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撥雲,細雨漸停,午時過後的西市見不到任何小販,而食肆與茶樓林立的四興街上倒是熱熱鬧鬧,每家店鋪皆是門庭若市,可見康陽城的百姓們是懂得享受的。
姜離走在街道上,見各家為了邀客使出渾身解數,有的以琴聲作陪,有的以戲曲留客,街尾一家茶坊更以那栩栩如生的茶百戲贏得風雅之士的青睞,一條街走下來可謂是趣味十足,叫她深感驚喜,直嘆新奇。
「來喲!嚐嚐新制的餜子!」茶坊的小娘子動作麻利的招呼著,看見從門外經過的姜離,不忘熱情的喊道:「小姑娘來瞧瞧呀!咱們招牌的桂花涼糕,配著今歲雨前茶正好的!」
姜離側首與那小娘子四目相交,彎眸勾唇,莞爾搖頭,聲如輕喃似的說了句話,隨後便步履綽約的漸漸走遠。
而小娘子愣了半晌,直到從對那花容月貌生出的驚艷中回過神,才想起對方究竟說了些什麼——
「我不小了。」
姜離漫無目的地逛到一處樓坊前,只見牌匾上的書法如仙露明珠,娟娟撰著「沁顏坊」三字,定睛一瞧,樓前聚集的人潮清一色皆是女性,且不分年齡,其中更不乏裝束華貴的官宦千金。
姜離心生好奇的在門檻前朝裡頭張望,還未踏入,她便靈敏的嗅到百花芬芳的香氣,正當她想邁步走進樓坊內時,身後霍然傳來一道略顯稚嫩的嗓音。
「姑娘若是沒帶足銀子,便請回吧。」
回首一盼,便見一名女子立於身前,此人身穿粉色羅裙,上身外罩花蝶薄煙紗,拿著一枚形似水滴的玉珮在指間把玩,面上粉腮如花、巧笑倩兮,整個人宛如仙子般清雅靈動。
姜離眉眼瞬間染上喜色,快步來到女子身旁,軟聲喚:「二師姐!」
「臭丫頭,原來妳還記得我啊!」韶千瓊冷哼一聲,憋不住氣在姜離的額上彈了一指,這一面她可是等了許久。
三日前她便收到了師尊姚三娘的傳信,信裡讓自己在京中好生照顧這位小師妹,原以為姜離到了京城會馬不停蹄地來尋自己,不想卻是她太過自信,若非今日巧遇,只怕她盼星星盼月亮也等不到這小狐狸上門。
「我算是看明白了,妳就是個沒心肝的,難得來京城一回也不曉得來看看師姐,這麼些年的敬老尊賢竟是白學了。」
「唉,枉費師姐從前這樣疼妳。」
「我這不是忙忘了嘛。」聽著對方碎嘴,姜離嫣然,親暱的勾起她的手,轉而看向賓客滿盈的沁顏坊問道:「師姐,這便是妳在京中的生意?」
「是啊,做些胭脂水粉和香粉,女人的銀子當真好賺。」韶千瓊說著,不自在的拉開了姜離纏上來的手,「別撒嬌,我可不好女色。」
突然,姜離笑顏微歛,神情複雜的看著韶千瓊,幾番欲言又止後才低聲說了句:「師姐,借一步說話?」
韶千瓊見著自家師妹嚴肅的模樣,便也收起玩笑,她朝著沁顏坊飛速看了一眼兒,隨後便拉起姜離的手往另一處走去。
鳳尾魚翅、佛手金卷、繡球干貝、翡翠玉扇、雪花烤羊、雲河龍鬚麵……
八珍樓的雅間裡,姜離看著木案上這一道又一道的美食,不禁有些瞠目結舌,她在千機閣一待就是數百載,修煉之人向來是無心於口腹之慾的,這陣仗她還是頭一回見。
而她這位二師姐,三十年前便獨自離開千機閣來到京城,不想一番事業在城中做得有聲有色,單看她一頓飯出手如此闊綽,便可知生活應是十分舒適。
「師姐,您在京中日日都吃這些?」姜離看著韶千瓊模樣一派輕鬆,心想,幸虧她師姐是修煉之人,否則指不定幾個月就得吃成大腹便便的樣子。
「怎麼?怕師姐破家喪產?」
「安心吃著吧,師姐有的是銀子。」韶千瓊嗔了一眼,小手撐著頰畔,一派慵懶閒適,「說吧,都發生什麼事兒了?」
一匙干貝正要放入口中,可當想起心頭那件大事,姜離頓時便沒了胃口,她放下湯匙,眼中黯淡無光,連著嗓音也是毫無生氣:「乾坤錄丟失了。」
「咳!什麼?」
韶千瓊嘴裡一口茶嗆了出來,滿面的不可置信,接著卻很快的平復心緒,給自己,也給姜離滿上茶水,不知是何情緒的勸了一句:「阿離,不是師姐要攔妳,可這終究是上一代的恩怨,如今千機閣也不再與朝廷來往,依師姐看……罷了吧?」
「可我替師尊不平。」
「阿離……」
韶千瓊還想再勸,卻見姜離的眼神仍是寸步不讓的堅定,與此同時,雅間的門不知被誰輕輕叩響,男人溫潤的嗓音隨之響起,朝著屋內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師姐——」
姜離桃眸銳光忽閃,正欲出聲時,卻見到韶千瓊神色從容,小手在木案上輕敲兩下,而外頭的人聽見裡頭傳出的聲音,這才放心的推門走進。
來人氣宇軒昂,穿著墨灰色的交領窄袖侍衛袍服,手上拿著一封信來到二人面前,舉止儒雅的作揖行禮:「給二位師姐請安。」
「段燼?」姜離歛去眸中戾氣,面容浮現驚訝之色,「你怎麼會在這兒?這身裝扮又是為何?」
段燼唇邊噙著一抹淺笑,從衣袍內取出一枚刻著「命」字的黑棋遞給姜離,輕聲道:「不得不說是籤運眷顧了。」
「出發前大師兄曾吩咐,到了京城需得先來和二師姐知會一聲,我自知資歷尚淺,便想著多做些事,幫著二師姐和宗門信使聯繫,還有充當沁顏坊的侍衛,這幾日在城內走動,也對京城熟悉不少呢。」
姜離看著手中那枚黑棋,無話可說的點了點頭。
自千機閣分別設下斷魂門與迴生堂之後,迴生堂的弟子可專心鑽研醫術,而投入斷魂門的弟子則須日夜修煉,每回出任務時,姚三娘皆會讓斷魂門的弟子們抽籤決定人選。運不可改,命卻不然,因此唯有精進武藝,不斷突破境界,才能確保自己在每一次的任務中生還。
強者活,弱者亡,斷魂門的弟子不允許對「氣運」二字心存僥倖。
姜離將黑棋遞還給段燼,朝韶千瓊嗔怪道:「師弟是隨任務進京,師姐怎麼還使喚上了。」
「人家師弟不也沒說什麼嘛。」
韶千瓊恬不為意,打開信箋五行並下的讀了起來,看著信上南硯麟那筆走龍蛇的字跡,她眉頭蹙起,喃喃自語:「怪了……不該如此呀。」
聽著對方的語氣,姜離更加無心茶飯,擔憂問道:「怎麼了?」
「大師兄說咱們湖水似乎受到汙染,色澤有些混濁。」
「多少年來都清澈的呢,怎會如此?」
姜離隨即擰眉思索,赫然想起進京那一日與聶清焉主僕在山道上的那場打鬥,那天聶清焉的那一掌真氣不知究竟燒了多少草木,煙塵障天,許是受風勢所引飄進了千機閣,才影響了水質也說不定。
「我進京那日在山道上偶遇刺客,同行的將軍殺敵時燃了不少樹木,當時煙霧迷漫,不知是否有關?」
「怎會無關?若是起了風四處飄,那自然是要波及湖水和溪流的。」韶千瓊沒好氣的說著,還不忘對那縱火之人唸叨幾句:「哪個將軍這般沒良心,山道上可都是百年樹呢,說燒就燒,他命都不一定有那些樹長。」
姜離嘴角抽了抽,想起男人高深莫測的靈力與渾厚的真氣,誰命更長還說不準呢。
既已了解情況,韶千瓊也不再廢話,對在一旁等候的段燼吩咐道:「師弟,你回去沁顏坊,找管事要一味叫做『鏡潭』的丹藥,包好了給信使便是。」
「是,我這就去辦。」段燼恭敬的應下,接著便轉身踏出雅間,不忘動作輕柔的將門關上,隔絕了外頭的嘈雜。
韶千窮的聲音再次響起,她輕聲細語,似是刻意壓低了聲音:「妳既不願放棄,那又該去哪找乾坤錄?這中原之大,豈不大海撈針?」
雅間裡驟然陷入沉默,連茶水流淌的聲音也聽不見,過了良久,姜離才緩緩應了一句:「總會有法子的。」
門外,墨灰色的身影步伐輕移,將腳步聲隱匿在人聲鬧騰之中,在不驚動屋內二人的情況下轉身離開,獨自往沁顏坊的方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