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的人到處走,刀劍相交嘶吼怒號,期間交錯著瘋癲的叫罵,似乎還有孩童的驚嚎,突然間幾道鮮血淋漓的影子出現在兄弟二人面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嗚里哇啦的不知道在喊什麼,鮮血與淚水從她們原本秀麗的臉上噴湧,華美的衣裳到處都是割痕,蓬頭垢面狼狽髒污,半點沒有人樣,哪裡還能辨識出是何方妃子?
瘋女人們嚷嚷著,幾隻傷痕累累的手抓住兄弟二人,用難以抗衡的力道想將他們分開,景幽炎哭叫著不肯撤手,景明煌的衣服都被扯得變形,但他死命拉扒著弟弟,不讓人帶走他。
景明煌一時竟忘了自己也被相同的力道往後拖,那幾個瘋子鮮紅的指尖不知是染了血還是塗了丹蔻,幾抹惹眼的豔紅在幽暗的長廊看起來鬼氣逼人,眼花撩亂的到處亂抓,他臂上鮮血淋漓,眼睛仍直直注視著弟弟,小手拉著小手,就是不肯離開對方。
景幽炎粉嫩的小臉旁竄出一雙手,尖尖的指甲幾乎要碰到景幽炎,她那帶著尖緣的指甲要是刺到景幽炎臉上,不知他的臉會毀成什麼樣子!
景明煌什麼都不管了,胸中膽氣像是要炸開一樣,啊啊啊的鬼叫起來,撲騰到對方身上就是一陣亂打,反手撈起跌坐在地的景幽炎,比剛剛更瘋狂的胡亂瞎撞,只求帶他逃離險境。
身後紛雜的叫嚷聲緊緊跟隨,牛皮糖似的怎麼甩都甩不開,景明煌背上被抓了一下,連皮帶肉被撕扯的劇痛讓他摔倒在地,景幽炎連帶著被他弄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黏在他身邊膽戰心驚的關心。
『皇兄!皇兄!你痛不痛?』他軟綿綿的聲音帶著驚恐的顫,細嫩的小手貼在自己臉上,一邊哭一邊問。
景明煌如何說得出口,他好痛、好累、好害怕、好想哭…
鬼魅似的手伸來,景明煌已經無能為力,只得將身形小他一點的景幽炎緊緊抱在懷裡,縮著身體盡力將他護到滴水不露。
料想中的拉扯卻沒有傳來,取而代之的卻是死亡一般的沉寂。
--事實上,也確實是死神降臨了。
景明煌突然感覺背上大片濕潤,他茫然的抬起頭,稚嫩的臉蛋慘白,琥珀色的眼睛裡映著周圍的慘況,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淒厲的血色。
黑色鐵甲的御林軍手執長劍,站在屍山血海的中央,靜默無聲。
御林軍前方站著身穿素衣的男人,正是他們的父皇。
當時的皇帝負著手,臉龐正好被陰影擋住,看不清表情,辨不明他的情緒,景明煌只是愣怔怔的望著他。
他沒有伸手求助,他也沒有伸手攙扶。
父子相視無言,景明煌對於「父親」這個概念,始終模模糊糊。
景幽炎瞥了眼父皇,小腦袋轉了轉,又鑽回兄長的肩窩,一語不發。
景明煌背上濕漉漉的全是鮮血,原先想抓他們的瘋子們倒臥血泊中,已經沒了聲息,景明煌身上沾到的大片鮮血正是從她們身上而來。
身上熱辣辣的疼,景明煌整個晚上的困倦勞累同時襲來,他無力的癱倒在地,景幽炎被他圈著,倒是沒受傷,只是不知所措的哭著喊他。
在一片血色的黑夜裡,只有弟弟那雙與自己相似的眼睛發著光,金燦燦的好像星子,溫熱的淚水沖刷他臉上的血汙,彷彿連他的心都洗淨了。
那一年,景明煌只有七歲,景幽炎只有六歲。
什麼腥風血雨的爭鬥,他們都不懂,也跟他們無關。
後來事情是怎麼結束的,就跟如何開始一樣,小小的景明煌完全弄不懂,只知道當醒來時,已經什麼事都解決了。
後宮依然如昔,人人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地上的屍首與血汙像變法似的一點痕跡也沒留下,毀壞的建築過不了多久又恢復如新,美人如織笑語晏晏,誰也沒有提起那夜的噩夢,彷彿那真是一場虛幻的夢境似的。
皇宮會吃人啊。
景明煌牽著弟弟的手緩緩前進,在空蕩蕩的走廊上,挺直脊梁。
景幽炎高高興興的踩著小步伐,哼哼唧唧的反覆唱著景明煌胡亂編的那首小曲,不時要景明煌一起哼。
景明煌不想去問他為何如此「反常」,慘劇才過沒多久,他為何與那些人一樣,表現得雲淡風輕?難道那一切,只是他一個人在做夢嗎?
不可能的…他不自覺的反手以手背滑了滑背脊,那處傷疤還在發疼呢。
景明煌配合的哼著曲子,偶而摸摸景幽炎的頭,望著他高興的臉,自己也跟著彎起嘴角。
是呢,除了裝作若無其事,他們還能怎麼樣?還想怎麼樣?
景明煌別無所求,他只是想跟弟弟一起平安的長大。
他需要力量,但他還太年幼,根本不會拉攏的手段,況且論資源,他哪裡比得過其他優秀的兄長?誰稀罕他的攏絡?
不是官僚互爭、妃子互鬥而已,各皇子的明爭暗鬥已經略見端倪,即使是只有七歲的他也很清楚。
這瀧國彷彿沒有一處能安歇的地方,太弱會被殺、太強也會被殺。
他要優秀、但不能突出,要引起父皇注意、但不能讓他在意。
要有本事贏過兄長,但不能打敗他們,要保護幽炎,但不能做得太明顯。
他不能有弱點,他要力量…誰也不能欺負他們兄弟倆的力量。
景明煌琥珀色的澄明眼神起了變化,心緒翻湧思緒雜亂,忽然有一雙小手拉拉他的衣袖,景明煌低頭看去,矮他半顆頭的景幽炎咬著糖果,那對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望著自己,笑嘻嘻的。
『皇兄,幽炎喜歡你笑。』景幽炎粉嫩嫩的手捏著景明煌的臉,歪頭嚷。
景明煌這才想起來,自從他醒來之後似乎都沒怎麼笑了。
於是他揉揉緊皺的眉頭,吃力的扯動自己的嘴角,硬擠出從前的燦笑。
幽炎喜歡我笑,做哥哥的就笑給他看,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景幽炎琥珀色的大眼睛清晰映著兄長的笑臉,奶聲奶氣的開口。
『皇兄,你不要變好嗎?』他臉龐卻是不合年齡的肅穆,顫聲問。
景明煌倒抽了一口涼氣,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什麼都懂嗎?是了,即使是自己這樣天資魯鈍的人都明白了,他又怎會不懂?
景幽炎也不等人回答,笑咪咪的給他一顆糖果,拉著兄長又開始踱小步。
皇兄笑不出來,就幫他把所有讓他笑不出來的原因排掉,不就好了嗎?
從此以後,換我來保護兄長。
後來,景幽炎再也不願對外人敞開心扉,文韜武略樣樣能行,裝作疏離景明煌的樣子,搶下了許多目光,鋒芒半藏半露,沒人會特地去招惹他,也沒人會特別傾重他,正如景明煌原先打算成為的樣子,只是換了個人。
景明煌心很疼,試著勸景幽炎不要如此,應當擋在他面前的是自己,可景幽炎只是笑嘻嘻的,正如當初拼命隱藏自己驚慌的兄長,執拗不悔。
景明煌後來才知道,當時受的那些傷,幾乎讓他喪命。
景幽炎挺直背脊,幼小的身影孤零零的坐在床邊死守,看著御醫來來去去,染血的砂布與兄長背上溢出的毒血,眼底顏色變了又變。
『皇兄是英雄,可是從此以後,誰也不能再讓你受傷。』
晨光從弟弟背後灑來,他年幼的小臉蛋盡埋在陰影中,景明煌覺得陽光好炙熱,刺得他眼睛無法睜開…想哭又想笑。
哭是為了他們的悲哀,笑是因為弟弟喜歡看他笑。
後來景幽炎又是為何甘願成為他的陪襯,景明煌也已經記不得了。
他只是不捨,不捨弟弟所有的犧牲。
英雄,就為了那模糊的概念,你寧願放棄你應有的榮光,原先的樣貌嗎?
站在我的背後,付出你所有的犧牲,為了讓我成為英雄…
幽炎,我想成為的英雄…是能讓你無所顧忌,恣意發揮才能的人啊…
景明煌怔怔出神,表情陰晴不定,終是一聲長嘆。
「陛下,恕蘭芳僭越…我想,您不需要想那麼多,或許殿下也沒想那麼複雜。」蘭芳對多年前的宮中慘事知之甚少,只是思忖片刻,繼續試著鼓舞他。
「嗯?」景明煌歪頭,好奇的看著她。
「或許,殿下只是不想要您離開他吧?您想啊…若您遠離朝堂漂泊江湖,還有多少機會與他重新聚首?殿下說過,在廣大的皇宮中,只有你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若是您真的走了,他還有什麼值得守候的?」蘭芳微微一笑,柔聲道。
景明煌眼前閃過很多年前,那個總是跟他牽著手,並行在身側的小小身影。
他嘴唇抖了抖,想笑又想哭。
「…真是,沒想過那個老是嘮嘮叨叨的幽炎,會有這種小心思?」他心情有點複雜,既欣慰又感動,並不是只有自己長不大而已嗎?
「蘭芳只是猜測而已,可若真是如此,不也很好嗎?從沒聽過生在皇室的兄弟倆感情能那麼好,若被史書記載,可是千古佳話呢。」蘭芳笑道。
景明煌燦然一笑,宛如年少那般明淨,他雙手叉腰昂首挺立,一掃頹態。
「好吧,真拿他沒辦法,我這英雄看來還得繼續努力才行!反正不管怎樣,現在的難關總是要先處理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他得意的喊。
正說著話,那頭景幽炎已經跟阿黎一起回來,恰好看到兄長喜孜孜的樣子,不解的開口。
「皇兄,什麼事說得這麼激昂?」他問,景明煌與蘭芳卻笑而不答。
「你別管,哥哥我自有高興的事。」他賊膩兮兮的盯著弟弟,繼續偷樂。
景幽炎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緊皺著眉打量他,想看出點端倪。
突然一陣慘叫從內室傳出,四人一凜,急迫的衝進去。
那是徐槐的聲音!易虎做了什麼嗎?
徐槐是個武人,內室除了一些必須物什以外沒有其他雜物,楊易虎站在桌前,慢條斯理的擦拭雙手的血,桌上琳瑯滿目的擺滿醫具,徐槐上身赤裸,抱著頭坐在床邊,冷汗涔涔往下滴,看不到臉上表情。
「徐將軍!你怎麼樣了?!哪裡痛嗎?」景明煌上前關切。
徐槐聞聲抬頭,鐵青著臉,還是原先那莊稼人似的老實樣貌,可眼神已經徹底變了,那是雙沾過血氣的威猛眼睛…屬於鎮守重關的軍將眼神。
「…徐將軍?」景明煌遲疑一瞬,又喊了一聲。
徐槐起身,肅然朝景氏兄弟下跪行禮,全然不似先前的傻樣。
「末將徐槐,拜見陛下、殿下。」他朗聲道。
見狀,景氏兄弟真是又喜又憂,忙不迭將人扶起。
「快起來,怎麼回事?不是說他需要一段時間好好調養嗎?怎麼忽然又好了?」景幽炎臉對著徐槐,話卻是在問楊易虎,忐忑的問。
「事關重大,用了點激烈的手段。」楊易虎雲淡風輕的微笑。
果然如此!景氏兄弟與阿黎心情複雜的掩面,蘭芳冷冷瞥他一眼,默不作聲,當事人徐槐怒目瞪他,卻不便發作,只得怒氣沖沖的冷哼。
「還真是多謝這位兄台出手相助啊,差點讓我痛得少半條命。」他埋怨。
「身為鎮守重關的將領,被人暗中毒害竟不自知,而今還有臉發怒,可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呢。」楊易虎也不怒,溫文爾雅的反擊,卻是字字誅心,徐槐百口莫辯,縱然氣得想砍人,卻也只能咬牙默認。
「好了,這些話就先別提了。徐將軍,你身體還行嗎?你知道現在瀧國是什麼狀況嗎?」景幽炎搖頭打斷兩人的針鋒相對,強行進入正題。
「殿下放心,末將先前雖然神智渙散,記憶卻還在,大致的事情都記得,不知您們去到礦場後發生了什麼?現在需要末將的地方是?」徐槐抱拳一揖,口齒清晰思路明暢的問。
景氏兄弟與阿黎忙將他帶出房,室內一片死寂,只剩下蘭芳跟楊易虎二人,楊易虎還在慢悠悠的收拾,蘭芳抿唇不語。
「…蘭芳姑娘有話但說無妨。」楊易虎闔上醫箱,轉頭溫文笑道。
「你用了什麼手段讓徐將軍好起來?」蘭芳皺著眉,冷聲問。
「專業技術,不便相告。」楊易虎輕描淡寫的回答。
「彼岸流螢毒性那麼猛烈,徐將軍中毒時日又長,若要不傷身的恢復如初,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這可是你說過的話,現今他竟一夕恢復,你肯定用了什麼偏門奇法,難道就不顧他的死活了嗎?」蘭芳憤憤質問。
楊易虎饒有趣味的上下打量她,嘴角的笑意若有似無的產生變化。
「是又如何?縮短一點壽命,便能減去大把驅毒的時間,瀧國的情勢如此危急,難道身為一名將領,這點犧牲都做不到嗎?」他平靜的說。
「你…你這是什麼話!將領的命不是命嗎?!陛下跟殿下都那麼心善,你這種人怎麼有資格站在他們身邊…」蘭芳用力咬牙,激動的喊。
楊易虎倏然捏住她的下巴,一雙深沉似鬼魅的瞳孔直直望進她眼裡,無禮的動作讓她僵硬,卻掙脫不開。
「正是因為他們做不到,才由我執行,妳以為單憑善良就能治國?蘭芳姑娘,妳是不是想得太簡單了?國有動亂,士兵要戰鬥,將領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否則一旦延誤軍機,到時候受苦的還不是百姓?血流漂竿的慘況妳沒親眼見過嗎?在吳煥夷手裡,妳看過的慘事還少了?西南礦場上死了那麼多兵卒,誰的命不是命?讓他受點罪怎麼了?他沒命了嗎?作為鎮守一方的軍將,能為國效忠不是最好的嗎?」楊易虎句句無情,可每個字都含著冷澈的道理,儒雅的臉上盡是肅殺漠然,讓人為之一顫。
蘭芳被堵得無法反駁,下巴被捏出紅痕,那雙美目卻仍不屈的怒目瞪視。
半晌,她終於氣不過,反手狠狠朝楊易虎搧去一掌,被他輕易避過。
「…你這人就非要往別人痛處踩嗎?!吳煥夷吳煥夷的喊個不停!當年我也是走投無路才會投奔到他那裡啊!我怎麼沒看過血流漂桿的場面了!?當初我家上下一百多口人,一夜間全部死光,至今不知道兇手是誰!你讓一個孩子上哪裡討生活?!我被他救助多年,後來就算知道他要叛國,又怎能棄他而去?!我又怎知他會輕易捨棄我?!替他做過事怎麼了?我傷害過陛下跟殿下了嗎?!你到底想如何?要不乾脆殺了我,也好過你整日在那裡疑神疑鬼,反正我到哪裡都派不上用場!」事發至今,蘭芳一直強壓的情緒終於潰堤,一鼓作氣的將心中所有怨氣盡數吼出,說到後來已是滿腔委屈,眼角酸澀卻不肯落淚。
她不管在哪裡,都沒有容身之處,做什麼都失敗,只是累贅而已…
楊易虎神色自若,還是那樣平淡得幾乎沒有感情,靜靜凝視她。
「…國家如果滅了,也無關什麼心善不心善了,妳要真看不慣我的作法,就想辦法用妳天真的思維,去替他們維護江山社稷的和平吧,到那時候,我這種狠毒的人自然會避開你們的。在那之前,與其有空指責我,倒不如試著用皇帝的思考方式去想事情,才能搶先一步替他們掃除障礙,天下被背叛的人那麼多,難道妳以為妳是唯一一個?」楊易虎垂眸,不溫不火的說道。
「說得好像你當過皇帝似的,真了不起啊?你又知道被人背叛的感覺了?還真是什麼都懂的明白人哪?」蘭芳反正也破罐子破摔了,冷冷一哼,充滿敵意話中帶刺的鄙夷。
楊易虎聞言,卻是慢慢抬起頭,又是那波瀾不驚的溫雅笑容。
「妳說呢?或許真是如此也不一定。」他幽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