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鐵的午夜班次總載著未成年的幽靈,他們校服領口別著不同補習社的電子卡,像中世紀朝聖者胸前的聖物盒。活頁紙在膝上沙沙作響,智能筆劃過李清照的詞句,螢光黃標註的「意象分析」將《聲聲慢》切割成冷凍包裝的知識模塊。月台玻璃映出千百張蒼白面容,瞳孔裡跳動著手機直播課的藍光,恍若整座城市正在進行集體輸液。
那座補習聖殿的電梯分三六九等:金梯直達「星級班」的雲端課室,銀梯停泊在「重點衝刺」的中層平台,最底層的鐵閘電梯吞吐著「基礎鞏固」的學徒。補習天王們的皮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節奏,比皇后大道中的股票經紀還要急促。他們在直播鏡頭前撕開《論語》的經緯,將「克己復禮」織入DSE考評局的評分矩陣,就像祖父輩在茶餐廳將絲襪奶茶調配成標準化的36.5%糖度。
油麻地殘留的涼茶鋪招牌在霓虹中喘息,「獨家狀元配方」的字樣褪成淡褐色瘢痕。穿唐裝的老掌櫃曾用鶴嘴壺斟出二十四味,如今他孫子在補習平台販售「九宮格解題法」,將三角函數熬煮成即食罐頭。銅鑼灣某座玻璃塔裡,教育集團CEO的檀木辦公桌擺著迷你文昌塔,塔尖鑲嵌的LED燈隨股市行情變換顏色——當恆生指數跌破兩萬點,那些紅光便化作千萬封「考前急救班」的推送通知。
深水埗天台的晾衣繩上,老教師的灰襯衫與補習社廣告旗幟共享同一縷鹹風。他的木講台裂縫裡卡著四十年前的粉筆灰,批改《岳陽樓記》心得時總在頁緣畫浪花。「范仲淹寫這段時正被貶謫」,鋼筆尖在「先天下之憂」下方暈開墨漬,彷彿洞庭湖的波紋漫進現實。樓下補習班的投影牆正播放《醉翁亭記》速記口訣,3D動畫裡的歐陽修騎著共享單車,車籃裝滿標註「必考」的啤酒罐。
旺角街頭的補習傳單在暴雨中翻飛,某張印著「保證升級」的紙片黏在垃圾桶的《莊子》殘本上。穿鼻環的少年撿起濕漉漉的書頁,發現「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的句子被紅筆劃線,空白處寫著補習名師的批註:此處可連結全球化下的終身學習趨勢。他抬頭望見對街補習社的霓虹燈牌,那些閃爍的星等符號倒映在水窪裡,像極了釣魚台列嶼在暗夜海圖上的座標。
更闌人靜時,銅鑼灣補習天皇的辦公室仍亮著手術室般的白光。他解下意大利定製的領帶,將祖傳懷表貼近耳畔,錶芯跳動聲與學生刷卡進課室的提示音漸漸重合。監視器畫面裡,那些埋首記筆記的年輕軀體,多像當年父親在涼茶鋪稱量夏枯草的模樣。只是砂鍋裡的文火變成了計時器的讀秒,而當他打開保險箱取出母親留下的《唐詩三百首》,發現書頁間的玉蘭花標本,早已被壓成某種教育股走勢圖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