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析▕【艾曼紐】－性，愛，情色

【艾曼紐】－性，愛，情色
（Emmanuelle，1974）

（我觀賞的是更早之前自己收藏的版本，因此翻譯或劇情，或許會與2024年臺灣上映的4K修復版有些許出入。）

前期誤讀：無聊就性愛，性愛就會很無聊？

「我沒有其他更壞的主意
　你正百無聊賴
　我正美麗」
—夏宇〈你正百無聊賴我正美麗〉

　這部電影的前半段，有點像是那種劇情特別多的「日常系」Ａ片。

　美麗少婦艾曼紐（絲薇亞克·莉絲戴 飾）跟隨外交官丈夫從法國來到曼谷後，由於生活太過無聊，加上身邊的其他貴婦們又不斷慫恿她去享受肉體歡愉，於是艾曼紐開始試圖用「性」來調劑平淡的小日子。

　過程中就是艾曼紐漫無目的地跟丈夫上床、搭訕年輕女孩、被貴婦團老女人搭訕，然後艾曼紐又找到新的美麗女子搭訕；一邊說著「我在巴黎時沒有跟丈夫以外的人上過床」，一邊回想自己在飛機上跟陌生人的露水姻緣。

　觀眾便這樣聽著片中角色持續重複著「妳好漂亮」、「今晚來我家吧？」之類的無腦臺詞，然後看著片中的女人動不動就袒胸露乳、彼此摸來摸去，或是傷心的丈夫到泰國酒吧看舞孃用妹妹抽菸。

　但A片可以快轉，被你當電影看的【艾曼紐】不能。

　說實話，以現在的角度來看，觀眾還真的需要有點耐心撐過前面「只有女體，而幾乎沒有訊息量」的前40分鐘。

　這甚至讓我感到有些驚奇的是：
　明明片中時不時就有裸露、肉體糾纏的畫面，怎麼被導演賈斯特·傑克金（Just Jaeckin）呈現得那麼不色，那麼平淡！？撇除露點跟床戲本身，我甚至都沒有「色色」的感覺。

　電影中的裸露與性愛畫面，平淡到讓我懷疑，本片的創作者，或甚至那個年代的法國人，是不是已經對性愛習以為常到「沒感覺」了？

　我們感受不太到，艾曼紐與身邊的這群「在泰法國人」為什麼要做愛，甚至捕捉不太到艾曼紐在性愛之後有什麼感覺。別人在她面前自慰，或是伸手摸她、扒她衣服，她的態度彷彿都無可無不可的。

　於是乎，在「動機」與「行動結果」都相當無所謂的狀況下，我一時間也搞不懂導演到底對性是什麼看法，又想要用性來說什麼故事。

我們做愛不打砲

「我們絕對不可忘記，雖然愛情允諾幸福，但它首先帶來的卻是迷恍與困擾。快樂的激情本身帶來的是強烈的失序，以致在未成為可享受的快樂之前，其強烈的程度與痛苦不分軒輊。……情人受苦的機率更大。」
－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

　這種不明所以、漫不經心的調調，要到電影中段，艾曼紐邂逅並愛上了一位女考古學家「蜜 Bee」（瑪麗卡·格林 飾）後，才突然有所改變。

　因為蜜是這群法國人當中，少數沒有成天想著做愛的人。她非常有想法，講出來的話也格外有深度：

「當兩個男人在紐約見面時，他們會問彼此『你賺了多少錢？』當兩個女人在大使館相遇時，她們則會問『你結婚了嗎？你有愛人嗎？』」

　這當然不是什麼深奧的臺詞，但這是幾乎是本片到目前為止，第一句有意義的話。同時，這也是第一次有句中角色點出，你們這群成天發情的法國人，都是些蠢貨。

　至此我們才會赫然驚覺，前面的「沒內容的性」，並不是創作者沒想法，而是創作者刻意要這樣呈現，讓觀眾知道她們真的是一群沒腦袋、只做愛的膚淺之徒。而膚淺之徒的生活、對話，以及性愛，沒什麼意義，相當正常。看他們上床很無聊，是因為他們也真的只是因無聊才上床。

　更重要的是，當她與蜜在一起時，我們才終於從她的笑容與溫柔摩娑中，看到了她的沉溺及歡愉。
　電影也在此暗示我們，或許在蜜之前，艾曼紐不管是從丈夫、貴婦，還是飛機上陌生人的身上，都沒有真正獲得她想要的性愛。這也是為何前面的性愛，艾曼紐總是沒太多反應，常常都只像一個逆來順受的娃娃的原因。

　「愛」，是這時艾曼紐發現，讓「性」變得更美妙的秘訣。與「有愛的性」相比，單純的肉體交媾顯得只是虛擲光陰。

情色，是追尋生命的動盪

　然而，「愛」是本片創作者對「性」的解答嗎？顯然不是。

　在蜜無情離開、艾曼紐的愛情幻滅後，身邊的人開始向她推薦圈子內有口皆碑的「大師」馬力奧（阿蘭·庫尼 飾）。此時作品便開始進入了哲學思想討論的範疇了，而這也是我認為整部作品開始真正有趣起來的時刻。

　我們會看到白髮蒼蒼的老男人馬力奧，帶著懵懂無知艾曼紐去「觸發各種事件」：被路邊的男人像狗一樣地上下其手、在鴉片館被兩個不認識的泰國男人強暴，或在賭場內，讓兩個泰拳選手用暴力來爭寵、爭取交配權。

　與此同時，馬力奧會開始娓娓道出他的哲學觀：

　最高境界的「性」，並不是肉體交合，也不是「愛」，而是「情色」；至於「情色」的來源，則是「情境、狀況」──在什麼場合，與什麼樣的人，以什麼方式發生性關係，遠比「性交本身」還來得重要。

　像膚淺貴婦團那樣「沒事就打砲」是不行的，他們沒意識到真正讓人興奮的，不是交合，而是交合前有什麼事能讓你產生慾望。

　而先前艾紐曼極為重視的「婚姻」或「愛情」，更是對「性／情色」的傷害，因為這種「世俗價值中的正當關係」，通常都是限定伴侶，而只有一個伴侶的話，要怎麼去到處跟人發生各種「情境」、觸發我們「情色」的感受？

（此時我們又會再赫然發現，電影前半段那些我們原本覺得很無聊的性愛，其實也是艾曼紐在試圖尋找符合自己胃口的情色情境，只是她與她身邊的膚淺法國人都沒意識到而已）

　當然了，【艾曼紐】畢竟不是什麼真的要認真進行哲學思辨的作品。片中的思想討論就僅止於此。
　最後甚至還沒有告訴我們，馬力奧的價值觀到底給艾紐曼怎樣的啟發，或艾曼紐在經歷這場「啟蒙」後，會如何實踐屬於自己的情色。（電影只給了我們一個「準備展開旅程」的意猶未盡感作為收尾）

　但是馬力奧對「性／情色」的看法，似乎已經初步地觸及到了法國解構主義大師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情色論》（L'Érotisme，1957）的觀點了：

「赤裸狀態是溝通的狀態，顯示出個人超脫自我侷限、追尋生命連貫的可能性。……猥褻意味著原先慣於擁有自我、擁有持續明確個體的狀態被打亂後，所引起的侷促不安。」

「情色總是意味著既成模式的瓦解。……生命的確應該遭到侵犯，並盡量受到騷擾。」

創作者透過馬力奧的角色，對「我們追求的色情是什麼？」這個終極問題進行了初步的探索。
　馬力奧口中的「狀況」，以及她讓艾紐曼被侵犯，去打破生命的百無聊賴，這其實就可以看成是，那個嬉皮世代「性解放」價值觀，對上述巴代伊「情色」哲學的遙相呼應。

（不過，【艾曼紐】的嬉皮價值觀太過強調「破除禁忌」，比起巴代伊的「成功的踰越，在踰越禁忌的同時，確保此一禁忌於不墜，以便從中獲取快樂」那種強調「禁忌」的洞見，少了一點深邃。

　這是我認為這部電影「雖有思考，但還很初階」的原因，它問了一個大哉問，並給了一個很不錯的解題開頭，只是後續對本質的思考與演繹就留給觀眾了。

　如果你想要看更進一步的討論，那麼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的【性愛成癮的女人】(Nymphomaniac，2013)就是很棒的進階讀物）

觀後感

　總而言之，如果你想了解一下70年代法國創作者，對「性」與「情色」有怎樣的思考，而當時的觀眾又愛看怎樣的色色畫面，甚至當時的社會有怎樣的價值觀，【艾曼紐】就是一個很棒的機會，讓我們一窺「色情」的歷史。

　但，如果你是真的衝著色色而來的話，那麼在這獲取Ａ片如此方便的現代，本片或許反而就不會是你想要的。

後記

　在文學創作中，通常「性愛」都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表達手段。

　就算作品當中沒有明講，我們都還是能從故事、鏡頭語言等方面，看到一個人、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創作者，在有意識或無意識中的，對性的看法，以及想透過性愛去說什麼。

　例如日本，從6、70年代的大島渚、若松孝二，乃至於近代的園子溫、荒井晴彦等人，你或多或少都可以感覺出，「性愛」對日本人來說，是一種對高壓生活、僵化教條的反抗與宣洩出口。
　他們所感受到的強大束縛，使他們對出格、揭露虛偽、填補空洞的渴望，不自覺的從電影中的性愛畫面中流露而出。

　另一個極端的例子，是義大利導演丁度·巴瑞斯（Tinto Brass）。
　在他8、90年代左右的幾部性喜劇中，「性」彷彿是一種遊戲，不管在哪裡、遇到誰，有什麼癖好，都可以像孩子般開心地玩在一起。當中不帶批判、少有悲傷，總是帶有一股活潑、快樂。
　你可以光從他拍女生隨處暴露私處、任意挑逗他人，大家動不動就歡樂的搞在一起的畫面中，感受到：性是自由的，人是可愛的。

　其他例子族繁不及備載：

　好萊塢商業愛情片的性，往往都是愛情的承諾；韓國類型片則格外喜歡透過強調「荒淫無度」，來襯托壞人的奸詐無恥。

　李安【色，戒】（2007）中的性愛蘊含了兩個間諜的算計與角力；而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的【拿破崙】（Napoleon，2023）則用交媾戲碼來鄙夷愚蠢自大的獨裁者；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的【挑戰者】（Challengers，2024），甚至可以在沒有任何性愛動作的狀況下，就可以將男男、男女關係中的權力拉扯拍得極具張力。

　總之無論是誰、哪群人、什麼時代的創作，只要談到「性」，觀眾就一定可以讀出點訊息。

　這是我在看【艾紐曼】的前40分鐘時，相當疑惑，甚至愈來愈不耐煩的原因。

#Emmanuelle
導演 #JustJaeckin
原著 #EmmanuelleArsan
編劇 #JeanLouisRichard
主演 #SylviaKristel #MarikaGreen #AlainCuny
攝影 #RichardSuzuki #RobertFraisse
剪輯 #ClaudineBouché
配樂 #PierreBachelet
#露點 #露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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