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的茶樓裡,老堂倌端來三盞茶:一盞茉莉香片,一盞雨前龍井,一盞白毫銀針。瓷蓋掀開時,三縷水汽各自盤旋,倒像是李淳風《乙巳占》裡的三垣星圖。這便是天意最精妙的隱喻——從來不顯山露水,偏在杯水微瀾裡示現造化玄機。
明孝陵神道的石象生,六百年前仰望的星空與今人無異。當年欽天監夜觀紫微垣,以二十八宿分野定都金陵,卻算不到燕子磯頭會泊來英吉利的鐵甲艦。太祖在奉天殿漏夜推演的《大統曆》,終究抵不過海風吹來的格林尼治鐘擺。天道最愛這般戲謔:讓自詡掌天機者,在歷史轉角處跌碎渾天儀。
徽州老宅的馬頭牆上,雨痕蜿蜒成褪色的狂草。某年梅雨季,檐角墜落的瓦當砸中書房案頭,碎瓷竟拼出半闋《虞美人》。李家少爺從此棄了科舉,在歙縣開起墨坊。三百年後,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射燈下,那方「殘雪凝輝」墨錠教西洋收藏家驚為天工。誰說天意定要雷霆萬鈞?有時不過是瓦礫與筆洗的私語。
九龍城寨拆除前夕,天台魚骨天線仍固執地捕捉電波。阿婆用鋁鍋接收的麗的呼聲,混雜著觀音誕的誦經聲。某夜颱風過境,破收音機忽然響起《客途秋恨》,竟是1948年上海灘的舊錄音。鐵皮屋裡的老兵聞聲慟哭,當年黃浦江的渡輪汽笛,與此處的風雨聲剎那重疊。天網恢恢,原來是用電離層織就的。
寒山寺的鐘聲飄到虎丘塔尖時,總會驚起幾羽白鷺。1983年某個秋晨,掃落葉的老僧發現千年經幢裂縫裡,竟生著株碗口粗的朴樹。植物學家說此乃風媒作祟,香客卻跪拜稱頌地湧金蓮。最妙是今春雷雨夜,雷殛古樹而不傷經幢分毫。你看天意何等刁鑽:偏要教科學與玄學在斷壁殘垣間對弈。
維多利亞港的霓虹倒影裡,渡輪劃破的波紋總在凌晨三點復歸平靜。上環海味鋪的老闆慣於此時推開閣樓木窗,三十八年來風雨不改。他說這辰光的鹹風裡裹著鯤鵬吐息,能醫治思鄉的癔症。某夜颶風襲港,翌晨人們發現那方柚木窗框竟拼成半幅太極圖。天心最仁厚處,是給紅塵留了扇透氣的窗。
浦東機場的鋼穹頂下,航班訊息屏閃爍如星宿流轉。留學生握著登機牌忽覺掌心潮熱,翻轉見淚痕漬成巴爾的摩的經緯度。值機櫃檯前,地勤姑娘的吳儂軟語竟與童年弄堂的賣花聲疊韻。天意從來這般頑皮,偏要在噴射引擎的轟鳴裡,藏半闋《鷓鴣天》。
夜過天水圍,見公屋燈火如倒懸銀河。某戶窗台的水仙不合時令地開了,主婦說昨夜夢見亡夫來澆花。對街茶餐廳的霓虹招牌「永樂冰室」缺了兩筆,倒成了「永欠」二字。天水天水,到底是天上落下的水,還是人間蒸騰的淚?天意最殘忍處,是教眾生參不透這筆劃遊戲。
終在太平山頂悟得:所謂天意,不過是造化在時光宣紙上的潑墨。看似率性揮灑,實則枯濕濃淡皆有法度。我們皆是未乾的墨點,在橫豎撇捺間尋找自己的筆勢。雷電交加是狂草,細雨綿綿是飛白,那抹斜陽映照的維港波光,恰似蓋在歷史長卷角的朱砂印。
下山時遇著賣糖蔥餅的老叟,鐵鏊上麥芽糖拉出的金絲,在暮色裡閃著周易六十四卦的光澤。咬破酥皮那刻忽然懂得:接受天意不是認命,是學會在卦象之外嚐出人生本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