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為了把握最後的暑假時光(都幾百歲了還有暑假?),把自己愛不釋手的電影狠狠地複習了一遍。其中,由中島哲也執導、山田宗樹原著的《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可以說是敝人心中首選。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好好來介紹這部電影的原著小說。
而同時影響著中島哲也和山田宗樹創作美學的人,大概就非太宰治莫屬了吧!那種極端積極上進的心理,卻被現實給一次又一次擊潰的人物形象,無非是忠實地貫徹著太宰治的終極生活美學,也就是「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生まれて、すみません)這個中心思想吧。
雖然知道太宰治應該對各位日本文學愛好者並不是那麼陌生,總之就是「吃軟飯有理、自殺無罪!」日本近代文壇超在意別人眼光又超做自己的無賴美男子,但這裡還是稍微介紹一下他的生平可能比較妥當。太宰治本名為津島修治,青森縣出身(就是蘋果很多的那個地方),得年三十九,死因很遜,是殉情而亡。雖然之前已經有好幾次不良紀錄,一直沒死成(倒是女粉絲死了不少,所以也成為他人格特質的一個爭議點),無奈最後終究於第五次殉情和情婦山崎富榮在玉川上水投水而亡,當年是昭和二十三年(1948)。有趣的是,由於太宰治在當時的影響力實在太大,所以讀者後援會決定在發現他屍體的當天,同時也是他生日的6月19日訂為「櫻桃忌」(這是他朋友小說家今官一命名的),來紀念這位永遠的文壇頹廢偶像。
1946年,太宰治在吧台邊的身影
攝影/林忠彦 Photo source: Zero Focus 公有領域
每每逛書店的時候,日本文學的排行榜(我的觀察啦,嘻嘻),大概都是東野圭吾、宮部美幸、湊佳苗之類的當代作家,也就是還活著的作家會霸佔著排行榜(當然,村上春樹亦是如此),而死去的日本近現代文學作家幾乎不常在榜上出現。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太宰治,只要他的書再版再刷,就一定會再度上榜。但是,令人覺得比較遺憾的是,上榜的永遠都是《人間失格》。
以實際狀況來說,想了解一位作家的全貌,單靠一本長篇作品是不夠的。所以希望透過這次的介紹,能讓大家對太宰治其人其文有稍微不一樣的想像。
這次為大家選介的是兩篇短篇作品,分別是〈維榮之妻〉及〈櫻桃〉。在《人間失格》中,敘述核心相對著眼於作家自身的悲傷,寫實地描述了人生中必須面對的絕望以及無奈。相較其他類似命題的作品,其最大特點就是用頹廢且譁眾取寵的方式面對人生。然而,今天想讓大家看看,身為父親的太宰治又是如何展現自己的家庭觀,因此選了這兩篇小說。
〈維榮之妻〉篇名中的維榮,指的是法國中世紀詩人佛朗索瓦・維榮(中文多譯為維永,另譯維庸)。維榮是個放蕩不羈卻才華洋溢的詩人,生前並無大紅大紫,甚至可能是個罪犯,多虧十六世紀文人馬羅為他編輯、出版了作品,他才得以被納入法國的文學史當中,並被世人視為「被咒的詩人」之祖。或許太宰治為了強調自己生命中的荒唐,才特別以此為名,創作了這篇作品。
如果對日本電影有研究的讀者,應該也會注意到2009年之際,〈維榮之妻〉有被翻拍成電影上映,台灣翻譯為《櫻之桃與蒲公英》。電影導演為根岸吉太郎、主演為淺野忠信以及松隆子,甚至勇奪第三十三屆蒙特婁世界電影節的最佳導演獎,電影作品的成功可見一斑;也是在同一年,《人間失格》的電影版殺青並於隔年上映;當年推出的青澀文學系列動畫也包含了太宰治《人間失格》和《跑吧美樂斯》兩部作品、漫畫家古屋兔丸也開始改編版《人間失格》的連載……畢竟2009年可是太宰治百年誕辰啊(不過《人間失格》好像有點多),可以說一時之間又興起一股太宰熱。
《人間失格》電影海報(真的不是牙痛)
〈維榮之妻〉是以妻子佐知的第一人稱敘事開始的故事。丈夫大谷是一名小有名氣的作家,但是成天怕東怕西、嗜酒、好女色,對於家庭不負責任又藉口一堆,基本上是一個讓人讀起來不會太讚賞的角色。反觀妻子佐知,是一名如同大和撫子般的女性,個性溫順典雅、極富包容力以及母性,簡直就是傳統女性的最佳典範。對於丈夫的懦弱、不忠、膽小、藉口還有孩子氣,一切的不幸以及不合理,佐知都逆來順受極盡所能的包容。
有許多評論家認為〈維榮之妻〉及〈櫻桃〉這兩篇作品是太宰治生活的縮影。若真是如此,真的蠻令人髮指的!(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不好好的工作還在那邊想東想西!是沒被打過嗎?)讀完之後,真的會認為他為什麼不好好地循規蹈矩的生活、不好好經營自己的家庭關係、丈夫沒有丈夫的樣子、父親沒盡到父親應該盡的責任!
結果,充滿憤恨的瞬間,自己也陷入了社會化的規矩當中了。
還記得文學課的老師曾跟我說過:「你覺得他會不知道他自己寫的是藉口嗎?」「痾……。」當時好像除了這個回答,我想不出更適合的反應。老師立馬再補一槍:「太宰治是近現代日本文學作家中最誠實的人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懦弱、藉口一堆,但他還是想對自己誠實的原因是什麼?你最好再仔細想想。」當下雖然我還是覺得他是個爛男人,但反覆閱讀他的作品之後,只得漸漸深陷他的藉口之中,與他共感他筆下人生的無奈。(咦?腦波弱就腦波弱,可以怪別人?)
故事一開始是深夜時間,大谷慌張回到家中,佐知對於夜歸的丈夫並不意外,不過丈夫罕見地問起了孩子著身體狀況,讓佐知不禁感到一陣不安(由此可看出丈夫平時對小孩的態度)。門外突然傳來了纖細的女子聲,對於前來的不速之客,丈夫以盛氣凌人的態度,手持折疊刀相見。佐知才明白客人是鎮上一對經營居酒屋「椿」(日文指山茶花)的夫婦,丈夫大谷二話不說亮刀與那對夫婦對峙,並順利遁出家門,對於丈夫的不理性,妻子雖然不知原委,卻明白一定是丈夫又惹出了一些事端。是故,她客氣地邀請了夫婦進屋了解事情的經過。
《櫻之桃與蒲公英》電影劇照。
原來,丈夫在外面欠了居酒屋「椿」(中譯本為山茶屋)許多酒錢,憑著憂鬱的面容、文弱的氣質、工作的名聲,前前後後只付了一百元就喝了人家三年的酒(簡單的說就是賒帳魔人)。不僅如此,從店主的談話中我們還可以得知大谷有許多外遇對象。店主夫婦本來對於一切都可以忍受,但是,今天大谷竟然已經「進化」到把店主夫婦的開店資金五千元直接拿走(不是偷,是真的直接搶走!),讓夫婦實在忍無可忍,只好追來家裡討公道。然而,非但討不到錢竟然還受到生命的威脅,實在讓店主夫婦難以接受。下述段落為筆者認為描寫沁骨深刻的部分。
「但是,人的一生終究是息吐於煉獄之中的吧。所謂寸善尺魔,這是再真實不過的事了。一寸的微弱幸福身後,勢必尾隨著一尺的駭人邪魔同來。一個人的三百六十五天,哪一天不悒鬱憂心?只要能有一天,不,有半天不操心啊,那就是個幸福的人啦。」[1]
太宰治是個膽小的人,而這句話完整地展現出他個人的處世態度。關於這段文字,眼尖的讀者應該不難發現和他在《人間失格》中的這句話相當類似吧!
「膽小鬼啊、就連幸福都會害怕。就連碰到棉花也會受傷。」(弱虫は、幸福をさえおそれるものです。 綿で怪我をするんです。)
大部份的人,歌頌幸福。太宰治反其道而行,害怕著幸福。因為他認為人生的本質是苦痛的、是煉獄般的。簡單的說他認為人是不幸的。
「當天晚上,大谷先生一派正經地喝著酒,事後由秋子付帳,隨後兩人一齊自後門離開。對我來說,那是個奇妙的夜晚,大谷先生那異常斯文優雅的舉止,令我久久不能忘懷。妖魔鬼怪第一次出現在人們家裡時,也都是這麼默不作聲、羞人答答的模樣不是嗎?而自那天晚上開始,我們便把大谷先生納入店內的既定客人之一。」(…中略…)「但是太太啊,您可知道?我們從這個人那裡收得錢,從頭到尾,竟就只有當時那麼一次而已。那之後,便完完全全都被這個人給愚弄了。這三年裡,他一毛錢也沒付過,直到現在,我們的酒幾乎都要被他一個人給喝光了。您說說看,這嚇不嚇人啊?」我不由自主地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不知為何,就是感到莫名地可笑。我連忙遮住嘴,卻見老闆的太太竟也不住地低頭竊笑著,隨之,甚至連老闆自己也跟著搖頭苦笑了起來。(p.35—36)
關於妻子的笑,有很多可以討論的地方。丈夫是滑稽的、無賴般的存在。但是故事中沒有人拒絕得了。店主夫婦被侵害的只有金錢和酒、而妻子被侵害的可是一名女性的青春啊!
大谷這種寄生蟲般的男人,一天到晚喊著我好害怕、一天到晚對女性和讀者撒嬌、一天到晚用文學家的身份當作藉口抓緊時間虛度人生、耽溺在頹廢的快感當中。然而,卻沒人有辦法拒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妻子的苦笑,店主的苦笑,所有被大谷矇騙過的每一位受害者,彷彿是自虐般地、同情心氾濫般地對他不合理的要求與取予求,這種相處模式,大概也只能透過苦笑說明一切無法言喻的心情吧!畢竟,拒絕不了他的人是自己、同情他的人也是自己。
之後,佐知開始在店主的店幫忙工作,一開始也是透過莫名的謊言(欺騙店主丈夫會還錢。即便,小說中最後丈夫真的有還錢,也是透過其他女人),想透過在店內幫忙來為丈夫還錢。(到底上輩子欠丈夫多少?)
而佐知透過勤奮的態度以及美麗的外貌,順利地吸引更多的來客。對佐知來說這無非是開啟新生活的契機。
許多評論家認為「佐知」這個角色是太宰治對於女性描寫的最佳典範。因為他把女性的包容力與母性光輝發揮地淋漓盡致。除了前述幫丈夫還債的行為,也擔任丈夫忠實的傾聽者,即便丈夫總是一副全世界的不幸都壓在自己身上的態度,佐知還是溫柔地包容,如下述所示:
「為什麼以前不這麼生活呢?我覺得很幸福呢!」
「女人家,沒什麼幸福、不幸福可言的。」
「是這樣嗎?被您這麼一說,還真有那麼樣的感覺呢。那,男人是怎麼想的呢?」
「在男人的生命裡,除了永不消絕的『不幸』外,再無他物。終此一生,盡是恐懼,以及無止盡的鬥爭。」
「這種事我是不懂。我只想永遠繼續過著現在這樣的生活。山茶屋的老闆和老闆娘都是很好的人喲。」
「唉,傻瓜!那兩個人可是十足的鄉巴佬啊!而且極度貪得無厭。他們讓我這樣吃吃喝喝的,妳想想看,終究還不是想撈點好處。」
「生意人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且也不只這樣吧?您還從老闆娘那兒偷了錢呢!」
「妳老爹呢?他怎樣想的?過去妳有注意過嗎?」
「這我倒是記得很清楚呢。以前,他總是嘆著氣說,又是女人、又是債務的。」
「我呀,說起來或許有些矯揉造作,但我想死,卻沒辦法。打從出生以來,我便一直想著死亡這件事。為了大家好,死掉算了。我很想這樣做,可是實際上呢,卻再怎麼也死不了。奇怪哪,似乎有什麼可怕的神明存在似地,牽絆著我的死亡。」
「大概是您的工作還沒完成吧?」
「工作?那算什麼工作啊!傑作、劣作都不是。人說好的,就是善;人說不好的,就是惡。其實,還不全是吐氣,吸氣間產生的東西罷了。真是可怕哪!神明一定存於世上的某個地方,是吧?」
「啊?」
「有吧?神明。」
「我不知道耶!」
「這樣啊……」
到店裡工作了十幾、二十天後,我漸漸地發覺,前來山茶屋裡喝酒的每一位客人身上,幾乎皆背負著沉重的罪惡。像丈夫這樣的,我想,還算是溫和的。(…中略…)彷彿就同撲克牌遊戲中的「拱豬」一般,似乎若能集齊所有的負牌,便得以豬羊變色,成為正牌。這世上,還真有所謂的「道德」這件事嗎?如果真有神明,請現身吧!(P、55-56)
基本上佐知還是害怕、對未來感到不安的。對於丈夫溫柔的包容,毋寧說是出自一種無奈。大谷如同無賴般,總是自顧自地以自己的雙眼看這個世界。女性沒有幸福不幸福的問題,而男人天生就是要面對不幸的?這個觀念到底何以成為一個有邏輯的論述,筆者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有時代性的問題,也不應該如此消極。
透過居酒屋工作中所累積的經驗,凝視店內來客所發生的種種世相。佐知暗自下了丈夫比起他們算是溫和的這種定論。這種透過比較而產生的安心感,是否可成為丈夫不認真生活的藉口?大概還有待公評吧!
即便女性的包容,常常被詮釋為這篇作品的動容之處。但筆者觀點以為,一個會乞求神明現身的人。能夠有多大的精神力去包容生活上所有的顛頗呢?何以用女性的包容力帶過人世間應該自己獨立完成的磨難呢?故事中的大谷,仿若一個魅力無邊的無賴,但不管魅力多大,無賴就是無賴。褪去性別的框架不論,努力為了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生活、珍惜身邊的每一段緣份、重視每一次的相遇,難道就那麼難嗎?也許就是一直死守那種「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信仰無限上綱,太宰治的生活才會過得那麼辛苦吧?他被自己創造出的精神給狠狠制約了。
最後,透過妻子的嘴巴。我們可以看到整篇故事的核心。讓讀者理解到,太宰治是有努力反省、嘗試與生活相處的。這也是後世許多評論家認為他真的有努力生活過的證據。(雖然,本人生理上還是完全不能接受,還是期待他努力點不要再找藉口了!但話說回來,也許不維持這種一貫頹廢的態度,太宰治,就不是太宰治了吧?)
丈夫默不作聲,回過頭去繼續看著報紙。
「唉呀!又在寫我的壞話,說我是抱持享樂主義的假貴族。這傢伙可弄錯了!應該說,是敬畏神明的享樂主義者才對。佐知,妳瞧!這兒可把我寫成了衣冠禽獸了。不對吧!現在我告訴妳喔,去年底時,我從這裡拿走了五千塊錢,為的就是想用這筆錢,和佐知、和孩子,過個難得的新年啊!正因為我不是衣冠禽獸,所以才會做出這種事嘛!」
我並未特別開心,僅是淡淡地說:
「衣冠禽獸也罷,我們哪,只求能夠活下去就不錯了。」(p、60)
這也就是我不太能夠用「女性無限的包容」來為整篇小說下註解的原因。說到底,佐知是無奈的。「哀莫大於心死」大概是最符合佐知心境的形容了。寄生蟲般的丈夫、用「單純」與「誠實」來包裹自己殘忍行為的丈夫、想為自己荒腔走板行為卸責的丈夫,佐知累了、真的累了。
對於人生種種的不安以及重擔,佐知只想好好地工作,只求活下去。(即便是種自虐式的自我嘲諷,讀完我心中還是很想賞太宰治一巴掌,然後帶他去看心理醫生)
「有病就要看醫生!」 (原作:黃博楷bk)
但我們不得不佩服他敏銳且精準的眼光。太宰治似乎在很早的時候就看透了人生的樣貌。而且,對他來說,是悲觀的、是無力挽回抑或改變的。雖然有時候真的會忍不住抱怨一句「這男人真是藉口一堆、嘰嘰喳喳吵死了!不能好好工作嗎、不能好好生活嗎、全世界就你最辛苦嗎?」(欸這邊有五句喔~)但下一秒還是會忍不住想到「可是,他好像說的又沒錯。」
這樣透徹的太宰,讓人困擾、讓人無力、也讓人沉默。
最後,也希望各位讀者不要太進入太宰治創造的世界。的確,那是個頹廢又真實的世界。充滿著懦弱、充滿著藉口、充滿著脫逸。但生命中,也許還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淨土,即便尋找的過程中是辛苦的、費心的、耗時的,但唯有不斷地嘗試,我們才有理由說服自己放棄,不是嗎?
[1] 太宰治,《維榮之妻》。鄭美滿譯,新雨出版社:2010。p33
這本由新雨出版的《維榮之妻》包含了八篇短篇太宰治的文章,依序分別是〈維榮之妻〉、〈櫻桃〉、〈雪夜的故事〉、〈黃金風景〉、〈畜犬談〉、〈盲目隨筆〉、〈富嶽百景〉、〈潘朵拉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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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宅編