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街角總有奇異的時空裂縫。凌晨三點的便利店收銀台前,穿西裝打領帶的中年男子正清點過期飯糰,他的指節還殘留著白板筆的墨跡——五小時前,他剛在補習班寫完最後一道微積分公式。霓虹燈管在玻璃門上投下妖冶的紫光,恰似但丁《神曲》裡描繪的煉獄邊界,那些晝伏夜出的兼職靈魂在此吞吐著生存的煙火。
這些遊牧於鐘錶夾縫的現代獵人,讓我想起大英博物館那尊雙面雅努斯神像。羅馬人將此神供奉在廊柱與門楣,因他同時瞻望黎明與黃昏。如今站在麥當勞櫃檯後的少女何嘗不是當代雅努斯?清晨她是護理學院的實習生,午夜化身薯條油鍋前的祭司,油星濺在護士服洗白的衣領,恰似受難聖徒額角的血汗。
太古廣場的落地窗倒映著魔幻現實:名牌大學講師蹲在貨車後廂分揀快遞包裹,他的拇指還沾著評改論文用的朱砂印泥。這讓我想起敦煌壁畫裡「分身術」的密教圖騰,只不過當代修行者修煉的不是佛法,是在生存鋼索上保持平衡的雜技。那些印著條形碼的包裹,莫不是現代人的靈魂碎片?某夜在油麻地果欄邂逅賣榴槤的老伯,他操牛津腔英語與外籍顧客談價,深宵三點又化身廟街占卜攤的解籤人。「這叫跨界生存術,」他掀開唐裝袖口,露出瑞士伯爵錶的錶盤,「你看這三根指針各走各的,卻又繞著同個軸心轉。」忽然驚覺但丁《地獄篇》的同心圓結構,早在九百年前便預言了後現代的生存圖景。
智慧手機裡的零工平台,實則是數位化的《山海經》。外送員電單車頭盔上的GoPro記錄著城市光譜:銅鑼灣貴婦的燕窩外賣與深水埗劏房的即食麵同時在保溫箱震顫,猶如狄更斯筆下「最好的時代與最壞的時代」在保麗龍餐盒中媾和。那些GPS定位紅點,不就是浮世繪版的《清明上河圖》?
觀塘工廈頂層的舞蹈室,凌晨時分總有奇景:芭蕾教師剛送走最後一批學童,轉身便對著鏡牆練習鋼管舞步。鑲水鑽的高跟鞋與褪色的芭蕾軟鞋在月光下對望,恰似《變形記》裡卡夫卡式的荒誕。她說這是「肌肉的兼職」——當跟腱記熟兩種截然不同的重力法則,靈魂便獲得某種詭異的自由。
這些穿梭于多重身份的遊俠,讓我想起古希臘的普羅透斯海神。荷馬史詩記載他能在烈焰中化為獅子,在浪濤裡變作巨樹,現代人不過將神話兌現為生存策略。那位同時駕馭股票圖表與壽司刀的壽司師傅,切魚生時總帶著操盤手的精準,莫不是奧林匹斯諸神在21世紀的轉世靈童?
深水灣豪宅的私人宴會上,目睹金融才俊在侍應生與賓客間切換身份。他托著香檳穿梭人群時,西裝口袋裡的CFA執照與侍酒師證書正在暗中角力。這等魔術師般的身手,連《聊齋誌異》裡的畫皮妖鬼都要自嘆弗如。當他躬身斟酒時,我分明看見伊卡魯斯的蠟翅在阿瑪尼西裝下若隱若現。
這些支離破碎的生存美學,終究在維多利亞港的晨霧裡獲得短暫彌合。天星碼頭最早班的渡輪上,穿校服的少年正校對著兩份截然不同的筆記:左手是DSE化學試題,右手是茶餐廳的點餐代碼。當第一縷晨曦刺破維港的靛藍,他的瞳孔裡同時閃爍著燒杯的幽光與凍檸茶的琥珀色。這或是最動人的存在主義宣言——在資本的齒輪間,我們以兼職為刃,雕刻著不被定義的靈魂形狀。
此刻忽然頓悟:所謂兼職,實則是後現代版的《莊子·齊物論》。當我們在多重宇宙間往復跳接,何嘗不是實踐著「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古訓?那些被工時割裂的靈魂碎片,終將在生存的坩堝裡熔煉成璀璨的琉璃——既映照人間煙火,亦折射星空永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