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憶錄｜記憶開箱：泛黃的素描本──二哥的背影
因為跟呼吸一樣習慣，家人大概是生活周遭最常見面、也最常「視而不見」的人物。
泛黃素描本裡出現了父兄的舊日身影，那是一個少年筆下所描繪的、對家人最真實而親近的印象。
年少的6号羊是怎麼仰望兄長和父親的呢？緣來一家人，追溯此事、羊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更有興致──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素描本第一冊第三張畫，畫的是正專心畫著心愛文鳥的二哥的背影。
昔日大哥自郊外拾回一隻瀕死的文鳥，經過悉心照顧，逐漸恢復了元氣。哪知某天二哥正低頭準備飼料的當下，小文鳥振翅欲飛、卻不幸墜地而亡。二哥內心自責，成天坐在桌前一張接著一張、不畫到滿意誓不罷休，家人不忍相勸，只得任他宣洩情緒。6号羊平時賴在哥哥房裡，便默默提筆畫下當時那幅情景。
6号羊一家四兄弟中，二哥最不擅長念書。他總是打開課本就發呆，沒有任何一首詩詞或簡單一條公式記得牢。如果當年的衛教觀念也和今天一樣發達，二哥就算被判定為「學習障礙」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這樣遲鈍的二哥在6号羊的眼裡卻是一位被埋沒的天才──
記得小時候，所有玩具只要落入二哥手上，十之八九會被徹底支解。而大人們惜物愛物，免不了嚴加責備，如凡事慎重的父親便經常呵斥二哥是「破壞狂」。
然而6号羊曾親眼見識二哥趁著爸媽出外工作的空檔，將家裡的豪華音響拆碎成滿地零組件、再一點一點重新組裝回去，功能完好無缺。問二哥為何要冒這個險，二哥傻傻說他只是想知道這東西為什麼能發出別人說話唱歌的聲音？
又譬如畫畫，6号羊由於自小塗鴉較同年齡孩子具有空間觀念，因而頗得師長讚美。但羊始終弄不懂的一點是，明明二哥畫的畫不僅立體感十足，甚至能呈現出物體表面細膩的光影變化，憑什麼功課好的羊隨便描個兩筆就是「多才多藝」，而學業不佳的二哥畫得再好都叫「玩物喪志」？
有時候6号羊忍不住會懷疑世界上的大人是不是遠比他們的年齡要來得無知？至少羊可以很清楚地記得，當初自己之所以想把畫畫練好、某個原因就是想追上二哥卓爾於前的腳步。
可惜，望塵莫及。當6号羊升上國二畫下這張素描時，二哥已開始自學噴畫了。
聯考那年、二哥沒考上高中，也搆不著五專，高職分數恰恰可進入一家以美工聞名的學校。但母親長年被升學主義下的能力篩選給恐嚇慣了，直覺認定二哥的學習天分不如人，與其攻讀才氣取向的美工科，倒不如選擇一技之長的電子科。6号羊問二哥不跟媽爭取一下嗎？二哥則安慰羊說母親的考量也是對的。
二哥雖然窩在美工名校讀了電子科，但他一手拿穩焊筆、一手又在社團裡修習各式各樣的畫技。實至名歸的多才多藝，讓從來沒在填鴨教育中獲得肯定的二哥度過了最精彩的一段求學時光。
記得愛迪生（Thomas Alva Edison，1847-1931）的故事嗎？這位「發明大王」因為幼年時學習狀況不佳，一生只念過三個月的小學。6号羊希望二哥的生平也能充滿鼓舞人心的力量，可惜傳奇總是萬中無一，現實永遠比希望來得更骨感、也更嚴峻。
畢業後又往上讀了二專的二哥，出了社會頂著高不成、低不就的學歷，在文憑至上的職場四處碰壁。在那個沒聽過台積電、只曉得電動玩具店的年代，進不去大型工廠，缺人的往往都是小型的家庭生產線，工時超長、給薪超低，一旦案量下滑立馬砍人，直到接獲新單才重新招募新血。
「上班－裁員－買報紙（應徵工作）」周而復始了好幾輪之後，二哥終究也對電子本科心灰意冷了。某回他循著報上求職欄找了一份保障底薪三個月、又不必背業績，只要通過試用期考核就能正式聘任的工作，一撐撐過百來天，最終成了一名當年還十分冷門的智財權工程師。
6号羊禁不住好奇，這個開啟新頁的職缺、競爭一定相當激烈吧？
二哥笑答，原本事務所一次錄取了近三十名員工，安排大家坐在一個很像圖書館的大辦公室裡，每天什麼事都不用做、只須閱讀書架上有關智慧財產權的法律書籍，然後繳交心得報告就可以了。
二哥心想反正失業賴在速食店翻翻報紙也是一天，不如乖乖坐著看書就有薪水可領。本打算好歹先賺它三個月的生活費，即使考不贏別人留不下來也就罷了，哪知道才過一個月人就跑了一半，再過一個月竟然剩不到十個，一路坐到最後把書看得差不多的、加上他總共只有三個人，而三人也悉數獲得任用，想想還真是莫名其妙……
唉唷，哥啊！哪有什麼莫名其妙的，你那憨憨傻傻不知變通的死腦筋、不就像《射雕英雄傳》裡的郭靖一樣嗎？看！6号羊老早就在素描上點明了──
一字記之曰「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