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過年、正月十三帝君生、元宵節等這些大節日之外,舉凡平常在廟埕前的犒軍,
清明重陽,三不五時廟裡某位神尊壽誕、酬神等,對小時候的我像是額外恩賜,
歡喜看著阿母在灶腳忙裡忙外料理幾樣平日難得上桌的油腥,垂涎欲滴之餘便會趁著阿
母不注意偷一口丸子一塊雞肉,拔腿就溜到牆角吃乾抹淨一祭五臟廟,而家家戶戶的大
灶煙筒在這窮鄉僻壤也會如似祖先神明有所保佑般的興旺起來,當然也感染了孩子們莫
名的興高采烈,既是節日,大人多少會節制點脾氣,平常對於頑皮的打罵也收斂些。
如前所述的節日中,最受到熱烈歡迎的當然是廟會,除了多了兩毛五毛的零用錢,
還有四方雲集各種小吃零嘴飲料的攤販,令人覺得神奇又艷麗的歌仔戲布袋戲班,
還有聞風而至挨家挨戶低聲下氣喚著:好心的頭家頭家娘喔,一些來分耶,的乞者,
阿母都會盛一些飯菜,有時給個三角五銀.......整個小漁村普天同慶似的,尤其是討海人,
長年累月在風吹雨淋日曬波濤之中血汗賺吃,閒暇時的十八癟機,此刻直把晃頭仔(米酒)
互相交陪,也視為腰痠背痛的麻醉劑,滿腹辛酸的知己,無不日落飲至深更,孩子們也
只能趁隙匆忙吃碗米粉配點魚丸湯隨便夾塊三層肉,又趕到廟埕眼觀樊梨花移山倒海或
者江湖大俠吐劍光,耳聞著身騎白馬過三關,改換素衣回中原,或一聲雖是紅塵奇曲
段,劍影飄花淚的長嘯悲歌,把純真的童年帶到如史詩壯闊的現場而如癡如醉。
再熱鬧精彩的戲碼也會散場,而今的戲棚下早已空無一人,獨留生旦趕鴨子上架般的老
是唱著梨山癡情花、熱情的沙漠等快節奏動感的五音不全荒腔走板娛樂著對面被燈燭點
綴的富麗堂皇廟宇中正襟危坐的各路神尊,天上人間恆是如此的安樂祥和,而兩旁張燈
結綵的老榕樹,也端詳著村裡頭子子孫孫跨朝歷代的生生死死。
而昔年那一些歷盡凶險將性命與海拚搏的的海上男兒,
一身結實黝黑赤著腳叼根菸刻劃貧苦磨難烙痕的父祖輩們,於今安在!
粗獷的性情,話出前必先一句三字經打招呼,米酒土豆入港後的資糧伴著夜夜疲勞與餘
悸,沒米沒油欠學費,柑仔店先欠著厝邊先借一下度時機,再出一趟海也許老父老母妻
兒們就能有一段時間的溫飽,要是時不我予命運不濟,還可再賭一回,天無絕人之路,
但若是,翻船了,失蹤了………一家之柱倒了,
也就由如風中油麻菜籽的未亡人咬緊牙根肩擔起一家之主的重責大任。
防波堤上的老人們,會在清晨或黃昏有的拄著拐杖,有的由移工看護推著輪椅來看看前
方海面上作業或正返航的船隻,如果天氣好的話,但也有的早已癱瘓在床,
或許也在想像著。
那晚期日進斗金的魩仔魚年代,許多船氣膾炙人口的豐收如沸騰的開水,
將小漁村天翻地覆的翻轉改造一番,與田僑仔因田地變更一夕致富一樣的成了暴發戶,
大多仍勤儉累積,但有的揮金如土,有的直接奉獻於賭桌,等到政府禁捕,魚源枯竭
後,如失去戰場的將士紛紛解甲,卻是無田可耕,只能士農工商各憑本事與鬥志了。
我在十六七歲的暑假也曾跟著父兄上過自家的漁船打工捕魚,雖然暈船了六七天,
卻也樂不思蜀於海上壯麗風光,直到父親見不對勁才不再上我上船,
他當然不樂見我這一輩子也成了討海人。
而我卻覺得只有討海人才夠資格才能理直氣壯的在村裡帝君生中扛鑾轎跳過火,
於海尾謝神裡翹著二郎腿抽著新樂園金馬嗆辣的香菸,端起印著某理事會農漁會贈的透
明玻璃杯,一口口的米酒對飲於王兄柳弟口沫橫飛搖頭晃腦,
於壯哉險哉的海面兇惡歷險記。
討海人生也是一場夢,尤其是父親,從台東花蓮南方澳回到大溪漁港一輩子以此維生也
養活了七個兒女,其中的辛酸血汗是習以為常的韌命,直到自己終於擁有一艘漁船後,
目不識丁又憨厚的他,如立了根的樹木,
不用再漂泊他鄉異地的港灣而踏實的茁壯起來。
然而繁華終有落盡時,在竭澤而漁之下不得不忍痛賣掉「新海豐號」後,
父親終於從海面上安穩的退了下來,那年他才六十多歲。
從小到大我也幾乎未曾離開過近在眼前的這片大海,童趣的,歡樂的,悲傷的,
孤獨寂寞的,一直在此徘徊流連,除了家之外,它恆是唯一的夢鄉樂土,
臍帶相連似的與之相依為命。
我是否能再走下防波堤去足踏曾奔馳過的沙灘?在夏日裡或醉後的月光下再游一回銀波
靜浪?或是重回年少輕狂任性無懼於澎湃汪洋而再次想著游上龜山島?之所以為夢,
是萬般已成過去不可留,逝者如斯,生者亦復如是,天地悠悠,生死茫茫,
隨著清風明月,去去了不可得,何須牽掛執著眷戀。
2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