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世」(Anthropocene)這一概念,表面上是對人類影響地球的科學描述,但本質上仍然是一種人類自我中心的敘事方式。它隱含了兩個前提:第一,人類與自然是分離的;第二,人類的影響足以定義地球的運行。然而,這兩個前提本身就是人類的自我認知,而非世界的客觀狀態。
人類試圖以「人類世」來描述一個新的地質時代,彷彿人類的影響已經達到了可以改變地球本質的程度。然而,這種觀點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人類從來沒有脫離自然,我們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將人類的影響視為某種獨特的、與地球其他生命體不同的現象,本質上仍然是一種中心化的視角,這與過去宗教宣稱「人類是上帝的造物」或哲學上「人類是理性的存在」的思維模式無異。
如果換個角度來看,人類對地球的影響與細菌對地球的影響、螞蟻對生態的影響並無本質不同。我們不會說「細菌世(Bacteriocene)」或「螞蟻世(Myrmecocene)」,即便它們在人口數量與生態影響上遠超人類。這顯示,「人類世」的提出,並不是基於純粹的科學事實,而是一種人類對自身影響力的誇大敘事,它是一種自我神話,而非世界本身的運行法則。
「自然 vs. 文化」的對立,是西方思想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並且長期影響現代環境倫理、經濟發展、科技思維。然而,這種二元對立本質上是一種人類構建的概念框架,並不代表世界的真實結構。
Descola 在《Beyond Nature and Culture》中批判了這種對立,提出了四種不同的世界觀:自然主義(西方科學觀)、泛靈論(美洲原住民世界觀)、圖騰論(澳洲原住民世界觀)和類比論(中國、非洲等文化)。然而,這仍然是一種「分類學」的思維方式,它沒有真正解構「自然 vs. 文化」的根本問題,而只是提出不同的文化如何區分兩者的方式。
但問題是,自然與文化從未真正分離過,它們是同一個現象的不同表達形式。人類所謂的「文化」,本質上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像螞蟻築巢、蜜蜂採蜜、狼群狩獵一樣。這些行為都來自生物的適應性,沒有哪一種特別高級或特殊。當人類發明技術、建立城市、發展經濟時,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超越了自然,而只是自然界中另一種適應策略。
如果我們真正理解這一點,那麼所有以「人類 vs. 自然」為基礎的討論,包括「保護環境」、「發展文明」、「人類世的影響」等,都是基於錯誤的前提。如果世界本來就是一體的,那麼人類不可能「破壞」自然,也不可能「保護」自然,因為人類的行為本來就是自然的行為。所謂的「環境危機」,從地球的角度來看,只是不同的物種、不同的生態系統之間的變遷,而非某種必須被「修正」的異常狀態。
聯合國提出的「永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SDGs)表面上是為了解決全球的經濟與環境問題,讓人類社會在可持續的基礎上發展。然而,本質上,這仍然是一種人類對自身存在方式的執著,並非世界本身的必然需求。
SDGs 隱含的前提是:「人類社會應該持續存在,並且以某種我們認為理想的方式運作。」但問題是,為什麼人類需要永續發展?為什麼我們認為現在的社會模式值得被保存? 這種思維模式,本質上仍然是人類對自身文明的一種執念。
事實是,地球上的生態系統一直在變化,從恐龍滅絕到哺乳動物崛起,每一個時代的生物群都認為自己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但世界本身並沒有任何義務讓某個物種永遠持續下去。今天的「人類文明」只是地球歷史的一個瞬間,就像曾經主宰地球的三葉蟲、恐龍一樣。當人類試圖「拯救世界」,事實上,我們只是試圖拯救自己的生存方式,而不是世界本身。
如果真正理解這一點,那麼 SDGs 其實是一種文化性的自我欺騙,它試圖讓人類相信,我們可以透過計劃與管理來維持一種理想的未來,但這種未來本身只是我們的期望,並不是世界的法則。
當我們放下「人類世」、「自然 vs. 文化」、「永續發展」這些概念性的執念後,會發現世界本來就在運行,沒有任何東西需要「拯救」,也沒有任何東西會「消失」。世界不屬於人類,也不屬於任何物種,它是流動的、變化的,不受任何單一存在所控制。
螞蟻不會擔心牠們是否會「影響生態」,雞也不會去計算自己在地球上的碳足跡,只有人類執著於「我們如何影響世界」,但這只是人類的主觀意識,與宇宙的本質毫無關聯。人類的存在既不偉大,也不渺小,它只是宇宙現象的一部分,沒有特殊的價值,也沒有特殊的使命。
生物演化史證明,沒有任何物種是「永續」的,每一種生物都會經歷誕生、變遷,甚至滅絕,而這一切都是生命過程的一部分。恐龍的滅絕並沒有終結生命,而是讓哺乳動物崛起;人類的消失也不會是世界的終結,而只是另一種生命形態的誕生。
試圖維持「穩定的生態系統」本質上是違反進化法則的。假設恐龍時代的生物建立了「恐龍SDGs」,試圖避免氣候變遷與小行星撞擊,牠們是否真的能夠「拯救世界」?事實上,沒有了恐龍,人類才有機會出現。如果今天人類強行維持現狀,那麼我們可能只是延遲了下一個生命階段的誕生。未來的人類必然不會是現在的「人類」,就像我們已經不是猩猩一樣。
當我們真正理解這點,所有「如何改變世界」的問題都變得毫無意義。世界不需要被改變,它本來就在變動。真正的智慧不是尋找答案,而是去除執念,讓世界自己顯現它的樣子。
人類世是一種幻象,永續發展是一種執念,世界並不需要我們來定義它。 當我們還在試圖解決「環境問題」時,我們應該先問自己:「為什麼我們認為這是個問題?」當我們試圖讓人類文明延續時,我們應該先問:「為什麼我們認為人類應該延續?」如果我們能夠超越這些執著,那麼我們才能真正理解世界,而不只是用人類的視角去詮釋它。
世界本來無始無終,變動即是永恆,萬物一體,執著皆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