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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荒廢的白色別墅城堡裡,原來,一封 D 赤裸的信已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
兩年前,父因病去世後,母不久也赫然離去。我是家中的么子,上有一個大我五歲人人稱羨的哥哥。我從小不斷被拿來與他比較,倍受冷落,年紀稍長後更是被放置著自生自滅,但也落得輕鬆。
相對於我的平庸消極,哥就是一個超群的人。他的優秀,除了他在學業以及工作上的成就之外,他超凡的處事態度,也就是超高的 EQ 也令人驚奇。從小哥對待父母的深厚期望一向都是冷處理,面對期許的壓力他彷彿輕鬆自在,不許諾不說嘴,好像他就是這麼一個理所當然的完人。相對於哥的超然平穩,我則是一個棄子,被放棄的兒子,偶爾也會情緒爆炸,對父母出言不遜。不過,哥的冷靜處事也會讓人覺得他有點冷血,或者應該說,他有那麼點「非人」的樣貌,令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哥從小亦待我相當冷淡,兩人幾乎是毫無互動。除了我大學畢業時,當時已在國外工作的他竟然寄給了我一個禮物。那是一塊玉,放在深綠色的絨布盒中。說是禮物,一張紙條也沒留,當時我只是將整個盒子藏到櫃中,現在連放在哪裡也不知道。
誰也沒想到,這樣的哥,竟在六年前消失蹤影,至今杳無音信。當時他在國外工作多年,突然有一天父母突然收到一個包裹,裡頭是哥成年時父母送的一件貴重的衣。父母吃了一驚,擔心哥是否出了什麼事,想聯絡他,卻再也聯絡不上。這樣的「訣別之物」亦是一張字條也沒留,令人匪夷所思。一件貴重之衣的退還,就想卸下人子的身份嗎?真不像是哥會做的事。母哭到斷腸,仍持續懷疑哥是否遭遇不測;父強忍憤怒,終日不言不語。幾日後,他們又收到一筆巨大帳款,彷彿可以支付父母的下半生,他們才不得不相信,這真是哥最後的禮物了。
父母花了好一段時間才不再提起此事,繼續表面上無憂無慮的退休生活。父母的經濟不需依賴我這曾經被放棄的兒子,但他們的情感仍無所寄放,母開始對我噓寒問暖,三不五時在家族通訊中傳送無意義的健康資訊;父仍堅持著一張鐵面,只是偶爾代由母追問我幾點回家吃飯。已痛失一子,所以曾經棄如敝屣的兒子也只好追回嗎?我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轉變,只能敷衍了事,不久後大家又回復冷漠,再不溝通。但又過了幾年,我這樣的人,竟然成了家。
諷刺的是,我之所以結遇D,就是因為哥。
隱玉:
你我分離已經兩年又五個月了。這個日子我會記得那麼清楚,當然,與我們失去的他有關。
很抱歉父與母離去時,我都沒有在你身邊。當時的我仍太悲痛,彷彿四分五裂,沒有辦法再與任何人交流溝通。聽說你搬至兒時住過的山,我很訝異,好不容易打聽到地址,我決定,親手寫一封信給你。
這封信要寫什麼呢?我不知道。分離是否可以殊途同歸,我亦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幻想——假如此生我倆就這樣天各一方,再不相見,甚至終有一日陰陽兩隔——我,可以接受嗎?我不知道,但是我決定提筆寫信給你。
隱玉,這段日子你有想過我嗎?我無時無刻不想念著你。因為,你曾是我的主。
請不要怨我當初為何決定離開你,今日又來與你聯繫。當時我們一同失去了他,我卻埋怨於你,是我的錯誤;此刻,請讓我彌補。我明白喪失的痛苦,也明白被見棄的悔恨,現在,請讓我們一同擺脫無主的悲傷,讓你再度引領我。
我需要你的引導,請聯繫我。我已知曉,我對你的情感至死不渝。
D
這一年多來,我都沒有使用手機。故,D只能寫信給我。過了兩天,D又寄來了另一封信。
隱玉:
今日,我養的貓發現一隻誤入的蝴蝶,追趕著牠不斷用腳逗弄。我猶豫了一下,知道獵殺小動物是貓的天性,不知是否應該救那隻蝴蝶。萬物是平等的嗎?那麼為什麼貓在追趕蟑螂時我還感到高興呢?和你說這些事,你一定會覺得無聊吧,會嗤之以鼻,說:「不要和我說這種小事。」
不過,我們結縭一年多,我知道你其實心腸很柔軟。你不像你那個超越光亮直面黑暗的兄弟那樣強大,你是一塊隱晦的璞玉。你可能也會為了要不要救那隻美麗的蝴蝶而感到困擾,甚至枯坐一下午。你覺得你沒有那麼脆弱、沒有那麼悠哉嗎?你不知道,脆弱就是你的力量——你的力量可以穿水、可以切石。
我需要你的力量,讓我們一同前行。
D
閱讀D的第二封信,似乎就沒那麼震撼,而開始覺得她有些言不及義。這麼說似乎很苛刻,但其實,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對D的來信的感受,兩封信我都只看了一次,不忍再讀,就這樣置之不理。這兩週我都在家中無所事事,不再上山,甚至不吃不喝。沒想到,過幾日,她又捎來薄薄一紙。
隱玉:
讓我見你吧。請回覆。附上我的電話。
D
短短數字,我終究無法棄之不理。
那日下午,D終於來到我的白色荒城。
在這個山中社區,建築都是白色,風格是常見的老派歐風別墅。雖然建築外表洋裡洋氣,奇妙的是,經過鄰居對外的觀景窗時,常常可見擺的是中國風的花瓶,偷窺一眼室內掛著的也是書法和山水畫。我的屋子在巷弄的邊緣,可見的風景視野也是比較遼闊的。從客廳進入,一旁就是開放式廚房和吧台桌,爬上樓梯就是房間。其實,這棟屋子並不是我兒時住的那棟,我只是在當時販售的屋子中選了一棟我最順眼的。一搬進來,我就請人將屋中原有的傢俱幾乎都搬走,所有裝飾品、畫作全都丟棄。這棟房子目前還空空如也,房間只有床,客廳什麼都沒有,沒有沙發也沒有電視。
原屋主全家移民美國,傢俱和裝潢的品味混亂,風格不一。既有裝飾性強的華美窗簾,又有無印風的全白衛生紙盒。丟棄大部分傢俱後,整個空間才舒服一點。當時清潔員離去後,我關上門,才發現玄關竟有一個白色貝殼花瓶沒有扔掉,就也這樣隨便地留下了它。這個貝殼花瓶說是貝殼,其實只是白色的放射狀的造型,但我一看就聯想到維納斯的貝殼。這花瓶乍看普通,摸起來材質卻還不錯,摸起來一會兒溫潤、一會兒冰涼。
那時正是春轉夏,氣溫漸暖,但偶爾仍有雨。D向來不怕冷,她僅穿著一件青綠色的薄紗襯衫和白色牛仔褲,身形纖瘦甚至有點脆弱。不過,她一抬頭,眼神卻是那樣堅定,從容不迫。不像我,對這次會面仍感到迷惘。
D一進門,環視一圈空屋,苦笑了一下。
真像你。
她說。
然後,我和D就在屋中僅有的一張床上做愛。
那個下午,D在我懷裡就如貝中女神。
一對分開兩年五個月的前夫妻,在重遇的第一天再度有了肉體接觸,這樣的事情似乎並不新鮮。我對這樣的發展也不能說很意外,畢竟讀了D那樣的信,很難毫不動容。
近夏,白晝長了。接近六點太陽還沒下山。D從床上起身,穿起綠色襯衫。她坐在床沿背對著我扣著扣子,我想對她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今天的D,是真正的D嗎?我突然這樣想。兩年多沒見,本應該感到陌生。但此刻的怪異感卻好像是打從根本我完全不認識D——或者,D打從根本改變了。
隱玉。
D先開了口。
你這房間鳥鳴意外的吵鬧呢。
你有自己煮飯嗎?在這吃什麼?都叫外賣?
……這床硬度還不錯。
我這件草綠襯衫你覺得怎樣?
不說話呢。
來的路上我想,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寫那些信,我是很真誠的。如履薄冰。
日落了。
如果我留下,是為了自己。
如果你誤入黑暗,我會伸手拉你。
……
這個時間,這裡還有公車下山吧。
黃黑相間的蝴蝶。
這貝殼花瓶,太脆弱了——
我:
……
不,D 根本都不會說這些話。
等等,貝殼花瓶?我轉頭一看,才發現 D 不知何時已將玄關的貝殼花瓶拿在手上,並且,讓它墜落。
——不可能復原了。
碎片散落一地,D 頭也不回,開門,離開了這白色廢墟。花瓶的白色碎片散落一地。碎片有大有小、有的尖銳有的愚鈍。她曾經說過,她說脆弱是我的力量,可以穿水,可以切石。然而,卻沒有辦法將碎石還原——只有一,沒有二、沒有第二次。無法重新再來。
或者,這只是我和 D 在那天下午,共演的一場戲的第一個版本。
Scene III Version 2
D一進門,環視一圈空屋,苦笑了一下。
真像你。
她說。
然後,我和D就在屋中僅有的一張床上做愛。
那個下午,D在我懷裡就如貝中女神。
一對分開兩年五個月的前夫妻,在重遇的第一天再度有了肉體接觸,這樣的事情似乎並不新鮮。我對這樣的發展也不能說很意外,畢竟讀了D那樣的信,很難毫不動容。
近夏,白晝長了。接近六點太陽還沒下山。D從床上起身,穿起綠色襯衫。她坐在床沿背對著我扣著扣子,我想對她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今天的D,是真正的D嗎?我突然這樣想。兩年多沒見,本應該感到陌生。但此刻的怪異感卻好像是打從根本我完全不認識D——或者,D打從根本改變了。
隱玉。
D先開了口。
我今天來……
我泥中有妳、妳泥中有我。
貝中有玉、玉中有貝。
願無主者重返有主的榮耀。
願主與你同在。
D說。
我開了門,讓 D出去。
D出去後,我又坐在吧台桌前發呆。日落了。D來了。又走了。其實,從她寫來的信,就可看見蛛絲馬跡。即使曾是夫妻,在分手兩年多後,再度見面,有可能是因為主,也有可能是因為佛陀,更有可能是想拉直銷。她在信上說我曾是她的主,而她現在找到了新的主,並且希望我一同歸依她的主,是這樣嗎?我無可奈何、不怒不怨,彷彿再無感覺。她擁抱了我的肉軀,這又是為什麼呢?她的主希望她這麼做嗎?剛剛在她的懷抱中我一度以為可以新生,結果,只是再度溺於黑暗的海洋。
Scene III Version 3
D一進門,環視一圈空屋,苦笑了一下。
真像你。
她說。
然後,我和D就在屋中僅有的一張床上做愛。
那個下午,D在我懷裡就如貝中女神。
一對分開兩年五個月的前夫妻,在重遇的第一天再度有了肉體接觸,這樣的事情似乎並不新鮮。我對這樣的發展也不能說很意外,畢竟讀了D那樣的信,很難毫不動容。
近夏,白晝長了。接近六點太陽還沒下山。D從床上起身,穿起綠色襯衫。她坐在床沿背對著我扣著扣子,我想對她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今天的D,是真正的D嗎?我突然這樣想。兩年多沒見,本應該感到陌生。但此刻的怪異感卻好像是打從根本我完全不認識D——或者,D打從根本改變了。
隱玉。
D先開了口。
我見到超光了。
就這麼一句話。
一個六年來都沒有聽見的名字。
她轉過頭對我微微一笑,宛如勝利女神。
D走後,這屋中什麼都沒有。日落了。白色貝殼花瓶靜靜地立在玄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