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深藍色筆記本被艾薇帶回了樓上的起居室,放在床頭櫃上,像一個沈默而沈重的見證者。內頁是空白的,至少用普通人的眼睛看去是如此。但對艾薇而言,它飽滿得幾乎要溢出來,母親那純粹幸福的「迴響」在她腦海中縈繞不去,與地下室中捕捉到的痛苦片段形成了尖銳的對立,在她心中編織成一張複雜得令人心慌意亂的網。那個低沈的、充滿愛意的男聲是誰?這個疑問盤踞在她心頭,甚至暫時壓過了對那雙冰藍眼睛的恐懼,讓整件事蒙上了一層更為詭異莫測的色彩。
隨後的幾天,艾薇在利蘭的指導下,繼續進行著控制「迴響」的練習。她逐漸學會了如何更精細地調整自己的「接收靈敏度」——就像熟練的技師調節精密儀器,從全神貫注的深度聆聽,到僅僅是背景噪音般的淺層感知。她能夠在整理普通書籍、為顧客結帳時,將那些微弱的、來自陌生讀者的情緒低語有效地屏蔽在外,只在需要時才主動、有控制地去探尋特定的情感痕跡。這項技能讓她得以在書店的日常運作中保持基本的功能,不至於被無盡的情感碎片淹沒,精神也稍微從持續的緊繃中獲得一絲喘息。
但她的核心目標從未動搖。在完成日常工作的間隙,她開始有系統地、更加隱秘地搜尋。她不再隨機觸碰,而是帶著明確的目的性,像一個目標明確的偵探。她尋找任何可能與母親相關,尤其是與那段痛苦記憶相關的線索。她仔細檢查母親生前最常待的幾個「據點」——櫃檯後方那個放著常用工具書、帳本和一支她最愛的鍍金鋼筆的小書架;她最喜歡的、靠窗的那張天鵝絨面閱讀椅旁堆放的那些被她翻閱了無數次的文學小說和詩集;甚至她臥室床頭櫃裡那寥寥幾本顯然是私人珍藏、書頁邊緣都已磨圓的書籍。
然而,這些地方要麼毫無「迴響」,要麼只留下一些平淡溫馨的日常片段——結帳時的專注、閱讀時的寧靜愉悅、深夜裡伴著檯燈光的放鬆。與那致命的衝突和那雙藍眼睛相關的印記,仿彿被刻意抹去,或是被封存在某個她尚未觸及的角落。這讓艾薇感到一陣陣的挫敗,仿彿那股強烈的痛苦「迴響」是獨一無二且被孤立的,這讓她追查的難度倍增。
這天下午,天氣陰沈,鉛灰色的雲層低垂,預示著一場秋雨。利蘭外出拜訪一位舊書商,書店裡只剩下艾薇一人。顧客稀少,空氣中瀰漫著暴雨前的悶熱與沈寂。她決定將搜索範圍擴大到那些母親可能較少接觸,但與「外部世界」、尤其是與商業現實聯繫更緊密的區域。她想起了那個堆放著商學、經濟學、管理學書籍的角落,位於書店一個最偏僻、光線最為不足的區域,平時除了極少數特定需求的讀者,幾乎無人問津。母親伊蓮恩是個純粹的文學愛好者和理想主義者,對這些充滿實用主義和功利色彩的書籍向來興趣缺貧,但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暗示著書店與外部商業世界某種不得不存在的聯繫,或許也藏著沃爾特那樣的人留下的痕跡。
她走到那個角落,書架上落滿了灰塵,書籍排列得也有些雜亂無章,顯然很久沒有被認真整理過。她的目光掃過一些諸如《管理學原理》、《宏觀經濟學》之類的大學教科書,還有一些關於市場營銷、投資理財的暢銷書,封面大多色彩鮮豔卻帶著某種冰冷的公式感。她隨意觸碰了幾本,感受到的「迴響」大多微弱而枯燥,帶著學業壓力或職場焦慮的灰暗色調,與她尋找的目標相去甚遠。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這個區域,認為這裡不會有收穫時,一本塞在書架最深處、幾乎被其他大部頭擋住的精裝書引起了她的注意。書名是《競爭戰略:分析與案例》,暗紅色的布紋封面顯得低調而陳舊,書脊有些磨損,顯然被反覆翻閱過多次。這本書與周圍那些較新的教材和暢銷書格格不入,散發著一種經過實戰洗禮的沈穩,或者說是……冷酷。
一種強烈的直覺,混合著這段時間培養起來的、對特殊情感痕跡的敏感,讓她心頭一緊。她幾乎能感覺到那本書在無聲地散發著某種冰冷的吸引力。她伸出手,指尖因預感而微微顫抖。她調整呼吸,讓自己進入那種專注而接納的狀態,然後輕輕將手指按在書脊上。
起初是模糊的碎片——一些關於「市場佔有率」、「杠桿收購」、「惡意競標」的冰冷詞彙片段,伴隨著一個充滿野心、計算和絕對理性的男性思維氛圍,像冰冷的數據流一樣湧過。但緊接著,像無線電信號突然被調準,頻率對接,一段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迴響」猛地撞了進來,強度遠超之前的訓練,幾乎與她觸碰《草葉集》和深藍色筆記本時相當——
視覺: 書店的櫃檯前,光線似乎也是同樣的陰沈。母親伊蓮恩站在櫃檯內,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緊抿,手中緊握著一本書(看不清具體是哪一本,但那深褐色的皮革封面與深藍色筆記本「迴響」中的那本極為相似)。櫃檯外,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穿著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裝的男人。灰髮梳理得一絲不茍,如同他的整個形象。那雙眼睛——冰冷的、鋼藍色的眼睛,正緊緊地、充滿壓迫感地盯著母親,裡面燃燒著毫不掩飾的憤怒和一種勢在必得的、近乎掠奪性的光芒。就是他! 地下室《草葉集》中的那雙眼睛!
聽覺: 男人的聲音,低沈卻帶著金屬般銳利的邊緣,與深藍色筆記本中那個溫和含情的男聲截然不同,充滿了冰冷的算計。「伊蓮恩,感情用事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這不僅僅是一筆生意,這是『迴廊』在當前市場環境下唯一理性的出路。把那本書交出來,它本就不該屬於這裡,它應該在能發揮其最大價值的地方。」
觸覺/情感: 一股冰冷的恐懼感瞬間攫住了艾薇,與母親當時的感受緊密重疊。她能「感覺」到母親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和微微的顫抖,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而無助地跳動。同時,還有一股堅定的、絕不屈服的頑強力量在母親體內湧動,混合著對眼前之人深深的失望、被背叛的痛楚,以及一種為守護珍視之物而生的孤勇。「屬於? 塞繆爾,你早就忘記了這些東西真正的價值!你腦子裡只剩下價格標籤!」母親的聲音在「迴響」中顫抖,卻異常清晰、銳利,像一把出鞘的短劍。
塞繆爾!
他有一個名字了。一個帶著重量、帶著實體的名字,從虛幻的「迴響」中浮現,重重砸在現實的地面上。
「迴響」還在繼續,畫面晃動著,似乎是爭執在升級,情緒的張力繃緊到極致。塞繆爾·沃爾特向前逼近一步,帶著壓迫性的氣場,伸手似乎想要越過櫃檯強行搶奪母親手中的書。母親下意識地向後退避,想要護住書,混亂中,伴隨著一聲沈悶的撞擊聲和書本落地的聲音,所有的影像和聲音驟然中斷,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充滿不祥預感的空白,以及殘留在艾薇感官邊緣的、母親最後那一刻爆發出的、極致的驚懼與絕望的餘韻。
艾薇猛地向後退開,脊背撞在身後冰冷的書架上,引得幾本書籍嘩啦啦地掉了下來,散落在地。她臉色煞白,呼吸急促得如同剛跑完一場馬拉松,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這一次的「迴響」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連貫、具體,幾乎像一段殘酷的全息錄影在她腦海中播放,將那個關鍵的衝突場景赤裸裸地展現在她面前。
她知道了兇手的名字:塞繆爾·沃爾特。
她聽到了動機:他想要一本書,一本母親堅決不給的、似乎蘊含特殊意義的書。
她感受到了過程:一場充滿威脅與壓迫的激烈爭執,最終導向了那個悲劇性的、充滿撞擊聲與空白結局。
這不是意外。這是一場由貪婪、怨恨和強勢掠奪驅動的、直接導致母親死亡(或至少是致命傷害)的衝突。
一股冰冷而熾熱的憤怒,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確切地在艾薇心中點燃,瞬間壓倒了之前的恐懼與迷茫。所有的疑慮和混亂,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確切的、可供瞄準的靶心。她不再是那個被動承受記憶碎片、在情感迷宮中摸索的女兒,她成了手握(儘管是超自然的、無法公開示人的)關鍵證據的復仇者,目標明確。
她顫抖著手,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與一種找到方向的激動,將那本《競爭戰略》從書架深處用力抽了出來。書很沈,像一塊充滿罪孽的磚頭,像一塊為過往立起的冰冷墓碑。她緊緊抱著它,仿彿抱著一件確認了敵人的武器,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需要知道更多關於這個塞繆爾·沃爾特的一切。他是誰?他的商業王國是怎樣的?他為什麼對那本特定的書如此執著?他的弱點在哪裡?
艾薇快步走到櫃檯後那台略顯老舊的電腦前,按下開機鍵。等待系統啟動的短暫時間裡,她感到心臟在胸腔裡沈重而有力地撞擊著。她的手指在鍵盤上懸停片刻,然後帶著一種近乎莊嚴的決絕,堅定地敲下了那個名字——
塞繆爾·沃爾特。
搜尋結果瞬間彈出,密密麻麻地佔滿了屏幕。第一條,最顯眼的位置,就是關於「沃爾特傳媒集團」的官方網站連結和簡介,一家在紐約及周邊地區擁有數十家連鎖書店、並涉足出版發行業務的媒體企業。旁邊配著一張新聞圖片,那個灰髮、藍眼、面容冷峻、線條剛硬的男人,正穿著昂貴的定制西裝,在某個慈善晚宴或商業峰會上與人交談,眼神深邃莫測,帶著成功商人的自信、疏離與一種不易親近的威嚴。
就是他。與「迴響」中那雙冰冷貪婪的眼睛,與那個充滿壓迫感的聲音,完美重疊。
艾薇盯著屏幕上那張清晰的照片,那雙仿彿能穿透屏幕凝視她的藍眼睛。她內心的恐懼依然存在,但已被一種更加強烈、更加具體的情感覆蓋——一種冰冷、堅硬、目標明確的決心。
她找到了她的敵人。一個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擁有龐大勢力的敵人。
而一場跨越現實與記憶、力量懸殊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書店裡靜悄悄的,只有電腦風扇持續的微弱嗡鳴,以及艾薇自己那顆為復仇而劇烈跳動的心臟所發出的、如同戰鼓般愈發清晰和堅定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