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能聽見妳對我說話的聲音。
手中的細緻麻布像拉扯沈重水桶的繩索般哀號。必須擰得夠乾,否則過多的水分會滲進漆料的縫隙,傷害下面的木頭。
較大的灰塵已經撢盡,雕花的溝槽也用細毛刷刷過。潔白的畫框與其中優雅垂眼的華服仕女,在從高處的彩繪窗穿透進來的日光下,幾乎如同傳說中的妖精般美麗。
她不需要做這些粗重的工作,但接過毛刷握柄時我感覺得到她手上的厚繭。她的腳步也從來不優雅。黑色的棉布長裙與耐髒的厚亞麻圍裙,這些在我眼中簡單到有些寒酸的穿著,她也能像是穿了騎士的重甲一樣,沒走幾步就要停下來,狼狽地拉開纏在兩腿間的布料。
那實在是令人不忍卒睹的粗魯,她卻從來沒表現出害臊。她甚至在冬天也穿著只及腳踝的軟皮鞋,在迴廊擦身而過時毫不介意地任裙擺飛揚,露出結實裸露的小腿。
諸神在上,我絕對不是故意要窺看女性的裸體。但她一看到我的長外衣就猛然止住腳步,慌張但又開心地回身向我行禮。
拜託您別向僕役長告狀,騎士大人!
她的臉絕對算不上美麗,當然也完全及不上我曾護送過的夫人小姐。但是她的臉頰有著這片冰冷大地絕對不會有的紅潤。充滿生氣、充滿活力,連雀斑都像飛舞的雀鳥。
那次我還來不及告訴她我的名字,她就失禮地消失在迴廊另一頭的拱門後。
「布朗閣下,呃,不,班先生。能請你幫個忙嗎?」
「叫我班。」我擺出溫和的笑臉,看著緊張的僕役長。「我現在是您的下屬,您用敬稱我會很難過的。有什麼事嗎?」
僕役長的小眼轉了一圈,在我胸前停了一下,才仰頭看著我。
「後門送來了一大箱黑麻。可以麻煩你幫忙搬到第二鐘塔的地下室嗎?」僕役長似乎了解到單純說說話不會被殺或毆打,稍微放鬆了點。他摸著光滑無鬚的下巴叨唸著。「我的確說過材料不太夠,但沒想到棉麻商居然真的送來了。那份量都夠用上三個月——班你力氣夠大,應該一下就能搞定了吧!」
「贊助人的畫像就剩這一幅,可以等我清潔完再去嗎?」
「當然可以,」僕役長欣然同意,將枯瘦的手按上胸口。似乎差點又要鞠躬,幸好在彎下腰前克制住。「願女神眷顧你。」
「您也是。」
我不假思索,在僕役長的慌亂中深深行禮。
黑麻是傳統的喪服染料,顏色深沈持久,卻不會污染到接觸的衣物或傢俱。在溫水中漂洗出色素後,濃黑的纖維會變成象牙白。據說那是某種聖物的材料,只是製作過程全屬機密,即使是過去的我也不知道詳情。
「這裡是第八鐘塔,你完全走反了。」
面容憔悴的黑髮教士沒有責怪身為新人的我,指點了正確的道路。我瞥見桌上凌亂堆起的藥學書籍間有個眼熟的書名,霎時僵立在原地。
「我沒想到虔誠的教士也會看禁書。」
「那是要幫人還的。」
教士冷淡的臉閃過一絲怒意,用大力關上的門板阻止我繼續問下去。
那是她曾說過想看的書。
我把木箱扛上肩,輕手輕腳離開傳出微弱啜泣的地下室門前。
寒冷的風中帶著熟悉的花香,纖長如刃的花瓣打起了轉,像是飛逝的薄雲。阿德爾那時還笑說我怎麼變虔誠了,每天鍛鍊完還去大神殿參拜。他如果能聽到真正的理由大概不會笑話我,年輕的艾森跟單身的奧特就不一定了。
「啊……」
接近正午時分,廚房正在準備眾人的午餐。肉是很珍貴的,尤其是開始下雪後的現在。商隊不是停駐在某個溫暖多了的根據地,就是卡在風雪交加的道路上緩慢前進。
但我還是吐了。冒著泡的黏稠液體緩緩流過白色的石階,緩緩滲入翠綠的刺眼的草坪。我知道她們通常會選擇能照到最多陽光的北邊庭園,然而空蕩蕩的石椅和不知何人遺落下的鵝黃色毛毯,仍讓我的雙眼模糊不清。
我還能聽見妳對我說話的聲音。
「抱歉,那天我要陪梅莉莎小姐去城外的遺跡。很感謝布朗大人的邀請。」
那個下午我終於鼓起勇氣。偶然經過的年輕見習教士立刻躲到柱子後掩嘴偷笑。那張看來有些刻薄的臉漾起興奮的紅暈,對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我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詢問那下星期可不可以。得到了乾脆的令人害怕的肯定答覆。
當我還在為如懸崖巨石怦然落下的好運發愣時,那名偷笑的女孩湊近,低聲告訴我「她」來自偏僻的鄉下小鎮,大概根本不知道「在榆樹下相見」是什麼意思。
而我已永遠無法知道她真正的答案。
「很重吧!放在這裡就好。」
灰髮在額前編起辮子的青年抬手抹去滴落的汗,在滿室蒸氣間他的舉動毫無意義。如墨汁般漆黑的液體奇異地在一個個大鍋裡兀自翻滾,彷彿有隱形的槳在攪動。
青年見到我好奇的視線,被蒸紅的臉容光煥發。
「很厲害吧!」他驕傲地抬起下巴。「過去從來沒有一次啟用這麼多座攪拌爐,為了對上消耗量還麻煩了不少素材商會。但還是要靠人力把黑麻放進去,所以要怎麼排定程序就是專業了。」
青年越說越起勁,直到他終於轉頭看向我。或許是畏懼於魁梧的身材,也或許是他現在才注意到我胸前的金屬牌。他陷入沉默,在彷彿無止境的水花聲中後退一步低下頭。
「非常抱歉,我無意對您不敬,對任何亡者也是。」
他惶恐的態度令我想起祈求寬恕的偷渡者。身為騎士時的我從來沒有憐憫,是猶如規矩化身的嚴酷守衛。一心一意為的就是守護這座城的安寧。
直到她出現。
「沒事的,這又不是我第一次經歷同伴死亡,早就習慣了。」我嘆了口氣,安慰道。「比起整個城毀滅,這樣的損失算輕了。我們只是運氣不好。」
是他們。我暗自提醒著自己已非騎士之身。
「是啊……誰能預料到那樣的災禍。」青年鬆了口氣。「這裡空氣太糟糕了,恐怕會損害您的貴體。接下來我會處理的,您請慢走。」
厚重的金屬門極其小心地掩上。我拍了拍落在灰色衣袖上的黑麻纖維,走向通往迴廊的路。
「午餐後有整整一刻的休息時間,大概在兩刻半開始打掃東邊迴廊。僕役長好像說過要移動幾幅畫,還要把東北邊的塔樓整理乾淨。嗯,時間應該綽綽有餘。」
是啊!時間。
時間是比任何刀劍都更無情的死神。峻嶺會成為荒原,長河會成為沙漠。嗷嗷待哺的嬰孩一眨眼就長成了高大的男人。俊秀的青年一個彈指就成了垂垂老者。
鋼劍鏽蝕、盾牌腐朽、城牆頹傾、王朝覆滅。時間的長河不曾因任何人的哀求停止,它會不斷向任何人都看不見的盡頭流動,直到這個渺小的靈魂闔上卑微的雙眼。
我在岔路口猶豫半晌,還是沒有走向食堂,而是穿過層層拱門來到神殿中心的聖壇。
高聳的六角穹頂下,張開纖瘦雙臂嘗試擁抱所有信徒的女神,在十三芒的光輝前獨然而立。我穿過魚貫而出、準備去享用午餐的人們來到神像前,在湛藍跪墊間的地板上跪下。
塑像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溫柔,一如既往地靜止不動。我停下祈禱,突然覺得眼前用白石雕琢出的女子好平凡。雖然被包圍在上百支蠟燭的光輝裡,雖然端立於神壇的正中央。眼眸翠綠,髮絲白皙,沒有一絲相同之處。倚地長袍是笨拙的她一旦穿上,就絕對會摔個四腳朝天的設計。
我終究沒能忍住,在諾大的空蕩廳堂裡痛哭失聲。
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當我回過神、並為自己的失控感到羞愧時,身邊已聚滿了安慰的人群。他們拍著我的肩膀,跪在我的四周,用安撫孩童的溫柔聲音要我別難過。勇敢的靈魂會得到褒獎,在女神的懷抱中獲得永遠的安眠。
他們為奮戰的騎士祈禱,為夜不成眠的居民祈求,也有幾個人為仍未脫離險境的傷患獻上祝福。
沒有人為她祈禱。
她就像烈日下的水滴,從人們的記憶中不留痕跡地消失了。即使她曾奮戰過,也沒有人像我見證了騎士們那樣見證了她的勇氣。
「感謝各位,我好多了。」
高大的體型從來沒有讓我覺得自己像現在這麼困窘。人們在我身前自動分成兩列,面帶崇敬地目送我離去。
他們擅自為我安上了「可憐哀悼者」的身份,卻沒人知道我哀悼的對象是為何人。
沒有人記得她。
我穿過拱門,踏著虛浮的步伐進入迴廊,愣住了。
整條迴廊灑滿了潔白如雪的花瓣,溫潤的色澤像條長河沿著蜿蜒的廊道向四處開展。花瓣一路蔓延到看不見的盡頭,高雅的香氣穿透了我阻塞的鼻腔,濃郁的猶如近在鼻前。
風仍未停歇,我見到幾片枯葉在庭院裡盤旋,卻沒有一片膽敢侵犯眼前的聖潔。
我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這一定是奇蹟,但這是給誰的奇蹟呢?
總之不會是我。那時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只是盲目遵守命令,盲目讓恐懼壓過焦急與憤怒。為能夠待在安全地帶的好運慶幸,為不用面對可怕的敵人而羞愧。
「真美啊!」
我嘆息一聲,決定去找僕役長,讓他去向神官報告這個奇蹟。
就在我轉身打算直接穿過庭園時,花河中央突然下陷,形狀像極了一只人類的足跡。小小的,跟我的手掌差不多寬。
「嘰。」
柔軟的花瓣擰縮,在大約一步寬的位置現出了另一個凹陷。我畏縮了,驚恐地低下頭確認自己沒有移動半步,卻發現腳邊的花瓣不知何時開出了一個空隙,白花間的石板冷硬銳利,卻好像在歡迎我。
膽顫心驚地躊躇了一會,我跨出了一步。同時前方也出現了下一個足跡。我深呼吸,再踏下一步。那個沒有形體的某人配合著我的步伐,在前方緩慢但堅定地引領著我穿過花海。
芬芳撲朔,花瓣在我的腳下翻捲紛飛。映著冬日昏灰的斜陽是與粗魯的我一點都不相稱的絕景,也是樸素的她會侷促著感到格格不入的地方。
我卻想起了那日她飛奔而出,在雀躍愉快的步伐下,如流水與浮雲翻飛而起的裙擺。
沒有人記得她。
但我會記得她。
我不自覺加快了速度,雙腳隔著花瓣在石地板上敲出沈重快速的腳步聲。眼前又模糊了,我卻也意識到嘴角正輕輕地彎起。
我是班.布朗。曾有人稱呼我為騎士大人、布朗閣下。是個只會舞刀弄劍、只懂得如何奪取性命的粗莽之人。
現在我只是班,一個除了謙遜與哀傷卻美好的回憶、一無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