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的粗糲聲援與沈心悅的無聲密信，像兩塊投入林默死寂心湖的石子，漣漪雖微，卻實實在在地擴散開來。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完全裸露的標本，至少，在這片名為「班級」的雨林深處，存在著與他共享著另一套頻率的生物。
然而，江辰帶來的壓迫感並未消失，它只是從公開的「綁架」，轉化為更隱蔽的「關注」。他會在不經意間走到林默附近，與別人談笑風生，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林默的桌面，彷彿在檢視一件脫離掌控的藏品。這種被無形視線編織的網籠罩的感覺，依然讓林默感到呼吸不暢。
這天午休，教室裡瀰漫著飯菜香和慵懶的閒談。林默從洗手間回來，發現自己的課桌上多了一本陌生的、封面是樸素墨綠色硬殼的筆記本。
沒有名字，沒有標識，就那樣突兀地躺在他的數學課本上。
他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看向江辰的方向——後者正與人討論著籃球戰術，似乎並未留意這邊。他又看向沈心悅的窗邊角落，她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不是他們。
林默坐下，用身體擋住可能投來的視線，手指有些顫抖地翻開了筆記本的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密密麻麻、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跡，記錄著各種學習計劃、知識點梳理和錯題分析。是陳曉薇的筆記？他認得這種風格，年級第一的學霸，她的筆記向來是同學間傳閱的「聖經」。
但很快，他發現了不對勁。
越往後翻，那工整的字跡開始出現裂痕。字體的間架結構變得有些不穩，筆劃時而虛浮，時而用力過猛，彷彿書寫者的手在極力壓制著某種顫抖。大量的塗改痕跡出現了，不是修正錯誤，而是將一些詞句反覆劃掉，力透紙背，像是在否定某種盤踞在腦海中的聲音。
在一頁記錄著某次模考反思的中央，他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行：
**「為什麼不能再快一點？為什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必須完美！必須戰勝！不許失敗！不許！！！」**
最後幾個「不許」和感嘆號，被反覆描畫，墨水幾乎要洇穿紙張，形成一團猙獰的墨黑色疙瘩。旁邊，還有用極細的筆尖無意識反覆劃下的混亂線條，如同被困獸的抓撓。
林默的呼吸屏住了。他彷彿能透過這顫抖的筆跡和狂暴的塗改，看到那個永遠挺直脊背、眼神銳利的陳曉薇，在無人看見的深夜，是如何被名為「完美」的荊棘緊緊纏繞，勒得鮮血淋漓，幾近窒息。
這不是無意中遺落的筆記。這是一封沒有抬頭、沒有署名，卻充滿絕望的求救信。
他想起自己畫過的她，旁注是「精密儀器，持續過載」。原來他的觀察，並非臆測。他合上筆記本，掌心因為緊握而微微出汗。他該還給她嗎？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還是……
他再次翻開筆記本，目光落在那些混亂的線條和反覆描畫的詞句上。他的天賦，那不被理解的「破譯」能力，在此刻發出了清晰的指令。他拿起一支自動鉛筆，沒有在文字旁寫下任何安慰的話語——那會是另一種形式的侵入。
他極輕、極快地，在那團混亂的墨黑色疙瘩旁邊，用細若遊絲的線條，勾勒了一個極簡的圖案——一個緊繃的、代表無限的莫比烏斯環，被一隻溫柔的手從外部輕輕托住。沒有任何文字註解。
這是他能給予的回應。不是憐憫，不是指導，只是一個無聲的信號：**我看見了你的痛苦，我聽懂了的求救。你不必獨自承受。**
下午第一節課前，他趁著陳曉薇離開座位，將那本墨綠色的筆記本，穩穩地放回了她的課桌正中央。
他回到座位，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他不知道這微小的舉動會帶來什麼後果，是會被視為更深的冒犯，還是……
陳曉薇回來了。她看到桌上的筆記本，身體有瞬間的僵硬。她拿起它，翻開，目光落在林默畫下的那個簡單圖案上。
時間彷彿在那一刻停滯。林默低著頭，用餘光緊張地捕捉著她的反應。
他看見她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不是抽泣，更像是一直緊繃到極致的弦，被輕輕撥動後產生的共鳴。她沒有抬頭看他，沒有尋找目光的接觸，只是伸出食指，極輕、極快地觸碰了一下那個被托住的莫比烏斯環。
然後，她合上筆記本，將其小心地放入書包最深處，重新拿出下節課的課本，脊背依舊挺直，但之前那種瀕臨斷裂的緊繃感，似乎悄然鬆動了一絲。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湧過林默心間。他做到了。他的觀察，他的理解，第一次以如此清晰而有效的方式，傳遞給了需要它的人。
次日早讀，林默發現那本墨綠色筆記本再次出現在自己桌上。他疑惑地翻開，發現昨天他畫下莫比烏斯環的那一頁旁邊，多了一頁嶄新的演算紙，上面用紅筆清晰地標註了一道物理壓軸題的三種簡便解法，邏輯嚴密，步驟清晰。在解法的末尾空白處，畫著一個迷你的、閉環完整的莫比烏斯環。
放學的鈴聲響起，林默沒有立刻離開。他等到教室裡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背起書包，腳步遲疑地走向圖書館那個最偏僻、堆滿了過期刊物的角落。
沈心悅果然在那裡，正埋頭在一本厚重的、封面印著奇異符文的手稿上寫寫畫畫。
林默在她對面坐下，沒有說話，只是將那張寫著「觀察者不止你一個」的打印紙條，輕輕推到了桌子中央。
沈心悅的筆尖頓住了。她緩緩抬起頭，那雙總是顯得有些迷濛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林默的身影。她沒有驚訝，只是靜靜地看了他幾秒，然後將自己面前的手稿調轉方向，推到他面前。
手稿的標題是《星塵與沉默之書》。翻開的這一頁，描寫著一個能夠通過觸碰物品讀取其中殘留情感的「靜默族」，他們生活在繁華城市的夾縫中，被主流種族視為異類，卻默默編織著維繫世界情感的無形網絡。
「他們不是被遺忘，」沈心悅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耳畔，「他們是自願的守望者。」
林默看著手稿上優美而充滿想像力的文字，又抬頭看向沈心悅。這一刻，無需任何多餘的解釋。他們一個用畫筆，一個用文字，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觀察、記錄，並試圖理解這個世界。
這不是普通的交友，這是一場發生在邊緣地帶的、兩個獨特文明之間的「建交」。
林默從書包裡拿出一個新的速寫本（失去舊本子後他備用的），翻到空白頁，快速地畫下剛才陳曉薇觸碰筆記本的那一瞬——那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鬆動。
他將畫推到沈心悅面前。
沈心悅看著畫，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然後在自己手稿的空白處，寫下一行字，遞給林默：
**「看，你的頻道，已經能接收到更清晰的訊號了。」**
林默握緊了鉛筆。是的，他失去了舊的宇宙，但一個新的、充滿可能性的連接，正在悄然建立。江辰的陰影依然存在，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對這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