣賞風景。豬也懂一點事,牠們玩累了,看到徐大哥就垂下頭。但徐大哥還沒有要把牠們牽回家,只能先趕到不會淋雨的地方,拿手機拍照紀錄,拍地點,拍記號,摸摸豬的耳朵,還要跟附近的拜託一下,「等水退,再來牽,送一罐好喝的。」然後再去問下一戶人家。他們靠這樣找到了十三隻豬。

 

那時候走了兩個多小時,廖伯體力沒那麼好,早就累了,不管徐大哥怎麼說,紅包加倍他也不要。於是徐大哥拜託再去看最後一個地方,看完就回去,關心一下就好。

 

徐大哥想去臭水溪另一邊的養豬場,這條大排水溝照顧村人,養了一甲子的豬,最後只剩他們兩家傳統養豬場,一家姓徐,一家姓王,姓王他們家的豬寮更差更簡陋,聽人講他們家的紅磚牆垮了,跟颱風無關,自己垮的。但是颱風來應該更不好過,豬一定走得更多。

 

他們去關心的時候,姓王的不在,颱風天去打麻將。外勞都躲在房裡,不給你做工。所以只有阿蘭,王仔他老婆,還在淹水的豬寮裡。

 

徐大哥從外頭望進去,暗濛濛的屋寮內,水光閃閃,一個瘦巴巴的人影,看得出是阿蘭,但看不出她在幹嘛,叫她也不回答。

 

走進去看,他們的豬兒子都淹死了。

 

徐大哥順手就拍了照。他查看四周,習慣性算了一下,差不多少掉了五十隻豬兒子。都還很小,剛離奶,還沒足月,是有賠但是不會說多慘,賠本錢而已,養豬養到大隻跑掉才是真正淒慘。王仔這裡的大豬不知道跑得怎樣,但柵欄裡的都沒事,積水到人的膝蓋,大豬還能呼吸,但小豬不一樣,牠們都不行了。一隻一隻浮在水面上,都是側面,不會動,毛短短的,鼻子圓圓的。

 

阿蘭懷裡抱著一隻豬兒子。那隻小豬的白是麵粉白,雙眼緊閉,鼻子沒有動,在阿蘭懷裡就像布娃娃,很可愛,像是睡著了。但徐大哥沒說什麼,只用看的關心。

 

廖伯比較主動,走得比較近,阿蘭瞪他。

 

「阿蘭,阿蘭,這隻小的還有活?」

 

「你來做什麼?」

 

「啊就徐仔他家的豬跑出來,附近而已,來問妳有看到沒有?」

 

「看到什麼?」

 

「他家的豬,大隻的,一百斤重的。」

 

「你自己不會看?」

 

「好,好,我們自己看。」

 

他們往裡面走,但還沒走沒幾步路,又聽到阿蘭催促。

 

「你們是看完了沒?」

 

廖伯點頭,說不用趕,現在要回家了。

 

但阿蘭還要講,她的聲音越來越大。

 

「要不要替你們拍照,想拍照,來啊,再拍啊!」

 

廖伯被她的態度激到,雖然他笑笑,但走出大門之後就變臉色,「她實在是不需要這樣,做水災大家都不好過,德仔他雞浸死多少隻也沒這樣,她就是這樣,難怪王仔整天出外找朋友。」廖伯講完還回頭看,怕被聽到。

 

而徐大哥皺眉頭說:「阿蘭平常不是這樣。」

 

是啊,阿蘭平常不是這樣,她會招呼客人,請人來坐,在他們家屋簷下的小花園,有風鈴,有風車,有歐式的小圓桌,玻璃的桌墊,還擺了陶瓷的小動物,彈鋼琴的青蛙、拉大提琴的兔子、打鼓的熊。阿蘭會泡一壺花茶,倒進畫有玫瑰花的白瓷杯,瓷盤上有小叉子,準備了水果餅乾。那邊很適合小孩,徐大哥有一次帶孫子去拜訪,四個小孩子跑跑跳跳,尖叫胡鬧,他們玩紅綠燈,又踢足球,他以為這樣能帶來歡笑,阿蘭卻受不了。她說頭痛,不客氣了,下逐客令。

 

阿蘭很少會這樣,平時跟誰講話都輕聲細語,不敢看對方,連跟外勞講話也是。像是一隻膽怯的小鳥。這麼講,她大概只有跟自己小孩講話才會兇。

 

阿蘭跟王仔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都在美國。他們夫婦養了三十年的豬,栽培兩個小孩學音樂,買樂器,他們也有天分,比賽得冠軍,姐姐長大出國留學,弟弟小的時候就有獎學金讓他去茱莉亞學院。大家不懂,但都知道不得了,養豬的讀到茱莉亞,實在不簡單。阿蘭因此上過報紙,得到縣長表揚,那年阿蘭當選模範母親,但是兩個小孩沒回來。他們忙,沒空,樂團工作,生小孩,搬房子,一直很忙,只能偶爾視訊,幾十年都沒回家。

 

徐大哥回到家,小便完,馬桶沖不下去。他站著,踩在泥濘的磁磚上,他的大腳丫蒼白而浮腫。他看向這屋子裡的泥水,還有得忙,還有得辛苦,要趁水在退的時候用水管沖掉,洗一樓,洗豬寮,還要把豬牽回來。牽一隻一萬,這樣想多划算,是啊,但是他累了,豬出去不回來,還玩得開開心心,錯的是誰,是豬啊,為什麼這麼累的是他,這是什麼道理,沒天理啊。

 

阿蘭做錯了什麼嗎,沒天理啊。

 

徐大哥沒那麼慘,他這裡還有一個孫,他叫了他,想摸摸頭,但五歲的小男孩卻在玩阿公的手機,孫子說:「阿公,你去哪裡啊?去哪裡吃餅乾啊?我也要吃!」他的問題沒有回應,卻引起阿嬤的注意,小男孩偎靠阿嬤身旁,「阿嬤,阿公有餅乾,這個是動物餅乾。」

 

小男孩拿著阿公的手機,螢幕裡的照片,是幼豬漂浮在泥水上,就像是白濁的牛奶泡著一塊塊小餅乾。

 


文/圖:張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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