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諾拉：要多明顯，人才會被現實啪啪打醒？

Anora: "I go by Ani."

以上是台版預告片，以下是美版預告片。

很多台灣影迷看艾諾拉的期待，正如台灣片商的賣法：性感版麻雀變鳳凰。於是大家有點訝於這部片得金棕櫚獎。但我一看完，馬上考慮將這片列為年度最佳，甚至不斷回味。因為精準，整部電影的執行無比精準：從劇本到演員表現，精準度都貫徹整個故事，沒有任何讓人出戲的點，而且一波波打擊對現實的認知。

《麻雀變鳳凰》的最後一句台詞是：I want a fairytale. （我想要的是童話結局。）1990 是浪漫愛情喜劇正淹漫整個電影市場的年份，出品公司又是迪士尼，童話結局的確是必須。但艾諾拉的故事在 2024 年上映，整個電影市場的主流類型落在社會寫實快二十年，童話結局連動畫片都不見得遵守。艾諾拉也沒有，她也是性工作者，也遇上富豪包週服務，但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不是愛最大，是現實最大。

在整排脫衣舞孃裡，艾諾拉出線的理由是能聽懂俄語但不太會講的第三代移民，因為俄羅斯這種貧富差距巨大的國家，特權階級的富豪人數就是多。社會寫實。富豪的手下是通俄語的前蘇聯亞美尼亞移民，也是社會寫實。但當雙方的設定都是社會寫實，但雙方的設定不能同時成立，衝突就是必然。依舊社會寫實。

身為在人生中失敗過無數次的成人，我們都能看見故事中一個又一個的警訊，無論是天外飛來的愛情還是青春就該揮霍出去的狂歡派對，裡頭都夾礫摻砂，一口咬下，可以硬到掉牙。觀眾就是看艾諾拉一口咬下，在滿是碎礫的甜點裡，決定自己還嚥不嚥得下去。問題是：要吃到多少砂礫，人才會放棄甜點？

故事的前半是甜點、後半是砂。《麻雀變鳳凰》是富豪被妓女改變的故事；《艾諾拉》是妓女認清富豪不會為妓女改變的故事。體認的過程有多長，就是陷入的迷障有多深。每一次艾諾拉態度的細微轉變，都非常精準。從一個脫衣舞孃在店裡做生意開場，用社交手腕讓顧客盡量消費，艾諾拉每一次與男人的互動，都是精緻的溝通任務。女主角對不同男性的不同討好程度，甚至輕視程度，把握得精準無比，真的像營生的娼妓。令人心折。

從脫衣舞吧店內到店外的現實人生，女主角都表示 "I go by Ani." 要所有人叫她 Ani，聽起來像常見的英文名字 Annie，這是移民最最常見的做法。整部電影只在一個時刻，她以法定姓名 Anora 自稱，那也是主角完全面對現實的一刻。電影中充滿這樣的設計，一步一步推進女主角對現實的接受程度。

除了觀眾的進場期待，我認為自己的觀影體驗和台灣觀眾的差距主要在對現實的認知：主角是第三代俄裔美國移民，而我最感精彩的一幕，正是她的價值觀與第一代移民不斷爆裂對撞的整場戲，簡直用一幕說完文化衝擊：人怎麼對待他人才合理？

我生活在有很多俄國移民和前蘇聯移民的地區，常有體會：移民會盡力遵守當地規範以免惹事，但同時履行既有價值觀和習慣，社群之間就難免文化衝擊。美國畢竟是個人主義的社會，個人的身體界線和自由意志不能被違反的框架，即使是賣藝賣身的妓女也一體適用，於是其他移民怎麼對待這個出來賣的女孩，以及其他階級、職業的人如何對待她，全都是戲。她作為電影標題，她身上的體驗，就是這部電影能給你的所有體驗。

我最推薦的觀影角度，就是代入艾諾拉、體驗艾諾拉，理解她選擇和每個人的身體距離，以及每一次回應所留的後手，應該會是體驗最豐富的觀影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