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來不是會參加姊妹會的那種女生。
大一開學前那年夏天,我的雙胞胎姊姊 Chel 拚命拜託我陪她去姊妹會的甄選,但我想她心裡早知道我八成不會答應。 我高中就是個管樂宅,打算大學繼續當個管樂宅。
別誤會,這不是那種「我跟其他女生不一樣」的矯情。
我真心替 Chel 開心。她入會那晚,我還陪她喝水果酒(像微醺那種)慶祝喝到爛醉。 我們只是喜好不同而已。她快樂就好,我知道她對我也是一樣的心情。
只是我怎麼會沒看出,她其實一直那麼痛苦?
春季學期結束前不到三週,她從校園中心的鐘塔跳了下去。
當時我已經好幾天沒看到她了,那陣子我窩在圖書館,連續幾晚通宵寫《希臘羅馬神話》期末報告。 星期天中午醒來,手機上有媽媽打來的十通未接來電,還有 Chel 傳來的最後一則訊息:
love u forever Lou. i’m so sorry.
發訊時間:凌晨 2:55。目擊者說她在 3:02 跳下去。
我沒辦法去考期末考,所有課都先申請延後,然後回家陪媽媽。
我們高中最好的朋友 Alex 說他可以乾脆也休學回家陪我,但我不想害他丟掉獎學金。 不過他每個週末還是會開兩個小時的車回來陪我。我們其實不太說話,回憶快樂的日子太痛了,眼前的日子我也無心理會。 但總比自己一個人喝悶酒來得好。而且 Alex 很夠義氣,總會分我幾口他的大麻。
我媽堅持要我今年秋天重回生活正軌,先回到學校看看。我最後選擇只修半學分,主要是把上學期沒完成的課程補完。
我搬進了宿舍裡一間像衣櫥大小的單人房。老實說,我不介意自己一個人,甚至比較喜歡這樣。
但 Alex 覺得我太孤僻。至少他是這麼說,然後硬把我拖去參加上週末的兄弟會派對。
他說 Chel 以前在他們兄弟會很有人氣,最近兄弟們都在問我怎麼樣,大家很擔心。我其實一點都不想去,但他死命拉著不放。
「Chel 會希望妳去的,Louise。」
混蛋。雖然……他說得沒錯。
就這樣,我星期六晚間坐在 Alex 的 BMW 副駕座上,被載到鳥不生蛋的荒郊野外。我很快就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現在身處哪裡、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
以前我沒陪 Chel 去過兄弟會派對,要我擠在一群滿身汗臭跟啤酒味的男生堆裡,實在不是我的菜,但我很確定,兄弟會派對不會辦在離學校 45 分鐘車程外、還藏在 Google 地圖上都找不到名字的泥巴路盡頭。
我一邊拉扯著毛衣下擺那條快掉落的線頭,這件是 Chel 的。鮮綠色,腰間隨手剪短,完全不是我平常會穿的樣式。
但那晚穿上它,像是把她帶在身邊,給了我一點勇氣。
「所以……這派對到底是怎樣?你該不會把我騙到荒郊野外來謀殺我吧?」
Alex 翻了個白眼,從餐巾堆裡抽出一張黑色卡片。紙質厚重高級,燙金字母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誠摯邀請
Omega 姐妹會邀請您參加本學期秋季篩選。
出席為義務。 唯有真正純潔之心者,方能撐過黎明。 你會是那個人嗎,Alex?
「你們整個兄弟會的人都收到這個?」我翻到背面,上面寫著地址和時間:County Road 5,午夜。
「對啊,大概一週前寄來的?我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主辦方到底是誰。」
「不是 Omega 姐妹會嗎?」
Alex 笑著搖搖頭:「根本沒有那個姊妹會啦,Louise。」
我皺起眉頭。辦在鳥不生蛋的地方,連主辦人都沒個影,這種派對?
我已經開始後悔沒有乖乖當我的隱居好學生。
「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很詭異嗎?那個什麼『篩選』到底是什麼?」
「唉,故弄玄虛罷了啦。比誰能撐過一整晚,懂吧?說不定還有獎品呢。妳知道嗎~」
他咧嘴笑著拍我大腿一下,我反手打回去。 「我們才不會半途落跑!撐到最後,像以前一樣當最後贏家。妳跟不跟?」
「兩點一到我就下線。」
「我是認真的,Lou。」
「我也是,Alexander。」我討厭他叫我 Lou,因為那是 Chel 總叫我的暱稱。
「再說了,他們會讓我進去嗎?我又沒收到邀請。」我把邀請卡在他面前晃。
我心裡愈來愈不對勁。早知道會這麼奇怪,我早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苦思怎麼去跟 Dickson 教授求情再延一次報告截止日。總好過莫名其妙踏進《德州電鋸殺人狂》現場。
「拜託啦,Louise,要是派對無聊我們馬上走。一定會讓妳進去的,妳長得跟她幾乎一模一樣,他們會~」
「同情我?」
看到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垮掉,我心裡有種陰暗的快感。
「不是,當然不是。」他嘴角微微下沉,我則移開了視線。
「Louise。」他輕輕握著我的手指,語氣放柔。 「我是說,大家以前都很喜歡 Chel,他們也會喜歡妳,就像她那樣。」
我轉頭望向窗外,深吸兩口氣,清了清喉嚨。
「好。但只要我一說要走,馬上離開,什麼獎品都不管。」
Alex 輕輕捏了捏我的手,然後放開:「成交。」
接下來一路上我們都沒多說話。Alex 在方向盤上輕敲節拍,我則看著路旁的空曠田野。
我們轉上這條郡道已經開了十幾分鐘;差點還錯過路口,因為路標只有一塊斑駁小木牌,刻著個金色 Omega 符號。 還是完全看不到派對的影子。
「Alex……」
Alex 縮著身子趴在方向盤上,瞇眼朝黑暗裡張望。
「嗯……我覺得現在應該早就該看到了。」
他乾乾地笑了一聲,聲音有點顫。我繼續拉扯著 Chel 毛衣下擺那條快掉光的線頭。
BMW 翻過一個大坡,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屏著氣。
谷底出現了一棟大大的白色農舍,草地上隨意停著好幾台 Land Rover 跟 Mercedes。 Alex 這次是真的笑了,邊把車停到一台 Lexus 旁,邊拍了拍我膝蓋。
「放輕鬆啦,會很好玩的。」
我勉強擠出個笑容,卻什麼也沒說。Alex 咧著嘴跳下車。我抬頭看了看眼前的房子。
屋外看起來亮麗又討喜,剛粉刷好的牆面、亮藍色的百葉窗、泡泡糖黃色的大門。 透過掀開的百葉窗可以瞥見溫暖又吸引人的室內,胸口已經能隱隱感受到某首爛流行歌的低音節拍在震動。 看起來一切都挺正常的。也許……今晚可以稍微放開一點。為了 Alex。
為了 Chel。
副駕駛座突然「咔」地一聲打開,嚇了我一跳。Alex 撐著車頂,挑著眉看我。
「妳是打算下來,還是要在車上耗整晚?」
我翻了個白眼,解開安全帶,邊下車邊打了他手臂一拳。
「好吧,來享受一下。」
進門完全不用擔心,根本沒人在管邀請卡。我們一走進客廳,裡頭就有人大喊:「Alex!」,派對早就熱鬧開場了。
幾個男生立刻湊上來,一邊拍著 Alex 的背,一邊對我點頭寒暄。
然後,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大塊頭突然給了我一個熊抱,滿身濃郁的體香劑和酸掉的啤酒味撲鼻而來。
「妳能來真好,Lou。我們都好想念 Chel。」
一群醉醺醺的聲音跟著在玄關裡高喊:
「CHEL!」
啤酒男鬆開我,舉拳振臂高呼,其他男生也跟著一起喊。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覺得溫馨還是反胃。 Alex 臉微微泛紅,還用手肘頂了旁邊的兄弟一下。我正要吐槽他,突然一隻細瘦的手臂摟住我的肩膀。
「喔,Louise!我還不知道妳會來呢。」
是 Anna,Chel 所屬姊妹會的會長。她半蹲下來抱了我一下,說話有些含糊,動作也晃晃悠悠,但當她拉開距離時,那雙棕色大眼依舊清亮而專注。
Anna 一直很照顧 Chel,當初入會時也是她領著 Chel,對我也一直很友善。 所以,她此刻露出擔憂而非開心的表情,讓我有點意外。
「呃……對啊。Alex 說可以過來?」我瞪了 Alex 一眼,他只是聳肩裝傻。
Anna 眉頭微微皺起,但還來不及回答,便有另一道低沉渾厚的聲音插進來。
「哦?我還以為這不是 Alex 的派對呢。」
Anna 整個人瞬間僵住,雙眼睜得老大。她緩緩轉身,面對著三個我此生見過最美的女人。
雖然她們驚為天人,但我現在已經記不太清她們的長相,只記得那種模糊又超現實的美。 她們個個像超模般高挑纖細,眼神明亮得彷彿能把人看透。 其中一位,那雙閃著翠綠光芒的眼睛直盯著我,再次用那悅耳渾厚的嗓音問道:
「Anna?妳這位擅闖派對的朋友是誰啊?」
她笑著說話,語氣沒有惡意,但我還是下意識地往 Anna 身後躲了躲。
我環顧了一圈找 Alex,卻發現他早就不知去哪了。 在他那麼多次保證會一直陪著我之後,這讓我心裡有點隱隱不安,卻又無法從眼前的女人身上移開注意力。 Anna 抓住我的手,緊緊握著。
「呃……妳還記得我跟妳提過的 Chel 吧?這是她的妹妹 Louise,然後……嗯,我想 Alex 只是覺得……」
其中那位灰眼女子優雅地繞過 Anna,打斷了她亂七八糟的解釋。
她輕柔地從 Anna 手裡接過我的手,雙手包覆著我的手掌。 她的皮膚冰涼,但觸感柔軟。 當她微微彎腰與我平視時,整個世界彷彿瞬間失去平衡。 她的聲音柔柔低語,卻清晰地穿透派對裡震耳的音樂:
「親愛的,妳姐姐的事我很遺憾。但我想,這場派對或許不太適合妳。」
這時候的 Anna 幾乎已經徹底慌了,不停地向三位女子道歉。
我環顧四周,除了 Alex 和幾個兄弟會成員,只有一個姊妹會的女孩稍微有點熟悉,是 Beth?還是 Stacy?但我幾乎對她一無所知,Chel 也從沒介紹過。 理智的一角提醒我也許該感到尷尬,甚至該跟著 Anna 一樣慌張。 但相反的,我只覺得莫名平靜,彷彿只想隨著眼前的聲音走下去。
「當然,我沒想惹麻煩……」
第三位女子走上前來,優雅地將手輕放在我肩膀上。
她那雙明亮的藍眼睛閃爍著親切光芒,我的視線完全被吸住。
「一點麻煩都沒有,親愛的。來,我陪妳去車上。」
Anna 無助地看著我們,眼睜睜看著兩位女子慢慢把我往門口引去。
就在這時,理智的微光終於穿透了腦中迷霧。
「我沒有車,是 Alex 載我來的。」
灰眼與藍眼對視片刻,彷彿在無聲交談。
最後藍眼嘆了口氣,轉向我說:
「那麼只能這樣了。要不要陪我去廚房坐坐?」
我能感覺到自己臉上浮現的傻笑,但完全控制不住。
我點頭點得有些太過雀躍,顯得有些好笑。 藍眼笑了,那笑聲像銀鈴一般清脆。我的意識繼續陷入更深的迷霧。
我甚至完全沒想去找 Alex,也忘了剛剛 Anna 那份急切慌亂。
我任由藍眼牽著手,將我帶往屋內更深處。 在她身邊,我有種久違的安全感,那份自 Chel 去世以來從未出現過的平靜再度籠罩我。
直到隔天,當零碎的記憶片段回到腦海時,我才驚覺那晚有多詭異。
整棟屋子像籠罩著一層朦朧夢幻的光暈,像夢境一般不真實。 Alex 的兄弟會成員和幾個姊妹會女孩端著似乎喝不完的紅色塑膠杯,在客廳裡瘋狂搖擺,身體交纏扭動; 廚房裡的其他人則一杯接一杯灌著伏特加和龍舌蘭,源源不絕的酒水由神秘的 Omega 姐妹親手倒滿。 而這些美麗得不像凡人的姊妹們,只站在派對邊緣,笑看著這場狂歡,卻從未真正參與其中。 她們那雙銳利的眼神,帶著精密的算計,在場內緩緩掃視,令人不寒而慄。
事後回想當然一切都清晰無比。
可當時的我,早已被那雙蔚藍雙眼迷得神魂顛倒,完全沒察覺任何異樣。
我真希望自己還記得她的名字,那個藍眼睛的女孩。
即使發生了那麼多事,我依舊渴望能更了解她。 她把我拉進廚房角落那個舒適的座位,隔絕了大部分的吵鬧與人群。 她用修長優雅的手指撥開我耳邊掉落的髮絲,彷彿整個世界在那瞬間消失了。 她請我跟她說說自己的故事,而我也傾吐了一切。
我把整個心掏給了她。
我說著在中西部小鎮高中時期出櫃的經歷,說著 Chel 怎麼一直支持我,即便 Alex 當時崩潰,整整一個月沒跟我說話。 我聊到自己曾經夢想成為詞曲創作人,搬去海邊闖蕩,但 Chel 走了之後,夢也隨之破滅,因為我無法想像還有誰能唱我的歌,除了她。 我告訴她我所有的希望與渴望,告訴她我內心那股對自己繼續活下去的罪惡感,那些原本是我跟 Chel 一起描繪的人生藍圖。 我坦承自己內心最深的恐懼:沒有雙胞胎姊妹的我,究竟還剩下什麼?或許,沒有 Chel 的我,根本什麼都不是。
回想起來,我已經記不得藍眼睛當時回應過什麼了。
她幾乎沒透露任何關於自己,名字、來歷,什麼都沒有。 但我清楚記得那種被包覆的安慰感。彷彿她透過某種方式在告訴我: 我是重要的;我是有價值的;我是被愛的。 即使她根本不可能了解我,卻像是早已讀懂了我的一切,並無條件地愛著我。 她摟著我,與我一同大笑、一同流淚,彷彿同步感受我所有的情緒。
接下來的片段越來越模糊。
某個時刻,藍眼睛牽起我的手,邀請我上樓。 正常來說,面對這樣美到令人窒息的女孩,我早該緊張得說不出話,但那晚完全沒有。 我像是漂浮著走上樓梯、走進她房間、走到她雙人床邊。 當她親吻我、把我輕輕壓入柔軟的被單時,閉眼瞬間像有整片銀河在腦海綻放。
我們沒有更進一步,但那卻是我人生中最親密的時刻。
我不知道我們擁抱親吻了多久,只記得彼此輕柔的唇語、溫暖的擁抱。 某個時刻,她抽身而起,再次用那雙深邃眼睛凝望我。 她微張嘴,像是正要開口,就在這時,屋內的鐘聲敲響了午夜。
她猛然轉頭看向門外,低頭嘆了口氣。
「在這裡等我,Lou。」
我點點頭,這根本不是詢問,而是命令。但我也確實哪裡都不想去。
她最後又輕吻我一次,便離開了房間。
我仰躺在床上,隨意想著她大概會離開多久、等她回來後我們又會做些什麼。
但思緒還來不及飄太遠,一聲尖銳刺耳的尖叫劃破夜空,隔著樓下震耳欲聾的音樂依舊清晰刺耳。 接著更多不像人類的尖叫聲交織響起。
我猛然坐直,正好聽見舞曲嘎然中斷,音響傳來刺耳的電流聲。
隨之而來的是轟隆巨響與樓下賓客驚慌的尖叫。
那層籠罩在我心頭的迷霧瞬間破裂。
我終於意識到整件事有多詭異。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上樓的,也已經好幾個小時沒見到 Alex……
糟了,Alex 還在樓下。
我衝向房門,但門紋絲不動。
隱約之間,我彷彿聽見 Alex 驚恐又痛苦地喊著我的名字。 我開始用身體猛撞門板,聲嘶力竭地大喊,直到嗓音沙啞。 我慌亂地四處找手機,卻根本找不到,不記得自己把它放在哪裡。 外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尖叫著靠近, 突然「砰!」一聲沉重濕黏的撞擊聲砸在門另一側。 我踉蹌後退,膝蓋撞上床緣。
我哭著衝向窗戶,打算拼了從二樓跳下去。
正當我準備縱身一躍時,房間角落的小電視突然亮了起來,雪花畫面伴隨著刺耳的最大音量轟鳴。 我幾乎失去理智,一度想直接把整台電視砸向窗戶,卻在那模糊的像素逐漸清晰時停住了手。
「不~~」
畫面裡,竟然是 Chel。
我當下放棄了逃跑,顫抖著伸出手指,彷彿能穿過冰冷的螢幕去觸碰她的臉龐。
電視裡開始播放畫面,我的目光被死死鎖住。
Chel 正在派對裡狂歡,我認出那是 Alex 兄弟會地下室。
她已經爛醉,手中的酒從杯口灑在毛衣上,正是我今晚穿的那件。 Alex 走進畫面,笑著幫她再把酒倒滿。
「小心點,Chel,妳的酒都快灑光了!」
「這可不行啊!」後頭有兄弟會的成員起鬨。
Alex 轉頭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其他女生什麼時候來?」Chel 說話含糊不清,「Lou 會來嗎?」
背景中傳來幾個女孩的咯咯笑聲。我認出了其中圍觀的正是 Beth,或許是 Stacy。
Alex 看向眾人,吞了吞口水,對 Chel 勉強擠出笑容。
「會的,Chel,她正趕過來。欸,趁她還沒到之前,我們先玩個遊戲好不好?」
我的胃像被石塊壓住,胃酸湧上喉嚨。
遠處,整棟屋子仍持續著那場混亂: 痛苦的哀嚎、恐懼的尖叫、勝利的咆哮,以及那種濕黏肉塊被撕裂的聲音交織不休。
「遊戲?」Chel 迷迷糊糊地看著 Alex,眉頭微蹙。
情況很不對,Chel 從來沒喝到這麼醉過。
「會很好玩啦!」
畫面裡的男生們正漸漸將她團團圍住。 我的寒毛全豎了起來。 現實裡,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有人在哀求求救,但聲音像是隔著玻璃缸傳來,模糊又遙遠。
「我不知道,Alex,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Chel 搖搖晃晃,幾乎靠著 Alex 才能勉強站穩。
「沒事的,Chel,很快就好,好嗎?」
Alex 溫柔地撥開她額前的髮絲,
但我心中那股惡意的預感已經幾乎要撕裂我。 以前 Chel 和 Alex 之間確實曖昧不明,可這次完全不一樣, 這根本是在玷污 Alex 以往那份單純的溫柔。 他眼中閃爍著矛盾的情緒:決心、懊悔、慾望、焦慮,全部混雜在一起。
電視裡的 Chel 早已醉到失去判斷。
她一向太信任人,總是選擇看見別人的好。 她滿臉笑容,輕輕把頭靠上 Alex 的肩膀,雙手隨意圈住他。 Alex 的兄弟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般,逐漸把她包圍。 我抱住自己,跪倒在地,淚如泉湧。
「 Chel!」
有人起鬨大喊。 Chel 抬起困惑的臉,Alex 皺著眉,迅速讓她原地轉圈。 她踉蹌著跌入另一個男生懷中。 她試圖推開對方,卻無力反抗。 那男生強行吻了她一口,隨後又把她推回給 Alex,Alex 也照做。 他們像在玩弄一件破爛玩具,把 Chel 來回拋擲,她啜泣著呼喊我的名字,驚恐而迷茫。 她看起來那麼無助,那麼年輕。 當越來越多雙手伸向她、開始扯開她衣服時,我再也不敢看下去。
我抱著頭,痛哭失聲地跪倒在地,祈求這一切結束。
我不知道自己崩潰了多久。
直到身後傳來門把轉動的喀噠聲,在死寂裡彷彿槍響,我才意識到四周已經安靜。 我茫然站起,朝門口踉蹌前行。
我踏出一步,腳下傳來令人作嘔的濕響。
整個地板與牆面染滿了血跡,牆上與天花板都噴濺著殘骸。 樓梯頂端堆著一團血肉模糊的屍塊。 一道濃稠深紅的血河順著樓梯中央蜿蜒而下,像鋪設在惡夢裡的紅毯,通往敞開的大門。
我小心避開四散的斷肢與內臟,緩緩走下樓梯。
腦中一片麻木,耳邊仍迴盪著 Chel 無助的啜泣。 離門還剩兩階時,左側忽然傳來微弱嘶啞的聲音。
「Lou……」
我一度想直接無視他,轉身逃回夜色裡,沿著縣道走回自己那張宿舍小床,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場噩夢。
「求你了,Lou。」
我僵硬地轉向客廳。
即便內心早已崩潰,這一幕仍讓我屏住呼吸。
那裡,血泊中,爬行著,是 Alex。
他滿頭金髮被鮮血染成粉紅,眼球垂掛在眼眶外,雙腿膝蓋以下全被撕碎。 他靠著右手拖行,指甲在木地板上嘎吱作響。 左手早已被撕裂到只剩骨頭與筋膜,正無力地伸向我。
我動彈不得。
那是 Alex,我從幼稚園到大的摯友、Chel 的舞會男伴、我唯一一位親吻過的男人。 那也是,將我姊姊推入地獄、凌辱她的罪魁禍首。
Chel 的死,全因他而起。
「當初 Chel 也有求你嗎,Alex?」
Alex 嗆咳出帶血的泡沫,泣不成聲。
那隻還完好的眼睛裡,寫滿了愧疚與羞恥。
「不該……弄成這樣的……」
他咳出帶血沫的泡沫,「求你了,Lou……對不起……」
他呻吟著拖行身體朝我靠近,而我依舊僵立在原地。
「要留他一命嗎?」
刺骨的寒意順著脊背流竄。
是藍眼睛的聲音,但與過去不同,像來自四面八方的呢喃低語。
一隻修長的手搭上我肩膀。
餘光中,我看見黑亮的彎爪貼著鎖骨。 門邊的陰影裡,隱約浮現巨大羽翼的剪影。 羽毛摩挲、利爪在木地板上輕敲作響,焦躁地等待著。 Alex 朝聲音望去,臉上盡是驚恐。 藍眼睛輕輕捏了捏我的肩膀。
「對不起,孩子。妳本不該在這裡。但我們希望妳親眼看清。」
Alex 轉回頭,哀求地看著我,正要開口,卻被我搶先。
「他交給你們了。」
當陰影裡的怪物緩緩逼近,肩上的手輕輕將我轉身,帶我朝大門走去。
黑羽環繞,遮蔽了我的視線與耳邊傳來的屠戮聲。 我走入冰冷夜色,閉上雙眼。 柔軟的唇輕觸我的額角。
「安眠吧,親愛的孩子。」
眼前墜入無盡黑暗。
上週日早晨我醒來時,已經回到宿舍,安穩地躺在床上。
有那麼幾個小時,我幾乎能說服自己,也許一切只是場夢。 所有 Omega 之家的痕跡像被抹除般消失,我和 Alex 關於派對的線上對話不翼而飛,黑色的邀請卡也不見蹤影。 我短暫地、懷抱著一絲希望告訴自己,或許這一切只是哀傷下的噩夢。
直到新聞爆出:Alex 的整個兄弟會,加上 Chel 的幾位姐妹會成員,一夜之間神秘失蹤。
警方束手無策。我知道他們找不到什麼。
幾天前,在接連應付完母親擔憂的來電後,我再度驅車前往五號縣道。 那裡只剩下一片曠野,以及一棟曬在陽光下逐漸腐朽的廢棄農舍。
Alex 的母親也反覆打來,希望我能提供兒子的消息。
我沒有說出真相,也決定永遠不會說。 有些謊言,反而更仁慈。 她不需要知道自己兒子的醜陋與他最後面對的怪物。
今天我大半時間都坐在 Chel 的墓前,盤腿、指尖輕撫她名字的字母,反覆思索那些我當初沒察覺的細節。
一道陰影投在我身上,將我從思緒中驚醒。
「我能坐一下嗎?」
我抬頭迎著午後的陽光,是 Anna。
在這一切紛擾之中,我差點忘了那晚她也在場。 潛意識裡,我甚至以為她早已消失。但官方記錄裡,她從未出席過那場派對。
她幫我補上了失落的拼圖。
「事情發生後,Chel 立刻來找過我。」
Anna 聲音緊繃,坐在我身旁,兩人膝蓋緊貼。 「我當時氣瘋了,正準備報警,但她苦苦哀求。 那些人,包括所謂的姐妹,錄下了整件事,威脅她若敢多嘴,就把影片曝光。 我妥協了。直到今天,每晚我都後悔自己沒報警。」
「我想替她安排輔導資源,求助校方,支持團體、心理師……
那時我告訴自己,至少做了點什麼。 但在我真正行動之前,她……」 Anna 詞窮,清了清喉嚨,長長吐出一口氣。 「我來得太晚。道歉早已不夠。」
「妳已經努力了,Anna。」
我輕握住她的手。她回握住我。
「可我仍覺得必須做點什麼。」
Anna 凝視著墓碑,眼神堅定。 「那些人自以為刀槍不入,擁有錢財就能無法無天。」 她乾笑,「所以,我求助了更古老的力量。」
「妳做了什麼?」
「我家族祭祀古老的神祇。」
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我召來一個早被遺忘的姊妹會,古老而飢餓。 只要我把有罪之人獻上,她們就會代我伸張正義。」 她終於轉頭望向我,柔聲道:「只是,妳本不該牽涉其中。對不起,親愛的。」
我沒說「沒關係」,因為並不是真的沒關係。但我仍感謝她的坦誠。
我點點頭,含著淚回握她的手。
「……那麼,接下來呢?」
「儀式已經完成。」
Anna 起身拂去草屑。 「她們要離開了。」 她定定望著我,咬唇思索片刻,從包裡取出一張熟悉的黑色卡片。 我顫抖著接過。
「不用有壓力,妳隨時都可以決定。」
她轉身離去,最後回頭一笑,帶著溫柔而悲傷的神情。 「我真的很抱歉,Lou,為了她,因為 Chel 是我們當中最溫柔的人。」
等她身影遠去,我才低頭看著那張卡片,這次是寫給我的邀請函:
Louise Teller
真誠之心、堅定之志,
Omega 姊妹會誠摯邀請妳加入。 黑蠟燭召我,白蠟燭退我。 我們將應妳之喚。
我想起 Chel 在地下室哭泣迷茫的模樣。
想起她生前最後一次仰頭大笑的笑靨。 想起她冰冷的身體如今埋在腳下。 我將卡片攥成一團。
今夜寧靜無聲,連風都未掀動枯葉。
但窗前那根黑色蠟燭的火苗卻隨著柔風輕輕擺動。 低柔甜美的嗓音隨風飄來,吟唱著古老語言,羽毛在黑暗邊緣輕輕飛舞。
我從來不是那種會加入姊妹會的人。
但或許,姊妹情誼的確有其存在的理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