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上的美麗．第三部份

B 看著 A 停了下來，像是在思考甚麼，沒有再說話。

B︰這又沒了？

A︰沒了，這段對話我所知道的只有這部份，它本身是殘缺的，我之前回憶的內容已經是學者用不同殘章斷簡拼起來的產物。

B︰這也太沒頭沒尾了。不過我感覺即使它不是殘章，這段神話本身的內容也足夠的沒頭沒尾、怪異、令人無法理解。難道你的腦海中就沒有一些相對完整，相對有邏輯的神話故事嗎？

A︰我的朋友，我能回憶起一些相對完整的神話片段。不知道你對那些方面的神話感興趣？

B︰不如你就回憶一下一些關於先知的神話，我來自一個古時候先知地位很高的文化傳統，雖然隨時代進步，大家都啟蒙理性，相信科學不再迷信了。但傳統先知的故事對我們的文化影響還是很深，我也想知道在我所不知道的神話故事中，他們所描述的先知是怎樣的。

A︰我的朋友，隨著你的語調，我記起一段先知與他的次子的對話，相傳那是發生在眾人得到神話寶石的幾百年之後。

先知︰我的孩子，事情都按我說的處理了嗎？

次子︰父親，一切都按你的吩咐處理。

先知︰但有的人沒有聽我的去做，是嗎？

次子︰父親你知道一切。

先知︰他們跟你說，他們家在戰場上死了丈夫、死了兒子，為族犧牲，所以幾個戰俘的處理不算甚麼？他們還說，我們先知的律法也支持正義的復仇。

次子張了張嘴，但最終沒有說甚麼。

先知︰你覺得他們說的有一定道理，但覺得有一些說不出來的問題，是嗎？

次子點了點頭。

先知︰我的孩子，你總覺得你不如你的兄長，這雖然是事實，但你在一些重要的問題上也比常人有更多的觸覺，你對自己有時要有更多的信心，你或者不如你的兄長，不如我這個父親，但你已比你的多數族人察覺得更多。

次子︰是，父親。

先知︰告訴那些還不聽我話的人，說我們古老傳統的律法中，即使對要屠宰的動物也規定了給予迅速的死亡，以減免動物的痛苦。我們的傳統律法對待動物如此，對待戰俘若不如動物，是對神明立下法律的極大冒犯，亦是對神明的極大冒犯。他們的丈夫與兒子死於戰場，已受到神明的注視，這是莫大的幸運，他們那些進一步的不必要舉動只是減損他們家人用生命換來的榮耀，神明會對此不悅。若他們再不停止他們對神明的冒犯，即使我對他們不管不顧，神明也會收回他們家的榮耀，同時給予罪罰，因為他們以神律法之名行冒犯之事。

次子︰我知道了，父親。

先知︰那個女祭司怎樣了？

次子︰她沒有接受監禁一生的條件，在她的神廟中自焚而死了。

先知望著黃昏中的日落，戰場上的血腥味似乎能傳到他這裏，即使兩者實際距離非常遙遠。

他那長大成年的英俊次子沒有說話，他知道他的父親不時就這樣陷入靜靜的沈思。

昨晚他還帶領著他的族人與敵人作戰，至今仍未睡過，但他讓自己保持警醒，因為父親說戰爭上的勝利才是另一個開始，他一直很聽父親的話，他無比敬重敬畏他作為先知的父親，在他記憶中他的父親從未出錯。

長久的靜默之後，半白半黑髮的先知才再次開口說話。

先知︰在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見過她。

次子︰那個敵人的女祭司？

先知︰是她。那是幾個彼此間沒有甚麼信任存在的鬆散聯盟的會議上，她那時還不到 10 歲，卻已確定為下一任的最高大祭司，我們多年的敵人已經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了，最後只能靠稀疏遙遠的血脈來選他們最重要的祭司。

先知︰在初時，我還在想，敵人的多年的不義終引來了眾神的憤怒，他們已經後繼無人，只要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就能打敗他們。

先知的孩子沒有接話，他熟知父親的習慣，這個停頓是讓他隨著他父親的回憶去思考。

先知︰但當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想錯了，這個還未成年的小女孩將來必令我們的敵人更加強大，令我們的敵人更難戰勝。她的早慧根本沒有對我們隱藏，這或者是她對那些比她年長不少的人的第一個警告？

先知︰但其實她也沒有說過甚麼話。到最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問我「尊敬的先知，我不怕死，但是有點怕痛，您覺得在火焰中死去，痛苦嗎？」

突然有一種異常的恐慌襲向先知的孩子，這種恐慌對他是如此的陌生，即使戰場上與敵人厮殺也不曾有過。

先知︰穩住，我的好孩子！你是我們族中未來的領袖，你不能動搖，你不可以動搖，即使再恐慌，你也不能後退一步！你明白嗎？

次子︰是，父親。

先知︰在見過她之後，我曾動過找人毒殺她的念頭，但這個念頭很快就消去。一方面是殺死一個神明的祭司，即使是虛假的神明，也不得不慎重，這是我們的律法傳統；另一方面，她畢竟還只是一個小女孩，這有違我們的傳統習俗，有違我們的先知律法；最後真正讓我消去下毒念頭的，是你的兄長，你的兄長...不遜色於她，她的族人早行不義多年，墮落而不團結，而我們的族人正在興盛，只要你同樣早慧的兄長存在，她就不會對我們構成威脅，更何況她在她族中的地位與威望遠不如我們家，她不可能發揮出她完整的力量。

聽到父親提及多年消失的兄長，次子情緒再次不由自主的波動，兄長多年來都是一個禁忌，他沒有想到父親會在此時再提到自己敬愛的哥哥。

先知︰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多年來都想知道，為甚麼你被我寄於厚望的兄長最終被我放逐，被我下令永遠不得回來。

先知︰這個秘密我沒有告訴族中任何人，那些祭司的家族，諸多長老，出色的戰士，你的母親，你的姐姐，他們我都沒有說過到底是甚麼原因讓我放逐你的哥哥。我原來打算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前，才告訴將要接掌族中先知一位的你，但似乎上天的神明再一次更改了我的計畫，敵人的女祭司自焚而死，讓我逼切地感到，孩子你還是早一點知道這段過去的歷史好。

先知︰沒有甚麼事情能真的瞞住你早慧的兄弟，正如族中沒有甚麼事情真的能瞞著我一樣。身為先知，即使不與神明溝通，也會有比常人更敏銳的觀察力。你的兄長從我的諸多態度中，得出對方的女祭司不遜色於他的事實，就這點看來，族中諸多只會死背先知法律的長老甚至沒有察覺到任何的線索，你的兄長在很年幼時已超越了他們，但他們以為你的兄長只是另一個我，卻不知道先知與先知的差距，比先知和一般人的差距還大，你的兄長比作為父親的我更接近神明。

先知︰人們認知到橋樑的存在，卻對橋樑中不同的位置不甚了解，而這其實也不是他們需要去了解的事情，不同的人們有不同的命運，這些是神明屬意的事情。

先知︰你的兄長在某一天晚上，問了我幾個問題，這幾個問題就是我決定放逐你哥哥的原因。

長子︰父親，那個女孩，是否不遜色於我？

先知︰孩子，有時連作為父親的我都感到你過於聰明，你是如何察覺到這一點的呢？你沒有見過她。

長子︰父親您沒有真正向我隱藏過她的存在。

先知沈默，等待長子的下一個問題，他知道他的長子有其他問題。

長子︰父親，我有一些已存在心中一段時間的問題，今日我鼔起勇氣向您詢問。

先知︰你問吧，孩子。

長子︰父親，您覺得，那個女孩所侍奉的，是一位偽神，還是一位真正的神明？

先知沈默，很意外他的長子問出這個問題。

先知︰孩子，這個問題我不能在這時回答你。

長子︰父親，我們是先知的家族，侍奉真正高位神明多年。若果那位女孩所侍奉的是一位偽神，那為何她能不遜色於我？若果那位女孩所侍奉的是一位真神，那我又該在未來如何應對她？

先知︰孩子，對族中事務，你和我知道的一樣的多，很多事情我沒有瞞著你，若果不是你在年歲上過於年青，長老對你涉入過多的事務頗有微辭，我會讓你插手得更多。你知道，我們族人和她的族人沒有任何和解的可能，未來不是我們打敗他們，就是他們打敗我們，或是我們成為他們的俘虜，或是他們成為我們的俘虜。

長子︰我明白，父親。

先知︰所以你是怎樣想的呢？

長子︰我還不知道，父親。

先知︰孩子，你不能不知道！你是族中未來的先知，而且你比作為父親的我更適合成為先知！有一些問題若果你問出來，你就必需要知道對應的答案。

長子︰父親，但我的心中浮現出許多個可能的答案。

先知︰你必需記得，你是族人的先知，你的答案必需只有一個。

長子︰父親，您認為答案應該是甚麼？

先知︰敵人的女祭司侍奉的是一位偽神，若果不是偽神，就是比我們神明低位的次等神明。我們的族人我們的戰士只需要知道這個答案。

長子︰父親，我們的族人我們的戰士或者只是想這個答案由我們家族的口中說出。

先知︰你越界了，孩子。

長子︰對不起，父親。

先知︰我們是我們族人的先知，這是我們需要時刻記住的東西。你還有甚麼問題。

那位被寄予厚望的英俊長子猶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長子︰父親，有一個問題我同樣想了很久，我想知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侍奉的神明，和她所侍奉的神明，是同一位神明？

先知︰這不是你應該問的問題！

長子︰對不起父親，我知道在今晚之後我將失去您的所有信任，但我還有一個問題，神明對我們戰爭的看法是甚麼？

父親像是一下老了十歲一樣。

先知︰孩子...我的孩子...我們只是先知，我們只是橋樑，我們無法真正完全知道神明的想法，我們也無法時刻都能洞察到神明的片段意向。這一點你早已知道了，是嗎？

長子對他的父親跪下來深深一禮，淚流不止地離開了神廟。

次子聽著他的父親的回憶，面無血色，臉色蒼白得不能再蒼白，他被父親的回憶所震驚，他無法想像他敬愛的兄長問出這些他沒有想過的問題，更震驚於父親對答的態度。

先知︰你的兄長問出了一些在他年紀不應該問出的問題，你的兄長問出了一些在他真正成為族中先知時才應該問的問題。你的兄長...他太聰明了。

先知︰在你的母親懷第一胎時，我向我們侍奉的神明誠心祈求賜給我一個世上最智慧的孩子。很多族中多年的問題，連我這個先知都不知道更深層的答案，我祈求神明賜予我一個孩子，去解決這些我無力解決的問題。你的兄長出生了，神明真的回應了我這位多年僕人的請求，你兄長的早慧遠超我的期待。

先知︰你的兄長很喜歡算術、幾何、音樂、天文，我為他找來最出色的教師。孩子，你還記得嗎？你的兄長身邊總是跟著一個亦友亦僕的大個頭，那是族中從小就培養保護你兄長的死士，他有空時還把這些他學來的知識教給他最親密的朋友，可惜大個頭連自己的名字也有時寫錯。

先知︰你的兄長的學問本來族中也沒有多少人能明白，你的兄長受很多人愛戴，但你的兄長同時是孤獨的。命運女神的幽默在於，我們的敵人的女祭司，很可能是這些事情上能和你兄長交流的人。

先知︰你兄長不時不顧我的命令，讓大個頭偷帶一些零食給你，我其實都知道。

先知︰我們出生自作為神明祭司中少數能繼承先知能力的家族，不能沈迷於不必要的享樂，不能沈迷於身體與物質的享受，美食、美色、名聲、財富、放縱的享樂，這都不能成為我們的追求，因為我們需要成為橋樑。

先知︰這是成為先知的必要一環，你的兄長零食隨身，是因為他比我們家族中大部份人都出色，他在很小時候，就不會沈迷任何物質形式的享樂，因為他的樂趣在思考別的問題，他永遠在計算一些別人意識不到重要性的東西，任何零食糖果對他可有可無只是可愛的點綴。

先知︰但孩子你，遠不如你的兄長，花了不少力氣，才不在零食前又哭又叫。

先知︰當年你的兄長將繼承一切，他寵你，覺得我把你也當成先知培養，是忽略了你的天性與命運，所以要他那個亦友亦僕的大個子給你帶零食。

先知︰但我們家族也只是先知，你父親我更不是在這條路上走得最遠的先知，我預料不到你的兄長寧為幾個問題放棄一切，他愧疚於背離了我這個父親的期望，愧疚於給家族帶來的震憾，也愧疚於要換你來背負這不應由你來背負的一切。

先知︰孩子...成為先知本不是你的命運，但我們家族已經沒有其他人比你更適合了，更可怕的是，在其他祭司家族中，也已找不到比你更適合的人了，比你聰明的沒有你節制，比你節制的沒你勇敢，在一些方面略勝你一點的，多是心術不正，在根本上無法承受作為橋樑的重任。

先知︰你和那個剛死去的女孩一樣，背負了一些原來不應該由你們背負的命運，問題在於她比你更適合成為先知。我們這一代戰勝了他們，奴役了他們族人，那我們族人下一代呢？孩子，你需要提前知道一些本來這時間點你不應該知道的東西，因為父親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先知︰為甚麼我要放逐你的哥哥？因為我清楚預見到，你的兄長按他的路線成為先知後，我們族中必有大動蕩，我們傳統的律法或在明文上不會被改變，但對之的新解釋將會令不少你所熟知的祭司長老瘋狂，我們的族人會有不少無所適從，陷入不能自拔的迷惑。

先知︰你的兄長甚至不需要去做甚麼大動作，他僅僅是存在，僅僅是呼吸著，都能潛移默化不自覺地塑造一切，那個大個頭雖然學寫字都寫不全，但在你哥哥影響下，不時陷入莫名奇妙的打架之中。

先知︰很多長老至今都不知道那些小小的打架意味著甚麼，以為那都是年輕人精力過盛的沖動，不算甚麼大事，但我知道這是未來清楚無誤的地震預兆。

先知︰孩子啊！你的哥哥將為族中帶來無數的毀滅，那些還在計算著權謀，在底下各種小動作，為自己利益鉆營的長老祭司們還對此一無所知！你的兄弟對待他們仍然非常尊敬，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你的兄長將為他們帶來他們想像不到的顛覆！我們族人中很多愛戴你的兄長，但他們同樣不知道你的兄長將為他們帶來甚麼！

先知︰這些族人有不少都是我兒時的玩伴，雖隨時光流逝我們彼此越行越遠，甚至他們有些暗地裏與我為敵，但我無法看著他們被我的孩子毀滅，我也無法放手讓我們族人隨你的兄長在精神上顛沛流離。我在婚禮上祝福他們，我看著他們的孩子長大，我知道他們每一家人在戰場上死過甚麼親人，他們或者沒有察覺到我的目光，但我一直注視著他們，保護著他們。

先知︰有些長老為我放逐你的兄弟暗自竊喜，以為他們有更大的機會成為下一個先知家族，他們有些甚至不能放棄他們那些華美的祭司袍。

先知︰聽，他們此時在狂歡，我們的族人為他們充滿激情的演講所打動，認為我們的勝利再一次表現了我們的律法為真神所賜，我們受真神護佑。然而他們當中又有幾人真知道律法真意？連我作為先知都需要謹小慎微去解讀律法，有些長老卻以為把律法倒背如流就是合格的祭司。

先知︰無論命運女神分配何如，我們只是終有一死的凡人，先知亦不例外，凡人不能真正知道神明完整的意圖。

先知︰孩子，那個女孩的家族曾經也是富有賢名的先知家族，我們的敵人也曾盛極一時，他們後來多行不義之舉，觸怒了神明，他們終無法戰勝在德性上勝於他們的我們。但勝利的我們難道就比他們更接近永恆？

先知︰有一個流傳已久的神話，說我們兩族的祖先當年都得到了眾神遺落人間的寶石因而興起，不管這神話到底有多少真實，今日一族已滅，但我族又會否在未來遭受他們的命運？

先知︰你的兄長離開後沒有親自寫過一封信，我所知的最後消息來自那個族中人人嘲笑其愚笨只會打架的大個頭，他寫了一封充滿文法用詞錯誤的信，說他們將渡過大海，恐怕以後難寄回任何消息，他向故土的我們問好，要我們保重，願神明保佑一切安好。

先知︰有時我後悔當年對你兄長說「教授天生愚笨的人實是浪費力氣」，到最後我這個父親也只能收到這種充滿低級錯誤的信，那就是你兄長最後的消息。

(神話上的美麗．第三部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