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這什麼狗屁人生。」
暗巷的野貓都被驚起,可面前的子母車依然絲毫未動。難以言說的煩躁無法被棄置垃圾桶,就像蒸汽上浮,這才發現自己已沸騰。
他放下書包作為枕頭,不管環境髒亂直接躺在地板上,本就稱不上乾淨的制服便沾染上的地板的黏臭,不過,他並不在意。
「這什麼年頭,禽獸都知道穿上衣服來噁心人了啊⋯⋯」他呢喃著,拾起口袋內一隻筆假裝是煙,又忽的感到煩躁。
因為自己竟然連點根菸消愁都做不到。
或許是因為靜謐無人而安心,他不自覺的脫下外套,這才忽的想起自己多久沒在外面脫下外套了?雙手早已紅紫交雜,要不自己畢業後去包手算了,至少比較帥,雖然會被誤解,但自己從來不是活在光明面的人,似乎也沒什麼關係。
反正根本就沒有人在意他吧。
少年嘆了好大一口氣,方才又被補習班老師訓了一頓,什麼時候開始,大家開始以數字衡量一個人的價值的,早知道就該去讀技高,雖然又會被指指點點。
但他心裡清楚,有一技之長的人才能立足社會,哪怕那樣的「技」搬不上檯面。但自己連幹架都輸的一塌糊塗,那才是真正的魯蛇,他想。
「補習班的門口掛著我的黑白相片⋯⋯」情不自禁的,他開始哼起歌,不過,他很清楚,即使自己死了,也不會有人懷念他。
臺灣的人情味?那根本就是屁。
連老師都會霸凌學生,勞動部帶頭當慣老闆,立法院直接示範「吵不過就動手」的伎倆,他真的想不透這樣的世界有什麼值得期待。
根本就鬼島。
他脫下了外套,用剪刀把學號部分剪碎,隨後丟入垃圾桶,他從不理解為什麼自己所讀的重考班有那種奇怪的規矩,要學生每天穿以前高中的外套,那根本就只是一種標籤,他想。
明明只要謊稱自己的外套已經丟了就好,但他就是不想說謊,什麼人情世故的,他才懶得搭理。
他知道,自己從不是社會中喜歡看到的「乖學生」。
新課綱強調素養,混合題題型看似是培養學生論辯能力,但他更討厭的是,如果要限制標準答案範疇,那不如不要開放學生自由作答。
對於文本的見解,不應該是每個人各有己見嗎?創作這種東西,什麼時候有正確答案了。
難怪自己的小說會被撕得粉碎。他自嘲道。
那樣破碎而違心的笑就像玻璃砸碎在牆上,冷不防的刺痛了毫無防備的心臟,他不自覺的皺起眉頭,身體微微前傾,幾乎是縮在一起。
「媽的。」心煩意亂並非一句髒話可以解決的,他知道,可他是那麼無能為力。
他拎起了書包,迎向霓虹,雖然他清楚自己根本無法融入這樣的光亮。但肚子餓的本能促使他決定上街覓食。
他沒想好究竟要不要乾脆這樣離家出走,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逃去哪裡。
臺灣就這樣大而已,不是嗎?
。
他很討厭斑馬線。
不知為何,就是有種無法言說的厭惡。或許是因為黑白涇渭分明,不存在灰色地帶。
「媽的,就這樣被車撞死或許也不錯。」
他想,他沒有勇氣。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如果自己死了,那會造成陌生人的困擾,賠償與官司極有可能打垮一個家庭,他始終不忍再牽連其他人。
他不承認,但或許這就是他的人情味,一種屬於這座島的獨特氣味,就像臺中人的血液流的是東泉,彰化人的骨子裡隱含著對爌肉飯的追求一樣。
是刻板印象沒錯,可卻無法否認。
「幹你娘,少年仔看路啦!」
有力的咆哮將他拉回了現實,問候人家祖宗十八代的傾向反而讓他終於有種熟悉的感覺。
這絕不是這座島的全部,可卻是他熟悉的氣味。
「媽的。」
沒有言說,那自然的幅度微微揚起,他伸手捎了捎頭髮,緊接著又放了下來。
凌晨三點的街道很靜,大部分的商家都已打烊,對於他這種見不得光的人而言,這是最安全的時間。
他走得很慢,很慢,並非他不想加快速度,而是他今天下午在樓梯間逃避同學追打時所受的傷所致。
他卻因此終於第一次停下腳步看看世界,看看這個自己土生土長卻又陌生的地方。
要說缺點,他覺得自己恐怕可以寫上一篇三萬字論文言說這裡的缺點與可能改善方案,但他感覺似乎臺灣人都有一種獨特氣味的記憶,虛而無法捉住的那些就這麼捆綁著自己,成為了無形的牢籠,就像上癮一般。
「還是去超商買個泡麵算了。」他咕噥道。
他一直感受到一道目光,刺眼的追隨他身上,不好的記憶浮上心頭,他只想逃,或許自己這的無法融入這個地方。
「少年仔,要不進來吃個飯?」
他轉過頭去,只見街邊一間爌肉飯中,貌似是老闆的女子正向自己打招呼,不擅應付的他於是順勢踱進店裡。
店面很小,燈光也說不上亮,店裡似乎只有女子一個人,也沒有客人。女子很年輕,似乎只有二十餘歲。
「歡迎!你要吃什麼,我請客。」女子十分熱情,她靠著他的桌子,誠懇地問道,對於陌生女子的請客請求,少年有些受寵若驚,但他只是連忙搖頭。
他不想欠任何人人情。那是他的生存守則。人情,是無法以數值衡量的,因而容易失控。他知道自己的矛盾,明明厭惡數值決定的價值,但他卻對於無法量化之後感到不安。
「不,不⋯⋯,不用了,這怎麼好意思?」他連忙拒絕,「我有錢。」
「爌肉飯加荷包蛋,麻煩了。」他說,一邊開始翻找自己的錢包,但他卻一直沒有找到,正當他躊躇著該怎麼辦的時候,女子已把餐點端到他的桌上,隨後面對著他坐了下來。
「高中生?這麼晚了還沒睡啊。」
「不,重考的,第二年了。」他快速的扒著飯,爌肉滷的十分入味,肉體肥瘦分明,肥肉甜嫩有嚼勁,不會過於油膩。
「重考嗎,真是辛苦了。」女子似想到什麼,她頓了一下,「是為了你的興趣嗎?」
「不是⋯⋯」他低下頭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我也是過來人,其實。」女子嘆了一口氣。「應父母與師長的期待,我重考了兩年,考上了大家口中的第一志願,可是我卻不快樂。」
「我是醫學系的,看不出來,對吧?」
少年微微抬起頭,認真的打量著她。眼前的女子確實和大家對醫學系學生的刻板印象相差甚遠,此刻她已脫下袖套,左臂的包手就像是對於這個世界的反叛,瀟灑的很。
「和大多數的學生一樣,我根本就不知道生活的意義是什麼,有過夢想啊,可是都被打槍,太投入社團總是會被罵荒廢學業。每個人都期待你有所成就,尤其是當你符合世俗價值的所謂『優秀』,但為什麼不能平凡呢?」女子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道,淺笑著說道,「我其實二十七了,大四時因為受不了便毅然休學了,其實我也考慮過繼續撐下去,但我還是覺得,我不想死守著這樣不合我意的人生。」
「休學啊⋯⋯」他咀嚼著這兩個字,酸酸澀澀的,「真有勇氣。」
「其實我也只是在逃避世俗吧,我覺得我還是無法融入這裡,我始終不具備所謂『臺灣人的特質』,沒有『臺味』。」她抬起了頭,長嘆了一口氣,「說來諷刺,什麼時候開始,『臺味』成了貶義詞的?」
「人們總是太容易羨慕自己沒有的東西吧。」他緩緩答道。
「是啊。」女子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還好我遇到了他,我的丈夫。他鼓勵我追尋自己真正的興趣,這間店原先是我們兩個一起開的。」
「原先?」他敏銳的抓到了重點。同時將半熟的荷包蛋從蛋黃處畫開,讓蛋汁浸滿飯上。
「我先生因為車禍去世了,現在這間店,某一種程度上,算是我最後的回憶了吧。」
「我很遺憾。」少年頓了一下,才緩緩說道。
「沒事,這種事活久一點多少都會遇到。」女子一臉無所謂的說道,卻不自覺的撫摸著結婚戒指。」
「是說一直沒說吧?你可以稱呼我為逆語。」
「逆語姊,請問我可以這樣稱呼嗎?」少年問,「我的名字是子安。」
「這稱呼還真帥,可以啊,謝謝。」
「逆語姊,我真的很抱歉,我的錢包,好像掉在重考班了。」子安低下了頭,身子蜷縮起來,雙手放在兩膝中,不自禁到搓著手。
「沒關係,這不是你的錯。」
面對這個貌似有些答非所問的回答,子安歪過頭,眼睛微微瞪大,誠摯的看著逆語,身體依然緊繃。
「是被搶的吧?補習班那些人,還把你打成這樣,真是一群畜生。」逆語似乎有些氣憤,「我真的看不慣這種人欸。」
「勞動部都可以霸凌了,你說呢?」子安沒有辯駁什麼,只是順勢接下去。那是事實,只是他不想承認。
為什麼被害者要感覺羞愧?他不知道,只是感覺心裡空空的,好累,感覺什麼都是自己的錯。
「是啊。」逆語長嘆了一口氣,她頓了一下,「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請你嗎?」
「因為我的傷?」子安愧疚的低下頭,左手緊抓著右手腕,似乎有點抗拒,他從來都不希望別人是因為他的弱小與不堪而關注他。
「對不起,我的錢包⋯⋯,讓陌生人請客真是不好意思。」
「是因為你看起來一副趕著去自殺的樣子。」逆語緩緩說道。
「啊,是嗎?」子安抱歉的捎了捎頭,苦笑道,「不過我把寫遺書用的筆丟了。」
「還是沒有勇氣啊⋯⋯」
「你有什麼想做的事或是夢想之類的事嗎?」
「真的要說的話,是小說吧。」子安似乎有些害羞,他又捎著頭,低下頭注視著桌面,「不過參賽沒得獎,也被老師罵的一文不值。」
「你不想重考,對吧?」
「我確實不太想考醫,而且前兩年都嚴重失常,我很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考得上。」
「每個科系都有自己的悲哀,說實話,大家覺得的最好有時候並不是真的那麼好,因為陰暗面很多時候不會被看見。」子安感慨道,「如果無法成為眾人眼中的『完美小孩』,就不要假裝了吧,不然大家總是會擅自決定你的一切,一旦你背棄了期待就會群體圍攻。」
「不過,這也是台灣的人情味吧?」
「此話怎說?」
「大家其實都是為了對方著想,擅自以自己的價值觀決定什麼,但其實本質都是希望對方過得好。」子安站起身,從冰箱拿出了兩瓶可樂,「這種話題真的很想配酒,不過今天可樂也當酒吧。」
「真的很感謝,我會再擇期來消費的,逆語姊。」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是這種樣子,我寧願做個不合群的『無情』之人。」逆語姊拉開了易開罐的拉環,喝了一大口可樂,滿足的哈了一口氣。
「自己,終究是最重要的吧?」
子安沉默不語,老實說,這些他都知道,但他不敢實踐,從小就背負著家人的期待,他一直都不喜歡家人過多的干涉,但卻也無能為力。
因為他終究不敢和家人撕破臉。
「你說的沒錯。」子安也喝了一大口可樂。
「老實說,有時候真的覺得大家很奇怪,總說要合群,但你看路上違停、違規的一大堆,真的是雙標欸。」
「是說,你怎麼選?你覺得自己會考上嗎?」
「不會,老實說,我一次53,一次51,醫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其他的話,你倒是很多選擇,其實。」
「媽的,這到底什麼狗屁人生啊?」子安苦笑著道。
「你真的想為了別人而活嗎?」逆語凝視著子安,認真的問道。
後者沉默了半晌,感覺心流正在翻攪,他自知早已掀起一陣波濤將自己淋濕,他知道最正確也最合理的選擇是什麼。他一直都很誠實,但他卻無比躊躇,因為他也無法肯定自己的選擇真的是正確的。
可是,他也想直面自己心聲。
他根本不想重考,他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他不想蹉跎青春,他也想⋯⋯
「我會考慮看看的,今天真是謝謝你,逆語姊。」
「小事一樁,我只是不想別人步上我的後塵罷了。」逆語眨了眨眼,故作俏皮的說道。
「臨走前要交換一下聯絡方式嗎?」
。
那之後,子安有空就會光顧那間店,直到隔年二月底,他看到逆語的店氣爆而逆語身亡的新聞,他很震驚,又前往了逆語了店址,看著滿地殘骸,他心中無限悲痛,卻也那麼無能為力。
「媽的,這什麼狗屁人生。」
子安抽著菸站在店外,心中無限唏噓,再多的髒話也無法表達他心中的悲憤。
「謝謝你指引我方向,我卻⋯⋯」他呼了一大口氣,眼淚不止的流下,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哭,但他卻無法對自己的心情說謊。
「年輕人啊,你也是常客嗎?」這時一個中年男性向他說道,「這間店的老闆是一個好人,真是造化弄人啊。」
「是啊。」
「祝她一路好走吧。」男子嘆了長長一口氣,說道。
「是啊。」
「也祝你找到你的方向,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