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初降人世,便如被無形之套提引着前行。嬰兒啼哭,自有常規套路應和:按需哺乳,循時換洗,一切依着程序進行。那哭聲在房間裏迴盪,很快被熟悉的行爲鎖鏈安撫——哭聲、抱持、乳頭、吮吸、滿足、安靜,周而復始。那啼哭倒似成了啓動某個儀式的按鈕,所謂「個體需求」,不過是在預設流程中一點點被規訓的微末變量罷了。及至成長,世人更被套路的無盡羅網密密圍困:入學考試有題海套路;職場晉升有察言觀色之套路;相親約會亦有標準流程,像那點心紙上的ABCD套餐,須得依循順序,步步為營。生之初始,便如棋子落入預先落好的棋局,每一步看似自由,實則早已在無形鏈條的牽引之中了。
套路如流水線般批量製造着「合格」產物,卻也悄然抹平靈魂的高峯與幽谷。職場會議桌上,人人皆似精巧木偶,講着千篇一律的「協同」「賦能」「痛點」,字句鏗鏘,卻如同排演純熟的劇本,毫無血肉起伏。這些詞彙在脣齒間滾動,浮泛輕飄,如紙屑般掠過空氣,附着不到任何實質。咖啡館裏,男女初會,彼此交換着標準化的興趣清單:旅遊、美食、電影,卻無一人敢掀開面具,袒露內裏真正的不安、幽思或那一點不可言說的孤寂——這互動宛如隔空拋擲塑膠花束,色彩豔麗卻無絲毫生之氣息,終將枯萎在程式化的問答中。
然則人心深處,終有無形之弦渴望被真實撥動。那位在廟街擺攤代寫書信的老先生,幾十年如一日,不使模板,只凝神捕捉委託者眉宇間細微的波瀾,用筆尖直抵內心最幽微處的褶皺,將口述的絮叨蕪雜點化為情深意切的書信。他案前待寫的紙箋,如霜雪層疊,映襯着那支微微顫抖的筆,卻每每能寫出「字字見血淚,句句動心腸」之語。此非此乃「推己及人」,以自心映照彼心,方能在文字裏注入暖意,把隔膜化為血肉相連的橋。套路如精緻牢籠,雖安穩卻窒息了生命的呼吸。君不見那仿膳菜譜,每一步皆精準如化學實驗,卻永遠複製不了母親竈臺前那一點即興所成就的溫潤滋味?母親手下翻炒的鹹淡,乃是多年煙火氣包裹的愛意,非任何精確刻度可量;而宴席上雕琢精美的菜餚,縱使驚豔萬分,卻終究無法慰藉靈魂深處的饑渴——有時差的便是那一點不循章法、不拘繩墨的真性情與煙火氣。
偶有奇人異士,能如悟空般掙脫套路之網,於夾縫中劈開新天。那位「不合時宜」的電梯修理匠,不囿於刻板冰冷的報修流程。他接電話時先是耐心詢問電梯驚魂的細節,再不忘溫言撫慰受困者驚魂未定的心絃:「阿姐唔使驚,我十分鐘到。」隨後抵達現場,他眼光如電,既查機械故障,更留意人們臉上殘留的驚悸。他遞上的不僅是一杯熱水,即是一份將心比心的人情溫度。這杯微溫的水,悄然融化了陌生人之間那層冰冷的例行公事之霜。電梯困人,他解的是心鎖;故障修復,他安的亦是人心——這份懂得,恰如冬日裏鑽出套路的縫隙,照入一縷珍貴暖陽。
然套路並非全無價值。它本為秩序之基,是前人經驗結晶而成的便道。可怕在於人自願沉淪其中,奉僵死程式為神明,反將鮮活的靈魂囚禁於此。久而久之,人心竟生鏽結痂,對真實世界的溫度漸趨麻木。我們為效率編織的套索,最終亦如無形的刑具,絞殺了生命本應有的活力與驚奇。那被奉若圭臬的程式,終究在日復一日的遵從中,縛住了人心中本可翻騰的浪。
颱風過境之夜,尖沙咀大廈一幅巨大廣告牌淒然墜落,露出其後斑駁蒼老的舊牆。那牆上竟隱約可見昔日手繪電影海報風姿綽約的殘影——胭脂紅脣、顧盼生輝的眉眼,線條古樸卻充滿人之手澤的溫度。而今鋪天蓋地的巨型廣告,美則美矣,卻不過是數碼程序下批量生成的精緻贋品,如塑膠花一樣冰冷無魂。霓虹燈下,那顯露的舊日神韻,默默訴說着一個「刪繁就簡」、迴歸人手的時代表情。
人行走於世,豈能全然擺脫套路?然則高明處,在於使套路如舟,渡我過河,而不應如鎖鏈,困我成囚。如廟街老者之筆,如電梯工人之手,乃是以心為墨,以情為斧,在程式框架的縫隙間鑿開一孔,讓真實的光透進來。
那被風掀開廣告牌後裸露的舊牆殘畫,恰似一個沉默的預言。當萬千套路堆砌的繁華終將如粉彩剝落,唯有那由真心真意鐫刻的樸素筆觸,才可能如磐石般,穿透時代煙塵,在歲月深處留下不滅的印痕。
這便是生之微光——縱然置身於程式密林,亦當於萬套之中,窺見並呵護那一點不可被程式化的真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