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曾是我在大陸就學期間最害怕的事之一。
兩岸本就常有矛盾摩擦,如今戰火正式蔓延。
軍隊來到我們學校,應召參戰人選,緊急到連未經訓練的國中生都要上前線,實在不妙。
「請除了國泰銀行以外,還有其他至少三間銀行卡的人舉手。」身著迷彩服的軍方代表在講台上說出了荒謬的台詞,但這便是夢裡的「應召資格」。
我與同桌的他看來都符合條件,只好誠實地舉起手。
可我真的會被應召嗎?他們敢叫一個台灣人上前線嗎?
我遲疑,更多的是抗拒。
寄居籬下的我,不可能替這個並未真正接納我的地方攻打家鄉。
更何況,我是和平主義者,無論立場如何都不可能參與戰爭。
所幸,他們大致明白我的身份,沒有要求我應召,只對我說:「我們不知道戰火何時會延伸到這裡,你沒有時間收東西了,趕快離開吧!」
這份寬容,我求之不得。
但我卻仍悠哉收拾,因為不想獨逃。
同桌的他應該也不想參與戰爭,我更不願他被卷入。
於是,我帶著他逃到台灣,他也沒有抗拒,真是萬幸。
這讓我想起一首歌的歌詞:
「再勇敢一點 我會不顧一切牽著你向前衝 /
我會努力 記得你的手 /
如果在 路盡頭 能給你一個擁抱 /
我會忍住 不會顫抖。」
是啊,有那麼多時候,我都好想不顧一切牽起他的手,讓他進入我的世界。
但我沒有。
倒也不是缺乏勇氣,只是我,一個同性戀,要牽著一個異性戀,能衝到哪裡呢?
這不是懦弱的藉口。
那是一雙我握不住的手,一個註定不會走進我世界的人。
所以,一次也好,夢裡也好,我想帶他進入我的世界——我做到了。
我們來到台灣的教室,周圍的人似乎本就認識我。
是啊,我本來就是他們的一份子。
我終於不再是那個去別人世界做客的人,而是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
對於多出來的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察覺他的身份,但沒有人說破。
那像是一種集體默契,一種對我的愛屋及烏。
但我仍有些不安,因為我深知在別人世界做客的不安全感,那種隨時會被排擠的無奈。
所以我跑去問這裡階層最高的人——我的班主任,想知道我的世界能否接納他。
有趣的是,我在台灣的班主任,其人選竟是現實中我在大陸的班主任,一位非常「紅色」的愛國者,如今身份卻徹底反轉。
班主任對我說:「你肯為他擔保,當然沒有問題。我也會跟上級說情,你就放心讓他留在這裡吧!」
我的世界,當然能接納他。
即使現實中的他從未涉足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早已烙下他深深的影子,只是他不知。
如果他要進入,我願為他擔保,哪怕要與國界、軍事、體制、法律、人性對抗,也要為願意進入我世界的人遮風擋雨、頑強站在他身前,為保護他而抗爭——像是某種我未曾有過機會的報恩。
當我在大陸讀書時,他從未對我的台灣身份說嘴。
有人會好奇纏問台灣的新鮮事,有人會因愛國教育而排斥異己。
而他與我往來,從未提及我的背景。
我們相遇、交好、冷戰、分別,從頭到尾都與我的身份無關。
早期我曾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對我感興趣而感到哀傷,
但我想,這裡藏著彼此當時都未察覺的、名為「平視」的溫柔。
這份連他自己也不自知的溫柔,滋潤了我在大陸的回憶,讓那些不被接納的時刻,也曾有過一個不被覺察的溫柔鄉。
我曾那麼用力想闖進他的世界。
最後是否真的闖進去、是否在他世界留下影子,我早已無從得知。
我也知道我們再無相見之機。
但我仍想對他說:
「如果有機會,也來我的世界看看吧。
看一看過去那個需要被你庇護的男孩,在沒有你的世界裡,自己走到了哪裡、成為了什麼樣的人。
看一看我這一份,為了保護你而對抗全世界的勇氣。
然後,這一次,用笑容跟我告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